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离开深圳回到山西小县城的第四年。人虽然回到了老家,我的社保还留在深圳。每个月,我会准时把几百块钱缴到灵活就业社保账户,这是我与一线城市仅剩的一点微弱连接。
去年年底,我失业了。深圳的灵活就业社保勉强交到今年夏天,我感觉撑不住了,只能暂时停缴。养娃、还房贷……日常生活过得紧紧巴巴,社保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一项。
重重压力下,我一度打算放弃深圳社保。可是,考虑到这张小卡片背负的沉重意义,我犹豫了。9月初,新工作落定后,我赶紧补上了欠缴的社保。毕竟,社保捆绑着就医、买房、教育等人生大事,我承担不了生活脱缰的后果。
决定放弃
明天就是扣费的日子了,必须得做决定。
犹豫很久我还是拨通了电话,等待一阵忙音又转了好几处人工客服后,我终于知道社保停缴事宜归我户口所在地宝安分局管理。人家给了我个号码,一拨号又陷入了漫长的候机当中。大概老天爷也不想让我过没着没落的生活吧,天意如此还是别折腾了。就在我要挂电话的间隙,那头说话了,“您好,深圳社会保险基金管理局宝安分局,请问有什么能够帮您”。
我一时语塞,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停顿了好几秒才想起来最关心的:“请问一下如果我停缴社保,是不是以后就不能领取养老金了,那我之前缴纳的钱还能取出来吗。”
对方很程序化地回答:根据规定,如果您停缴社保,个人缴纳部分将会在您达到退休年龄后提取,或者您选择更换国籍可以提前拿到。停缴社保不会影响社保局做年限累计计算,只是部分单位可能会限制,那也需要超过三个月。
也就是说,就算是现在停缴,还有三个月的缓冲期,三个月后再续上,我还能享受深圳的社保服务。
参加深圳的灵活就业社保,每个月我需要缴纳740元,三个月就是2220元,以往这点钱不够我从深圳往返老家的机票,我不会如此挂心。现在越活越倒退,生活的窘境让我开始盘算这些费用能当几个月的开销。顾不得以后,先停了再说吧。
那之后的一个礼拜,尽管短信催促了一遍又一遍,我还是决定不看不点不转钱。
今年9月份,我补缴了7月、8月份的社保费用(作者供图)
给宝安社保基金管理局的电话,打在2024年7月份。三年职工社保,四年灵活就业社保,满打满算我已经在深圳缴纳了7年社保,此刻居然混到不得不断缴的地步。从深圳回了老家后,我和这座城市的联络越来越弱,直至只剩下户口和社保。社保一断,无疑是一种精神切割,意味着我不能再以“深圳市民”的身份享受城市社会福利体系。
确实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这一切可能和孩子出生有着直接的联系。真如网上说,如果嫌生活艰难程度不够,生个孩子试试。别人是四角吞金兽,我是八爪销金仔,是的,双胞胎,还是男孩。别人一听,先是恭喜恭喜,然后由衷地安抚我们“你们两口子好好干吧”,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还轮不到“好好干”我就挺不过来了。两个宝宝一出生我就激素失调,无法泌乳,奶粉费一个月3000多,且随着孩子长大越来越多。婆婆体弱,妈妈工作缠身,照顾孩子也帮衬不上,只能出钱请老公亲戚照料,亲戚已经够意思了,只要市场价的三分之一,帮我们省了不少。我每个月还要付3300元的房贷,这个一天都拖不得。
在我们这人均工资2200的小县城,每月30号,工资一到账就嗖嗖嗖地划出去了,还信用卡,还花呗、给阿姨发工资……这几千块钱,在我的银行卡上前后待不了几分钟。我们一家的大部分生活花销,还得靠老人补贴。
雪上加霜的是,2022年我选择了出国读研,为此放弃了工作。本想着回国后能谋个更好的去处,可如今毕业即失业——小地方不需要多高大上的人才,只需要能把最基础的事做好的听话员工。待业待得让我怀疑人生,每个月房贷在后面追着,眼下两个孩子吃穿用度逼着,社保成了我最不重要的一环。
多重考虑之下,我拨通了那个电话。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没买上房子,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深圳。我有时也反思,应该早早听从父母的,把户口迁回老家山西省去了生活的折腾。最后,和很多深漂一样,那个曾经爱搞钱的“深圳女孩”还是回到家乡,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凡的生活。
深圳,毕业生的第一站
深圳是我成年后自己选择的故乡。
犹记得2015年上大学时借着考期货资格证的机会,我坐着9.9元特价的高校联谊巴士从东莞摇到了深圳。我第一次抵达深圳北站时被巨大的车流震惊,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宽的路,那么多的高铁轨道,过地下通道时人像浪潮一样推涌着你往前走。我抬头看着高楼,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头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一线城市」。我才19岁,刚上大学二年级,那会儿望着这么多房子产生了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一天我能在这里立足吗?
