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壶口返回宜君的路上,路遥首先唱起了陕北民歌,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又粗又厚。这雄壮而有力的旋律开始蔓延,像天空上的乌云,像大地深处的煤。那声音从车窗飞出去,在黄河两岸的群山中回响着。他唱道:‘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的老天不眨眼眼。’这悲伤凄凉的调子使人感到背上突然发冷,从歌唱的声音和伤感的程度判断,路遥在流泪。车上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倾听他心灵深处的忧伤。”
1989年夏季的一天,35岁的尚飞鹏在壶口看瀑布,偶遇了40岁的路遥,这是两人为数不多的一次见面。天气晴好,巧遇好友,两人双手紧握,结伴而行。那一次相遇,尚飞鹏从路遥唱出的陕北民歌中,听出了“沉重的责任感”,感受到“路遥小说里要表现的那种悲壮恢宏的气势”。
这是1993年冬月,在作家路遥逝世一周年之际,诗人尚飞鹏写的回忆文章《民歌中的路遥》里描写的场景。作为路遥的老乡兼好友,尚飞鹏在路遥逝世后的11年间写了4篇回忆文章,讲他与路遥之间发生的温情故事,让人得以窥见一个不一样的路遥。今年初,他的新作《复活的路遥》一书出版,书中收录了30年来他为路遥创作的纪录片文学剧本、解说词、创作感悟以及这些回忆文章。每个章节都饱含深情,不仅是他与路遥间的独特对话,更是对那段黄金岁月的美好追忆。
2024年11月17日,是路遥逝世32周年纪念日。本报记者采访了尚飞鹏先生,听他回顾与路遥的相识、两人之间的友谊、他对好友文学作品的理解……尚飞鹏说:“路遥的作品从他去世到现在,一直处于畅销书单榜首。他将那些平凡而伟大的生命故事传递给后人,他没有死,一直活在读者的心里。”
尚飞鹏先生未宣之于口的,何尝不是那份浓浓的怀念之情。
文化艺术报:尚飞鹏老师,您和路遥都是陕北人,您在年轻时与路遥相识并成为好友,这么多年来您一直研究路遥。那么,您眼中的路遥是什么样的?您两位之间有过什么趣事呢?
尚飞鹏:我与路遥1983年认识,我们先后见过十次面,见面的每一次都有故事,都有难忘的记忆。从路遥去世到2003年,我写了《路遥,陕北在哭泣》《英雄的路遥》《民歌的路遥》《怀念路遥》四篇回忆的文章,直到2008年,路遥的弟弟通过多方调研,决定让我撰写八集纪录片《路遥》。纪录片《路遥》先后在凤凰卫视中文台,中央电视台九套、三套播放。2010年我应清涧县邀请为路遥纪念馆撰写讲解词。今年我又完成了歌曲《路遥之歌》的创作(作曲郑权,演唱尚艺),路遥一直是我的榜样。
在和路遥的相处中,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从我见到路遥起,就以为他比我大很多,实际上他只大我五岁。他的成熟使他更像是一位长者。我和他见面,他总是面带笑容,仿佛在欣赏,又像是在解读……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少年老成与他的生活环境有关:路遥8岁过继给大伯家,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强,凡事靠自己,上小学和初中高中都是班里的尖子生。“文革”开始后,他成为一个县里群众组织的军长,成立革委会时把他结合进去,成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那时他才18周岁,已经有了相当的话语权。不想政策一变,他又成为一名农民。在青年时期,路遥就经历了人生的高峰和低谷,体味了人间的冷暖,完成了人生中大悲大喜的体验。
路遥是一个足球迷,他能把足球明星的名字、赛事都说得一清二楚。他也是一个对美十分敏感的人,能把好莱坞电影女明星的名字倒背如流。所以,路遥既是一个气势磅礴的男子汉,又是一个怜香惜玉的暖男。他不仅是一个写作上的语言天才,也是生活用语的高手,他能把一个极平常的事件,说得活灵活现,我去他那里聊天,他的陕北方言说得十分巧妙有趣,每一句话就是一个包袱,逗得人捧腹大笑。
有一年我从西安回榆林,朋友们都对我说,路遥给你编了一个段子,我问是什么,“路遥说,有一次飞鹏去西安了,想买一件夏天穿的衬衫,一心想着要和榆林的人穿得不一样,转了几条街道,去了多家商店,结果看上一件鲜艳的红衬衣,他心里想着这下好了,一回榆林就能把榆林城给震翻了,当他一下汽车,坐着三轮车回家的路上,看到满大街蹬三轮车的人,都穿的是红衬衣”。由此可见,路遥其实是一个很幽默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在小说里写出丰满有意思的人物个性。
文化艺术报:您在多篇回忆文章中提到路遥先生给您的深刻影响,这种影响是文学创作上的还是精神世界的影响?
