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湖南的立宪派大为震动,早在5月的铁路国有事件中,立宪派就已经对清廷感到失望,尤其是在湖北立宪派汤化龙加入军政府之后,湖南的立宪派也决定参与到革命之中,然而由于此前他们与革命党缺乏联络,一时间竟然不知应当如何谋划,“他们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到处乱闯,经多方物色才从李藩国家里找着一个陈作新。”
陈作新是个落第书生,不得已弃文从武加入新军,他从未加入过革命党组织,只是通过秘密流传的《民报》等革命书刊了解革命理念,同时又管不住自己的嘴,爱说大话,因此十分惹人注目。1910年长沙抢米风波时他曾劝说管带陈强起义,陈强大惊,借口让他退下之后撤了他的职,失业后的陈作新更加无所顾忌,自称自己和孙中山、黄兴是拜把子的兄弟,还编造了所谓湖南革命十头领,自己位居第四,扬言等到革命成功自己就是湖南革命军的镇统,立宪派注意到他,与其取得联系,陈作新夸下海口:“湖南如果要响应武昌起义,新军由我负责,只是巡防营与会党须与焦达峰商量。”陈作新说过众多大话,但是有一件事倒是真的,他真的认识焦达峰。
最早在湖南新军中从事革命活动的是刘文锦,但是由于形迹败露,刘文锦不得不逃离湖南,湖南的革命活动陷入停顿状态。然而随着5月铁路国有事件的爆发,湖南的形势为之一变,刘文锦暗中催促新军起义,并将同盟会会员焦达峰介绍给湖南新军,后者曾与武昌首义的领导人孙武共同创立共进会。武昌首义前后,焦达峰才赶回长沙,“自是新军同志问之听命于刘文锦者,转而瞻焦达峰之马首矣。”确立了自己在湖南革命事业中的领导地位。立宪派通过陈作新联系到焦达峰和新军领导人物安定超,邀请他们共同会面,商议起义事宜。
10月22日8时,安定超率军起义,而此时湖南巡抚余诚格则是个无能的纨绔子弟,平时只静坐养身,不大理会军政大事,谭延闿回忆,当时不断有人报告新军攻城,余诚格反复的说:“没有的事,再打听吧。”最后新军打到抚署,卫队当即投降,余诚格到后院挖洞逃跑,至此湖南的起义几乎没有遇到多大的抵抗,到下午2时,全城都落入革命军手中。
起义成功后,下一步就是建立一个新的政府,革命党邀请立宪派共同商议,焦达峰先表态:“我是奉孙文的命令来的,孙将湖南的事交给了我。”大家于是推举焦达峰为湖南都督,陈作新突然说:“你当都督,我来当副都督。”而立宪派领袖谭延闿则表示:“今非争都督之时也,民军方在萌芽,天下之大举义旗者,仅一二省,且改革政治以谋幸福,焦都督既举定,自以合力进行谋建国家为前提,某当与公等竭力维持秩序,保全治安而已。”最终决定以焦达峰为都督,陈作新为副都督,并推谭延闿为民政部长。然而有趣的是,按照孙中山等人1906年制订的《革命方略》,军政府中不设副都督,湖北军政府里也没有副都督,焦达峰当日就提出了这一点,但是最终没有坚持,仍然以陈作新为副。
湖南在清末民初的革命事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湖南籍人士在同盟会早期名单中占16%,仅次于广东位居第二,起到核心领导作用的黄兴、宋教仁、陈天华、谭人凤、刘揆一都是湖南人,此外就辛亥革命时的情形而言,湖北的蒋翊武、刘复基,云南的蔡锷、贵州的张百霖都是湖南人士,然而诡异的是,当湖南革命爆发时,这些人全都不在湖南,这就给湖南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而在这个真空之上,焦达峰和陈作新走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然而时局的发展却远远不是他们可以掌控的。
不仅是陈作新,实际上焦达峰的力量也十分有限,他是在革命前夜才回到长沙,与新军并不熟悉,据回忆,起义当天“焦达峰穿了便衣拿着枪在军装局往来,兵士不认识他,以为是奸细,把他捉了,幸而安定超、李金山两人来取炮弹,见了为他们解释,并介绍才把他发了”,在这种情况下,焦达峰“久之渐不自安,乃私召其会匪党羽暗中相助,其都督署中漫无规则,有呼之为焦大哥者。”其与会党的关系引来了新军的反感。