来深圳次数渐多,我逐渐喜欢上了这座干净漂亮的城市。人们有礼貌、好找工作、人人都是外地人讲普通话,生活成本不算太高。最重要的是暖和,作为一个山河四省出来的北方人,从小在农舍里学习被冻到手脚冰凉,冻疮流脓,长大后我极度怕冷,选学校也不顾一切往南方走。深圳一年四季都很热,有时12月了还可以穿短袖,习惯了碧海蓝天身着轻薄的日子,很不情愿回劲风雾霾笼罩的老家。
2017年,大学还没毕业,我就放弃了实习,只身一人提着行李箱来到罗湖口岸附近的青年旅社落脚找工作。深圳的大马路、公交车、广告牌上到处都写着“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口号,看起来像是专门在欢迎我这个异乡人一样。
没有毕业证,我跑了好几家才找到一个愿意走特批收我的公司。公司做地产,我原本想应聘销售,近水楼台了解行情,为自己将来扎根做准备。没错,当时我就盘算起了日后的生活。可惜招聘主管看我年纪太小,心疼地和我透了底:公司暂时没有盘在售,半年都是储客期,销售底薪1500元,估计我一个小姑娘在深圳生活都是问题,不如进入后台做运营,工资能给到5500元,正好有个姐姐要休产假,我学会了可以顺理成章接她的班。
就这样,我成了科技园写字楼格子间的一员,上班时出入大名鼎鼎的粤海街道超甲级写字楼,晚上回到800元月租的群租房,与其他5个女生共享13平米的上下床。
就算是这样,我还幼稚地幻想有天能买房留下。周末时不时去链家、中原看房子,我一进门就问你们这里适合女生最便宜的房子是多少,人家上下打量我一番,问我是租还是买。我兜里一分 钱没有,就敢言之凿凿地说买,最后让人家极不情愿带我逛30、40平方米的小住宅。
罗湖口岸附近有不少90年代香港建商开发的大片楼盘,多是小户型,造型密集且古怪,住在那里的三个月间我看了无数,知道了容积率、绿化率、得房率等概念,学会判断朝向、地铁远近,以及周围学区医院等配套资源。
我利用丰厚的地产知识储备丝滑跳槽到第二份工作,成了地产编辑,月薪过万,每天写文章挥斥方遒,指导身家千万的投资客这个片区怎么选、那个板块如何有潜力。没人知道我刚毕业,住在一个月1750元的出租屋,拿不出一毛钱买房子。
一路爱搞钱的深圳女孩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是改革开放初期树立在蛇口的建设标语,一度传遍中国,也塑造了深圳高效创新、敢为人先的城市性格。
上第一份班时,我的领导曾和我说,在这里除了呼吸不要钱,一切都要钱,必须充实起来让每一天都值钱。换言之,深圳是工作的地方,除了搞钱都要心无杂念。每次飞机一落地宝安机场,我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快。早上起来赶紧打开播客边洗漱边听专业课,坐地铁背单词,下班就看书,周末去图书馆还要排队,生怕自己赶不上趟。
同年,微博大V @休闲璐 发的帖子把“深圳女孩”这一词条带上热搜。帖中说她参加朋友聚会,北京女孩子们聊八卦追星时尚,深圳女孩一脸错愕,问怎么不聊搞钱。从此“深圳女孩”和“搞钱”论调到了一起,持续半年火遍全网,连给我开户时的券商大姐,都亲昵地问我“深圳女孩最近要不要投资点短期债券”。
身处叙事当中的我们相视一笑,实在应景。职场中我接触的同事,大多没有对象,一心一意钻研赚钱,如何能在深圳买房。长得好看的女同事,喜欢尝试轻医美,在小红书上成了博主,每周跑去香港探店,一次广告费收入一两千;另一个师姐先我一年来深圳,喜欢写网络小说,主题大多是霸道总裁爱上我,读者就是小学生,她每天下班都泡在出租屋,靠着稿费一年赚了40多万;还有朋友线下学UI,给人定制漫画插画,画稿一次挣几百。
上班时,大家也都大大方方讨论生财之道,主编更是带头炒股,一觉醒来资金浮动超过5万。有一天,朋友计划回东莞全款买房,我还劝解他可以把钱拆分,做成两套把杠杆放大,这样几年后房价上涨,资产翻倍。过后我把这事随手写在朋友圈,第二天吃饭时大家兴趣激增纷纷过来问我要怎么买,从她们的脸上我看到的是野心和独立。也能侧面反映那几年的经济形势向好,大家对未来充满信心。
为了能更好地融入这座城市,我选择以人才落户的方式把户口迁到宝安区,以期攒够了钱等安居房,也为了1.5万的人才补贴。办理新身份证递照片时我竟意外发现照片还可以选择P图后的,心中感慨不愧是大城市。正式成为深圳人的那一天,心中难掩激动,再看路上呼啸而过的“来了就是深圳人”车体广告,期间微妙心情变化只有自己能体会。