尚飞鹏:从认识路遥到他不幸离去的十年中,他的那种特殊的气质影响了我。路遥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很有力量的,具有英雄风度的,以及拥有饱满的政治热情和艺术鼓动性。1984年,路遥来榆林写小说,住在榆林文联。我和朱合作去看他,在榆林文联的大门口,留下了我们一起的合影。我那时初学写诗,拿了几首诗让他看,他看了说:“诗就应该这么写。我就看不惯那些靠父母的干部子弟。”从此我记住了这句话,一辈子不靠别人,就靠自己。
路遥在榆林讲《平凡的世界》创作时说:“我的第三部《平凡的世界》中要出现一个像尚飞鹏这样的诗人,站在大街上朗诵自己的诗歌。”他拿我比例子,就是对我的认可和支持,甚至是期待和信任。
1989年我和路遥在壶口相遇,当时他坐在车里看见黄河滩里只有一个人,就对同车的人说:“这个人不是普希金,就是莱蒙托夫。”这是后来听路遥的弟弟王天乐告诉我的,我把这视为对我的又一次鼓励。
我读了很多路遥的作品,总觉得和路遥在一起,他就像一位长者、一个朋友,让人有一种安全感、信任感。他会保护你,即使你无路可走,走到他的门下,他也会收留你。路遥有一种英雄和贵族气质,这种气质是尊严,是人格,是高尚,是敏感,是智慧,是对真理的追求。正因有这种气质和精神,才能写出《人生》和《平凡的世界》。
文化艺术报:您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见证了陕西文学的黄金时代。能否为我们还原一下,当时陕西的文学创作场景,以及路遥在当时的影响?
尚飞鹏: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开放的年代,欧美文学、西方音乐、绘画等能进来的都进来了,长期封闭、保守的现实,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原有的文学观念被新的思潮取代,在生活中追求标新立异,在文学创作上大多数人都“跟着潮流走”,诗歌当然是一马当先。
那时候,诗歌读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荒原》,读法国诗人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读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英雄挽歌》《疯狂的石榴树》;小说读《弗兰德公路》《第二十二条军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百年孤独》……
上世纪80年代也是我最重要的创作期,重要的长诗几乎都是在这个时候写出来的,写的作品当然也受到了这些流派的影响。当时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现代派美术作品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出版)。
虽然当时已经30岁了,但感觉就像是一个小伙子,有抒发不完的感受,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是我的黄金时代。上世纪80年代是我们值得回忆和纪念的时代,那也是用生命创造人生理想的时代。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路遥写出了《人生》《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并不受欢迎。值得敬佩的是,在当时的环境下,路遥依然能够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并且获得了成功,可以说是一种奇迹。路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他在写《平凡的世界》之前,阅读了近百部世界名著。所以,他是有准备的。成败在此一举,而路遥赌赢了。用他的话说:“小说的内容决定用什么形式来表现它。” —— 《平凡的世界》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是最合适的。
写小说和写诗不一样。写小说百分之五十用的是体力,如果中断写作,很可能无法重新开始,将会前功尽弃。路遥吸取了柳青的经验教训,用生命的代价完成《平凡的世界》的写作,对于路遥来说可能是一种必然,因为他有着英雄主义的牺牲精神。
文化艺术报:路遥虽然是一位小说家,但他有着诗人的气质。您是小提琴手也是诗人,音乐对您的诗歌创作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那么音乐对路遥的创作有哪些影响?或者说陕北民歌对路遥的小说创作有何意义?
