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曾伯凯

《笑傲江湖》“论杯”一节,极见金庸才情,素为世人称许。

世纪新修时,金庸对其中“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作了修改。

修订版原文为:

“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香港明河平装修订版《笑傲江湖》)

新修版改为:

“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在西湖边上卖这梨花酒,酒家旁一株柿树,花蒂垂谢,有如胭脂,酒家女穿着绫衫,红袖当炉,玉颜胜雪,映着酒家所悬滴翠也似的青旗,这嫣红翠绿的颜色,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新修版《笑傲江湖》)

略加比照,可知金庸主要作了两处修订:将“红袖织绫夸柿叶”订正为“红袖织绫夸柿蒂”,并对这句诗作了一番阐发。

“柿叶”改“柿蒂”,系旧误正讹。

1968年,《明报》连载第316期《笑傲江湖》,写作“红袖织绫夸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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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全唐诗》等权威诗集版本均作“柿蒂”。明代姜南《蓉塘诗话》云:“白乐天《杭州春望》诗,有‘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之句。所谓‘柿蒂’,指绫之纹也。《梦粱录》载杭土产绫曰柿蒂、狗脚,皆指其纹而言;后人不知,改为‘柿叶’,妄矣!”

可知“柿蒂”错作“柿叶”,古已有之。金庸引诗出错,或因所读诗集版本之讹,或系自身记忆之误,亦或许繁体“叶”“蒂”形近,手民误植。

但无论何种原因,都可称遗憾。因为自1967年《笑傲江湖》连载以来,金庸曾多次修订该书,从武史旧版册子,到明报晚报修订版,再到明河平装修订版,持续至1994年才停止,本有许多正误机会,不必待到世纪新修。

金庸订正这句引诗之误时,又对“红袖织绫夸柿蒂”补了一番阐发:“酒家旁一株柿树,花蒂垂谢,有如胭脂,酒家女穿着绫衫,红袖当炉,玉颜胜雪,映着酒家所悬滴翠也似的青旗,这嫣红翠绿的颜色,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

为何补这么一笔呢?

想来金庸既将“柿叶”订正为“柿蒂”,当已查阅原诗,读到了白居易的原注:“杭州出柿蒂花者尤佳也。”于是误以为“柿蒂”指“柿蒂花”,一树嫣红,和翠绿甚是般配,便补了这段话,以为更增色彩映衬之美。

可是如此比附,却又望文生义,弄巧成拙了。因为,白居易诗中的“柿蒂”却不是指柿树的花蒂。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八记载:“杭土产绫曰柿蒂、狗脚,……皆花纹特起,色样织造不一。”“柿蒂”是中国古代最经典的纹饰之一,因形似“柿蒂”而得名,每见于青铜器、玉器、陶瓷、漆器、雕刻、绘画、布帛等器物。所以,白居易的诗注“杭州出柿蒂花者尤佳也”,实则指杭州产绫以柿蒂花纹的绫布最佳。

左起依次为:柿花与柿蒂、柿蒂纹漆器、柿蒂纹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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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讲的是杭州织绫女织出受人夸赞的柿蒂花纹绫布,百姓赶在梨花开时饮酿熟的梨花春酒。该诗含有典故,与柿树、柿花、柿蒂及酒家当垆女全不相干,不容断章取义,曲解成“酒家旁一株柿树,花蒂垂谢,有如胭脂,酒家女穿着绫衫,红袖当炉,玉颜胜雪。”且诗题既为《杭州春望》,所述的都是杭州春日景象,如将“柿蒂”解作嫣红的柿子花蒂,这是不合时令的。需知柿花转红已入秋,与春天的梨花、梨花酒并不同季,是以这“嫣红”的颜色绝无可能“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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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巧借名物,将杭州的风物习俗化入春望场景。海宁旧属杭州府,金庸曾说杭州是“我的故乡”,但对杭州,他了解的还不够。新修版的这一补笔牵强附会,绝非推陈典出新意,古为今用,可以遮蔽的。

博识如金庸,也在同一句诗上两次出错,可见古诗中的名物,常含事典,今人解诗需审慎,否则自作解人,是足以落下话柄的。

而“柿叶”之误,新修版虽已正讹,但在修订版世界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其实早在1999年内地三联书店发行二版《笑傲江湖》,便已订正为“红袖织绫夸柿蒂”。这是“柿叶”之误首次正讹,早于金庸新修,推敲下来,应是三联书店编辑之功。得益于此,内地后出的修订版《笑傲江湖》也均作“柿蒂”了。

但一花开数朵,却各不相干。修订版的内地订正成果、新修版的订正成果,均未能沾溉到港台修订版。以至当下两岸三地的修订版《笑傲江湖》在这句诗上各异其词:内地修订版全作“柿蒂”;香港明河平装修订版作“柿叶”,新出的悦读版因采用内地朗声文本而作“柿蒂”;至于台湾远流花皮和复刻典藏两版则均作“柿叶”。

看来理其纷乱,定于一是,仍有待来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