我是不后悔迁户口的,尽管在我妈看来放弃农户,以后村里占地“人头钱”再也没我的份。
深圳的社会保障体系很完善,我大学同学的妈妈在深圳医院工作,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强烈建议我一定要把医保上在这边,“可以报销90%,全国最高,生病不用你花钱” 。而且,深圳政府工作人员非常高效,一次我替公司跑营业执照,排上我时已经马上要下班,工作人员怕我着急,专门加班帮我弄完,弄到整个大厅空无一人。这在我们老家是很难想象的,12点下班,11:30他们会以机器故障、系统关了等各种理由提前溜号。
深圳就业生态也不错,连换了几个东家,没有一家会在五险一金、周末双休等问题上令我纠结。大家都是外地人,过年回家一次不容易,公司都不是通知你什么时候上班,而是问你能买到什么时候的票。不少像我一样的同事,过年连休息20天的都有。平常做团建参加活动,尽量都是周五或工作日,领导从不占用大家上下班时间。
我所享受的一切,是一线城市智慧治理下的现代文明产物。我没有回老家的计划,知道回去以后,即便考进体制内,追求的也无非是安稳和轻松,这些在深圳我都可以实现,我不能理解为何还要埋头苦读考公考编。坦白来讲,那时我是没有考公动力的。
那时我的大学同乡对我充满羡慕,说我这人文类的万金油专业真好,不像他们法医专业,除了公检法,在其他领域根本找不到足以糊口的工作。
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考公。为此他整整考了三年,考遍了大江南北,协议班冲刺班套餐班上了个遍,每天学到深夜,申论从40分提到了70分,花了十多万。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考进了老家的体制内,这还多亏捡到了补录的好机会。上岸后他心满意足,自称“过上了四平八稳的生活”。
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忙于丰富自己,一有节假日就全国各地跑,天南海北玩儿,或者学习、听讲座、看展览。看着老家子承父业进了国企钢厂的同学,每天下班后就是骑上电动车吃烤串、打篮球,我有几个瞬间竟产生了错觉,我一个人走了两代人的路,超过了他们,且内心还鄙夷他的不求上进。没想到不到两年,这样的念头就荡然无存了。
回乡发展
疫情可能是一个转折点,但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所在的互联网公司是业内独角兽,人一直进进出出,公司业务并没有因为疫情而变得更糟糕。我的身体状况和感情的缺失倒是占了大头。我睡眠本来就很差,写稿子到关键处大脑兴奋,有时一夜都睡不着。隔离期间的一天,我因心脏狂跳去医院看,意外被检测出一种罕见病:快眼动睡眠综合征。这是中年男性常患有的隐性症状,病症为睡眠期间异动、梦游、惊恐,后期可能演化成帕金森,我一直独居从来没人发现。
这时我体会到阿姨说的深圳医保全覆盖的好处,一次2000多元的医疗仪器检查全走医保,我一分钱没掏,生活有托底的感觉确实很安心。而我是不会因为眷恋这点东西而留下的,那时我的精神很颓丧,好似急需一些东西来填满。
有一次,在老家生活的男朋友来我的出租屋看我,问我另外四个舍友都叫什么,做什么工作,我摇了摇头表示一无所知。和我同住的舍友姐姐,也由于发烧导致轻度脑膜炎,怕被抓走隔离不敢说,一个人在房间里躺了三四天,实在撑不住了才叫亲妈赶过来照应,而大家对此都没什么情绪反应。表面上,我们是都市丽人,实际上都如同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这个城市,情感虚无没有寄托,除了挣钱很难感受到片刻温情。
可悲的是,我挣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深圳房价飙涨的速度。
尤其是深圳被宣布为“示范区”之后,一夜之间巨量热钱涌进楼市,大家陷入了一种狂热,开发商捂盘惜售、业主反水、客户焦虑,把房价炒得通红。我初来深圳时一百万出头尚且能够到的小户型,2019年已涨至200多万,首付最低三成也需要60多万,家里毫无助力,男朋友不愿离乡拼搏,指望我一个人攒,我很努力也还是总慢一步。慢慢地,无力感越来越强,我知道自己肯定留不下来了。
