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屋子一片雪白。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在“找”和“执”中参透看破。她一件件事都做得合适,是因为并无所求。林黛玉敬她妒她,除了姻缘之故以外,更主要的是,这是一个她无能为力的世界。
林黛玉心性之强,达到女儿的顶点。她知道湘云、探春都不如她,至于宝琴,更是视之若无,所以很好;但对于宝钗一直心怀恐惧,这个恐惧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她无法明白宝钗的心之所在。
宝钗生为女儿身,却并无多少女儿性。
林黛玉不会嫉妒袭人,但是她较上了宝钗。真性情之间的关系并不都是友好,经常是非常残酷的。
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她与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还看得到虚空和走进虚空的人看见的幻影。也只有她,听清了宝玉最后的不祥之言。
宝钗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明白,自可过太平日子。
她无求无喜,却一切有度,不是无可奈何的折中,确是一种天然的“合适”。这“合适”的法则举世无例,所以也不拘泥。所做大体是公正,名分上的事情自去做,但也无私。对针尖麦芒的黛玉她意外爱护,赠诗送药。小心眼的人读此多以为是她笼络伎俩,其实不然。宝钗还是知人品性,清浊。她看黛玉倒是较宝玉为重。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
薛宝钗根本的体现了中国哲学的另外一个方面,她的屋子里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实际上她是最早悟到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了。她不是通过痛苦和思考悟到的,而是天性如此。家里破产,哥哥被抓了,趁有活口,劝她妈妈问问他还欠了别人多少钱,都没钱了,她也无所谓。她是真正无所谓的人,可是她一切事都做,一切都要做的合适。她不求目的,只有合适,这就是中庸之道。这种合适又很微妙:这个人应对这个事,它合适;他们俩之间这样做合适,它是随机应变的,又是先验的。这个合适蕴涵在她的所有内里外在中间。实际上她根本看不上贾宝玉,但她也无所谓。
她是无所求的人,所以你不能以市俗经验推想她的动机,为什么要什么,她就像“月映万川”,只是现象罢了。
薛宝钗天然的悟,有一事可以说明。贾宝玉早先看戏,鲁智深有句唱词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即宝玉就落下泪来,黛玉就吃了一惊。宝钗于是说:“坏了,这个人悟了”黛玉说:“哪的事啊,看我问他一问。”黛玉就问了他两句话,宝玉一呆就答不上来,也就不想这件事了。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与自己没有关系。那么实际上,宝钗说“坏了”的时候,就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
中国只有两次描画了人间的天国,一个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一个是红楼梦的大观园。
在《红楼梦》里,人无论好坏,只论清浊,其中的女儿性恰恰体现了中国人对于人性和谐的最高梦想。男性化的醒悟往往在于领悟自身的虚幻,将人归于天。而女儿是水做的,无须这种领悟,她们是天化的人,自身就是天上无尘的花朵,在显示冥冥之时,上天也不能不欣赏自己的创作。
我认为《红楼梦》之所以这么漂亮,不在于它仅仅是写好了一个什么故事,或表达了哲学观念,而在于它体现出中国精神一个特别美妙的地方。
这个美妙的部分在西方文学里本来是个绝望的部分,就是浮士德说的“真美呵,你停下来吧”,但是就消失了的那个部分。它不停下来,因为执之者失。这时中国就采取一个什么办法呢?——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相望不相闻。
任万物自生,如天观世。每个生命的美丽都不去驾驭,自现而自隐,自灭而自生。黛玉和宝玉,爱的那么深切,也没有说,我爱你,一点也没有。它就是两个心的显示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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