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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李修文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千禧年代的武汉,城市吵闹芜杂,爱意丰沛盛大。一个独自守着一座废弃图书馆的绝症患者,本希望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根本没来过这个世界。直到送快递的女孩沈囡囡闯入了他的生活,世界不一样了。爱一个将死之人,囡囡用的是自己的方法,下定了决心就与别人无关,甚至与被爱的对象无关,她只求对得起爱了这一趟。从一个人活变成两个人,这个表面上无牵无挂的男人才终于无法压抑对活着的渴望:要尽可能活得长一点,快乐一点,"因为囡囡没批准我去死"。他们不管世界浩大,只管合二为一,并以此与浩大周旋对峙,直至一心捆绑,为爱流亡

>>内文选读:

就像命定一般,我的生活终究还是发生了变化: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突然变得爱步行了,不是像退休的老人般有事无事都上街转悠,而是只要上了街就尽可能走路回来,碰到感兴趣的事情就停下来看看,而感兴趣的事情竟然是那么多,所以一趟走下来总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放在过去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一开始我并没有留意,留意到的那一刻,我能感到自己的心里轻轻地颤了一下:我,是舍不得去死吗?

是的,我舍不得死,一个连掉了颗纽扣都觉得浑身不舒服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呢?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杜离,还有小男,在汉口的一间酒吧里喝完酒出来,在武汉关的那间钟楼底下走着,天上下起雨来,听到长江里传来的一声汽笛声,鼻子突然一酸,幸好忍住了,转而拉着他们在大街上疯跑了起来。

我就此明白:我的身体里埋藏着一根电线,迟早它会通上电,变成一条漫长的火蛇,使我伤心,使我焚烧,甚至号啕大哭;眼前的蒙昧,只不过使劲推迟那一天朝我逼来而已。

好了,现在,还是每天都上街转转吧,许多时候我都觉得像个初次进城的农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鲜:高楼大厦是美的,一方狭窄的草坪是美的,女孩子的脸是美的,打太极拳的老太太们也是美的,转着转着,我差不多就沉醉不知归路了。有趣的事情着实不少,在蛇山下的那座隧道里,我遇见过一个穿着白布对襟褂的老太太,每天晚上都打着伞在那里站上一会儿,一句话都不说,就只盯着从隧道里经过的行人,许多人都被吓得毛骨悚然;我还遇见过一对中年夫妻,一天下来,遇见了四次,于是便好奇地和他们聊了起来,这才知道丈夫也是和我一样来日无多的人,大病不愈之后,决定让妻子陪着在城市里好好转一转,看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我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刚从当年插过队的地方回到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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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视觉中国

对了,我还碰到过逃跑的伴娘。

我听说过许多婚礼举行前几分钟逃跑的新娘,可是还从来没听说过给新娘做伴娘的人也逃跑的事情。

去年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我从花圃里回来,坐车到洪山广场,下了车走路回去,已经是冬天的天气了,我竖起衣领朝水果湖方向走,走到湖边,找了个石凳坐下来抽抽烟,我背后正对着一家亮若白昼的酒店,欢声笑语不时从酒店里传出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里面正在举行婚礼,于是便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看了不几分钟,酒店里的灯一下子灭了,正在我恍惚的工夫,酒店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我还以为停电了,但是我头顶上的路灯还亮着,那家酒店隔壁店铺里的灯也都好好亮着,随之我就听到黑暗的酒店里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举行婚礼的人显然对酒店不满了,酒店的人一边不迭地赔礼,一边吩咐人赶快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好几分钟过去,灯还是没有亮起来,争吵的声音就更大了。

这时候,一个穿着拖地白裙的女孩子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也在我旁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我心里暗生诧异:不会是新娘一个人跑出来了吧?就多打量了几眼,总算看清楚不是新娘:尽管也模模糊糊看清了她脸上绝对不算浅的妆,但是头上并没什么多余的饰物,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伴娘。她的高跟鞋好像

出了什么问题,坐下来后马上脱下,一边揉揉脚,一边把两只鞋放在石凳上敲了敲,清脆的梆梆两声,似乎使了不小的力气,接着穿好,站起来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好像还是不行,回来接着敲,声音更大了。

看着看着,我就笑起来了。最近总是这样,本来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一件事情,我却总是能看得笑起来,等到明白自己在笑的时候,事实上已经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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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视觉中国

"喂!"她朝我这边叫了一声,我还以为我背后有人,就转过身去看,转身的工夫她又说,"看什么呢,就是在叫你!"

"哦哦。"我答应着站起身来,"怎么了?"

"给根烟抽抽吧。"她说。

我便走过去,掏出一根烟来递给她。她一只手接过烟,一只手还在继续敲着鞋,我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火,一弯腰就闻到了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也看清楚了她的脸:不用漂亮来形容是说不过去的,尽管嘴唇上的口红抹得重了些,但是某种稚气还是从口红里袒露了出来,大概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吧。点好烟,她抽了一口,立即呛得连声咳嗽起来,一眼便知不是那种经常抽烟的人,我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倒是咳嗽着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觉得活着有意思吗?"

"有……没有……你觉得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干脆问起她来。

"我觉得太有意思了!"她说。

"怎么说呢?"我继续问。一般而言,提出"活着是否有意思"之类问题的人对此类问题的答案总是否定多于肯定的,像眼下这样肯定的回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哈,活着多好啊,能抽烟,能光着脚,不高兴了还能剪剪电线什么的,还有好多事情,哪怕办不到,想一想总是有可能的吧。"她多少有几分狡黠地笑着说。

"什么?"我一时没听清楚,"剪电线?剪哪里的电线?"

她仍然狡黠地笑着,嘴巴一努,我顺着她的嘴巴一回头,立刻明白了:原来酒店里的那一场小小的悲剧是她造成的,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会想到剪电线啊?"

"烦了,从下午三点闹到现在,我早就烦了,不剪电线我可能到明天早上都回不去。"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本来是想拉拉电闸的,但是他们修起来太容易,干脆就跑到屋顶上把电线剪了。"

"啊?"

"啊什么呀,一点都不危险,到厨房里找了双塑料手套戴好了才去剪的,又是在屋顶上,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明天早上他们稍微一注意就能发现,唉,只要今天快点结束就好。"

作者:李修文

文:李修文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