看清了,也就做起了30岁之后的打算。男朋友见我活得像个苦行僧,却甚少表达回老家的意愿,随即劝我回家结婚。我也正值事业瓶颈期,不太想做地产媒体,想转行写深度报道又缺乏经验,正犹豫要不要辞职时,一家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愿意让我做兼职撰稿人,不用坐班,工作线上完成就行。
谈妥这份自由职业,我心里有了一点底气,便拿着一个行李箱登上了回乡的飞机——辗转搬家多次,我什么东西都不敢买,出租屋改造的钱也舍不得花,淘宝收藏夹里保存的家居好物都过期了也没有下单。
看来我注定是要离开的,回家吧,离男朋友近、离父母亲人也近,生活没什么成本,我也确实需要人关爱。奋斗多年,留下的除了一张户口和社保缴纳记录,我和深圳的脐带链接渐渐松开。
如此坚持了四年
说实话,回来之后的日子并不算太差,起码对生活的「实感」更强了。以前我忙于工作,很少能有时间欣赏深圳的落日海湾红树林,说是在大城市,实则除了踩盘、看展、逛图书馆,其他地方我都很少去,深圳再繁华也是与我无关的繁华。回来之后男朋友送了我辆电动车,我骑上在小县城四处转悠,重新找回“附近”。
我们生活的地方是太行山腹地一个十八线小城,还不是市区。县里产业除了煤就是农业,适合女性的岗位不多。我只能一边写写稿子,一边看怎么稳定上岸。这期间我一直自己缴纳灵活就业保险,我坚信深圳经济活跃,财政富裕,就算是灵活就业将来到年龄了也比内地能多领几百块钱。只需要撑够十五年就好了。这是我不稳定的生活中唯一的一丝安慰。
自由撰稿人收入无常,不景气的时候我也想干脆停掉社保算了。但是随着买房、生育等事件我意识到还是要紧紧随大流。我婚前的房子买在郑州,2021年政策宽松,人家看了眼我在深圳的社保缴纳记录,什么也没说直接就帮我申请了银行贷款。2023年生孩子时在老家异地就 医,深圳医保能线上申请、实报实销,几乎没产生多少费用。我自我纾解,没有社保托底很难想象如何生活,咬着牙每个月往工商银行转740块。
不过在我们老家农村,很少有人有缴纳社保的意识。连每年380元的新农合都是村委班子催了又催才不情愿掏钱。我有个亲戚一直是钉子户,他家两个儿子,给孩子安顿成家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每年380元,一连15年的开销,也积累成了不小的分量,所以迟迟不缴。他老婆生病了一直拖着不去医院,因为补缴的医保还不到一年,医院不能用。
「退休金」更是他们从不敢想的事,年轻时缴纳的公粮老了能换成百十来块钱的养老金,等同于没有。大家依靠着传统的家庭养老模式,跟着儿子生活。这几年相对好一点,我们村陆续开始发放失地补贴,60岁以上村民一个月700多元,加上退耕还林补贴和养老金,一个人每月差不多能领1000元,个人生活是没问题了。
不得不说,我很羡慕父母,因为随着生育率的不断降低、养老金缺口的拉大,可以预见我晚年可能还不如他们。
另一个原因是深圳这几年社保基数不断上调,钝刀割肉,令人疲惫不堪。离开深圳时我清楚地记得个人灵活就业一个月只需要500多元,正好失业保险金也是这个数,两者相抵撑了大半年;后来涨到一个月600多元,我也勉勉强强;去年调到700多元很多人坐不住了,朋友圈里愤愤不平,对于有稳定工作的人来说,从不用担心社保问题;像我们生活已经飘摇,加上这笔开销,这“安全感”反倒更沉重了。
种种负担之下,我不得不做了文章开头的选择。
也没有持续很久,2024年9月,国家公布了《关于实施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的决定》,里面提到社保缴费最低年限逐步从15年提到高20年。朋友圈和网上一片哀号,作为2039年以后退休的女性,我心里百味杂陈。新工作落定后,我立马补上了前几个月的漏洞,毕竟孩子绑定着我的人生,社保又牵扯着孩子的就医、读书、买房等人生种种。
作者:李康堤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 观廿
部分图片来源Shenzhen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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