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佩服那些有远见、有智慧且有担当的校长们,他们能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下挺直腰杆走过来,完成自己所承担的历史使命,实在不简单。今天的很多大学校长,人聪明,专业做得不错,工作也很投入,但基本上是一种职业化的思考,缺失那种理想主义激情。当然,今天的大学校长是教育部任命的,其独立性大打折扣,不可能再像蔡元培那样为坚守自己的教育理念而特立独行了。
陈平原,1954年生,广东潮州人。现为北京大学一级教授、博雅讲席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所长、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长;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2008—2012)、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六、第七届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2009—2020)、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与北京大学合聘,2008—2015)、中国俗文学学会会长(2000—2016)等。
本文节选自《为何“民国大学校长”难以重现》一文,来源:《看历史》2013年第9期。
《看历史》:您曾经在《“兼容并包”的大学理念——蔡元培与老北大》一文中写道:“百年中国,有独立的大学理念,而且能够真正付诸实施的,不敢说独此一家,但蔡元培无疑是最出色的。这是因为,有其位者不一定有其识,有其识者不一定有其位;有其位有其识者,不一定有其时——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才可能有蔡元培出掌北大时之挥洒自如。”能否谈谈为什么集天时地利人和的人是蔡元培?
陈平原:之所以说蔡元培“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因他作为新旧交替时代的教育家,既是前清翰林,又是德国留学生,老人喜欢他的新,新人喜欢他的老。另外,他当过民国首任教育部长,有地位又有学问,这样的人才很难得。因此,不说百分之百,起码绝大多数北大教授都服他。在这么一个特定时代,作为中国的最高学府,北大要找合适的校长,其实不容易。纯粹的留学生,人家会说他旧学根底太差;旧学修养好的,又有人嘲笑你对西方根本不了解。恰好,蔡元培这两方面的基本素质都具备。中学、西学,新学、旧学,地位、修养,加上他那传统儒家的春风化雨般的性格,做北大校长特别合适。我说过,即便在当年,蔡先生也不是第一流的学者,但他的学养、视野与胸襟,使得他可以游刃有余地促成北京大学的现代转型。
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是在1917年,一直做到1927年,中间有辞职,有出访,真正在校时间只有五年半。这个时期的中国,军阀混战,政治上很不稳定,大学经费严重不足。但另一方面,政府鞭长莫及,或者志不在此,没有强力介入大学的管理与运作,所以,执掌北大的蔡元培,有充分的自由及空间,来表达其教育理想,完成其现代大学建构。为了坚持自己的理念,蔡元培不断与教育部叫板,一会儿公开辞职,一会儿退回公文,这当然是因为他无欲则刚,但毋庸讳言,也与他的资历以及当时权力真空有关。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以后很难重现。
《看历史》:您在2000年纪念蔡元培校长逝世60周年时写道:“假如承认教育对于21世纪中国命运具有决定性的影响,那么,其利弊得失,理所当然应该由所有中国知识者而不只是教育家来承担责任。”当时您曾经反问,我们在追慕蔡元培先生之后还能做些什么?13年过去了,我们能否从中国教育的变化中找到答案?
陈平原:理解当代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等,必须关注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在我看来,知识的真正确立与有效传播,必须借助教育才能完成。所以,关心中国未来的读书人,都应该关心教育问题。我甚至认为,在21世纪,教育将成为一个跨学科、跨文化、兼及理念与实践、有无限可能性的重要专业。“知识”如何生产、怎样传播、能否应用、有无弊端,在今天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变成一个特别重要的学术领域。从1996年开始,以北大百年校庆为契机,我不断叩问中国大学问题。我的大部分论述,并不采取 “教育学专家”的视角,而是基于知识分子立场,因此,有的是技术问题,如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如何在历史提供的舞台上表演;但更多的是理念性的,包括中国大学历史的回顾,以及对大学精神的发掘等。但能走到哪一步,我也不清楚。常有人善意地嘲笑:你说的很对,也很好,但你能改变这个世界吗?我的答复是:尽力而为,但求问心无愧。
《看历史》:今天提到民国校长,人们一定会想到蔡元培、张伯苓、梅贻琦等人,为何他们会成为整个民国时代校长的代表?我们能否从中找到一种当时的精神特质?
陈平原:大众传媒所制造的“怀旧热潮”,不论对象是什么,都是只可远观,不可近视。实际上,“民国”或“民国大学”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美好。当一个学术领域转化成公众感兴趣的话题时,必定基于对当下处境的反省与批判。人们之所以热衷于谈论蔡元培等“民国校长”,是用来比照、衬托、反省今天的中国大学。这种论述方式,对当下中国的校长们是不太公平的。因为,距离产生美感,我们更多看到先贤美好的一面,难得体会他们的艰辛与尴尬。不过必须承认,从晚清到民国,很多人是抱着“教育救国”的观念来从事小学、中学、大学教育的。对他们来说,教育不仅仅是职业,更是理想。认定中国落后的总根子在教育水平,因此,蔡元培等人希望通过办学来“自下而上”地改造中国。可以这么说,晚清到民国年间从事教育的人,很多是有政治抱负的。作为理想主义者,他们的工作目标是为20年、50年乃至100年后繁荣昌盛的“新中国”奠定根基。那一代的教育家其实很幸福,因为他们有理想,有情怀,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而今天的教授及校长们,未必都有这种幸福感。
不能说那时的校长全都这么高尚,但请记得,民国年间的大学校长是没有级别的,做事情也比今天要难得多。他们得筹集经费,还得应付学潮。在国共两党激烈斗争、校园严重分裂的时候,校长该做什么?既要保护学生的政治热情,又不能破坏正常的教学秩序;既不能让警察随便进校园抓学生,也不该支持学生直接对抗政府,这角色可不好当呀。我特别佩服那些有远见、有智慧且有担当的校长们,他们能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下挺直腰杆走过来,完成自己所承担的历史使命,实在不简单。今天的很多大学校长,人聪明,专业做得不错,工作也很投入,但基本上是一种职业化的思考,缺失那种理想主义激情。当然,今天的大学校长是教育部任命的,其独立性大打折扣,不可能再像蔡元培那样为坚守自己的教育理念而特立独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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