尚飞鹏:我读路遥作品的感受是,不管是城乡差别,还是富人与穷人的差别,只要世界上有差别,只要有穷人,就会有奋斗,只要有人想要改变命运,路遥的作品就会有它的价值,这个价值恰恰是为青年人准备的。事实上,人类存在的差别大小会改变,要消灭差别是不可能的,所以路遥精神就是永恒的。
路遥确实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而不是一位诗人。但我在撰写纪录片《路遥》时,也确实看到了,路遥在上世纪70年代写过一些诗歌作品,只是在当时的《山花》上发表。路遥成名之后,从来没有提起他的诗歌作品,他的文集也没有收录这些作品,这说明,路遥不认同他的诗人身份。但是,路遥有诗歌思维,这些都在他的作品里表现得比较充分,我们知道诗意的表达,不是用诗歌的句子写作就是诗意的表达,而是一种诗歌的境界、诗意的高度。比如《人生》中巧珍纯朴的情感,高加林不屈的奋斗精神;《平凡的世界》里田晓霞的阳光和伟大的牺牲精神,孙少平的坚韧不拔和对理想的追求……都可以成为诗性的光辉,照耀着他们的人格魅力。其实,路遥的气势和领袖气质,都是通过他的作品完美表达出来的诗意人生。
路遥十分热爱陕北民歌,并且唱得很好,我们曾在壶口相遇时,在驱车去甘泉的路上,路遥在车上唱起了陕北民歌,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等歌曲,其中一首陕北民歌唱得车里的人泪流满面,他唱道:“晴天蓝天老蓝天,杀人的老天不眨眼。”路遥从小在陕北农村长大,对陕北民歌烂熟于心。根据我的阅读感受,陕北民歌在路遥的作品中出现,往往会使人眼前一亮,可以说是耳目一新,用的情节十分恰当、准确。我一直认为,路遥的小说结构是有音乐性的,音乐的出现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他的小说内涵着复调音乐的多声部重奏与网状结构的交织,具有交响性的宏大叙述。
记得我在1992年9月去西京医院看路遥的时候,他嘱托我,给他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田园交响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以及陕北民歌和山西梆子的磁带。等到第二天我送过去时,遗憾的是错过了探视时间,只能隔着铁门交给了他的弟弟王天笑。没想到这次错过,竟然成了永别。
文化艺术报:“三四岁你就看清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并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别想指靠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这是路遥在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写下的一段话。一部《平凡的世界》,直到今天仍在以温暖而富有力量的文字激励无数年轻人前行。斯人已逝,我们该如何追思?
尚飞鹏:路遥在生活中是一个非常随和而简单的人。但他在平凡的生活中,做着不平凡的事情。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杰出代表,路遥的文学作品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精神之中,展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风貌和时代变迁,是一代又一代读者心中的精神灯塔。
我认为一个人或者整个人类的故事,包括所有过去存在的智慧,都保存在书里,如果你不知道它,又不去阅读它,它就等于是死的。当你把一本书打开阅读,它就复活了。路遥的作品也是一样的,阅读它,它才能复活。值得欣慰的是,路遥作品直到现在一直都处于畅销书榜首,从某种程度上说,路遥没有死,他一直活在读者的心里。我的新书名为《复活的路遥》,也有这一层面的意思。
路遥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撑,通过阅读他的作品,给他撰写了这么多文章之后,我与路遥的感情越来越亲,榜样也变成了大哥。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刘龙 梁飞燕
(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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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高思佳
审 核 | 慕 瑜
终 审 | 张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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