起义成功当晚,谭延闿提出设置临时参议院,最终谭延闿被选为议长,随后并提出《都督发令条例》,要求都督受到临时参议院的监督和限制,或许是出于不自安,焦达峰匆忙同意。10月26日谭人凤来到长沙,愤怒的表示:“焦达峰特一笼中之鸟而已。”“参议院要夺都督的权,不行,不行!他们胡作乱为,应即先行取消参议院。”于是10月31日焦达峰宣布取消各机关,谭延闿当场辞职而去。结果就在取消临时参议院的当天,新军管带梅馨动员同志:“焦达峰只有会党,不喜欢新军,我们不杀他,他就会解散我们的。”于是发动兵变杀害了焦达峰、陈作新,改推谭延闿为都督。
谭人凤听说此事后大为气愤,甚至认为谭延闿就是事变的幕后黑手。此时黄兴寄来一封长信:“为了稳定全局,湖南局面不能再乱,如果再乱,湖北会支持不住,其他各省响应亦恐发生迟疑观望。我们再不能失去这次两湖光复千载一时的机会,既然谭延闿已经被推举为都督,就应权且维持他的威信,共同安定湖南。”于是湖南的局势始告稳定。之后谭延闿一方面推动他省独立,先后联系广西、福建、云南、广东、安徽、甘肃等省,促成各省独立,另一方面又接连派出新军援助湖北,使得湖南成为革命阵营的中坚力量。
从而10月22日湖南起义成功,焦达峰、陈作新担任正副都督到10月31日二人被害,前后不过十天,而在两人的大起大落之间,展现出的实际是辛亥年湖南波云诡谲的社会形势。由于黄兴等本地革命领袖均不在湖南,给湖南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而在这个权力漩涡背后进行争夺的,包括了同盟会、立宪派、新军甚至是会党等多个势力,焦达峰和陈作新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这个政治网络的连接点,因而得以气势,然而他们本身在湖南并无声望与实力,因而无力掌控湖南的政治局势,焦达峰借力会党的行为更是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而那个爱说大话的陈作新,在其中更是成为了最为无辜的可怜人。湖南短短十天内的政局演变,实际上展示出了辛亥革命武昌-南京-北京的线性叙事之外的生动视角。
进一步延展来说的话,在陈作新与湖南革命的故事中,有两个视角是值得关注的。首先是革命党对新军的舆论渗透,陈作新本身并不是同盟会的会员,他与革命唯一的关联就是看过不少《民报》等革命书刊,因此与其说他是“革命新军”,不如说他是“受到革命影响的新军”,陈作新并不是个例,实际上在南方诸省的革命中,参与革命的新军很多并非革命组织的成员,而只是革命的同情者,比如武昌首义当夜,革命党先是找到脱离革命许久的吴兆麟主持工作,之后又将大权交给同情保路运动的黎元洪,再比如云南的蔡锷,其早就对革命党承诺:“时机不到干不得,时机成熟绝对同情支持。”因此革命党人在此前十年的舆论工作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视角,革命的理念超越了革命的组织力量,成为推翻清朝的重要支持。
其次是对于地方化的进一步探析,清末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政治力量的地方化,它以东南互保为标志,甚至可以追溯到团练时期,然而我们不应仅仅将“地方化”理解为“去中央化”,在清廷退场之后,不同省份在新政十年里按照自身的发展模式进行生长,使得到了辛亥年,各省之间出现了极大的差异,即使是先后独立的南方,实际上在政治社会形势上也存在很大区别,在湖南立宪派掌握了政权,在广东、江西,同盟会胡汉民和李烈钧担任都督,而在湖北、云南,新军黎元洪、蔡锷成为领袖,而在陕西,权力甚至被会党掌握,以至于革命同志纷纷认为“革命失败了”。正是由于不同省份之间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因此我们对于“地方化”的认识需要进一步精细化,以此了解每个省份在辛亥年的特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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