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传世之作的作家、
深沉的思想者、
伟大的知识分子,
许知远期待自己被世人以此铭记……
以上,曾是许知远的愿望。
然而,事与愿违。
在最广泛的大众印象里,他是《十三邀》节目里的采访者,因提问尴尬,屡屡被怼而出圈。
一直不愿接受《十三邀》是自己的作品,也不愿意提及自己和《十三邀》有关的身份。但如今,许知远不得不承认《十三邀》成了他最鲜明的标签。
他也不得不承认,8年时间录制的100期节目,让他悄然发生着改变。
在追求新、奇、特等耸动新闻的日常里,许知远显得格格不入、不合时宜,且充满偏见和傲慢。然而被群嘲后,他的这些特质在最近两年却被解读为天然、真诚、守拙。
他和《十三邀》反倒成了流量世界里少见的一片净土。
他似乎少了些棱角,言语间不再是知识分子的高冷,取而代之的是烟火气。节目内容更是与普通大众的痛点紧密相关。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人从高昂着头,到和光同尘?
也许,许知远并没变,只是时间,改变了一切。
包括许知远,包括你我。
对于《十三邀》,许知远从来不参与剪片,也没看过成片。
他曾说《十三邀》只占他精力的30%,其他70%,他都要用来写作。
为了创作梁启超传记,许知远阅读大量史料,还去过很多梁启超曾经去过的地方,用近10年的时间书写。
更衣净手,斟满红酒,播放着BBC Classic古典乐电台……在这种精奢的环境下,许知远方能开始他的写作,开始他与另一个时空的梁启超心灵相通。
梁启超和《时务报》
但这种书写与连接并不容易,有时文思泉涌,更多时候则是卡住,然后陷入混乱。
写不出文章的时候,他就去做些别的,这是许知远的所谓“交替式休息”。
而做《十三邀》,正是他写梁启超之余的一种休闲。
作为作家,许知远常常把人物作为时代的折射,去探究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关系,他曾说过,就凭着“人与时代的关系”这一个问题,他可以做50季《十三邀》。
但是许知远没有意识到,当他自以为用日常的思考方式进行一档访谈节目时,却引发了大众的质疑和群嘲。
于是许知远和《十三邀》,一度是以一种尴尬的姿态走近受众的。
尴尬的第一层面是,许知远的提问,永远显得那么抽象、空洞、缺乏眼色。
他问林志玲,如何看待整个东亚地区美的单调性?
问俞飞鸿为什么演这么没水平的电视剧?
问完导演李安创造力的源头,再问美国大选。最后,连“老好人”李安都一脸茫然地说:“你有些问题我接不住。”
当然,他最“拿手”的是探究人生的意义。
采访钱理群时,许知远跟随钱老在花园散步,他一心想从钱老身上挖掘一些时代意义,于是问:“哪棵树跟您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气质最像?”
钱老避而不答:“其实我就是欣赏它,没有任何其他的介入。你仔细看,风来了,它就在那微微地飘动。”
许知远不死心,又说:“我们时代在变化不也是这样么,整体看不出来在变化,但(个体是在变化的)......”
钱理群忍不住打断了他:“不,别想这些,别想这些,别想这些。历史文化我们想得太多了。”
和如此热情地追问相对的是,许知远带给大家的另一种感受:偏见。
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人,许知远的采访是冷漠的,某种程度上,是令受访者颜面扫地的。
作为《十三邀》受访嘉宾,演员姚晨的采访内容并没有深度可言。能明显看出,许知远对她毫无兴趣,也不重视。提问之时,他似乎内心就假定了,一些深度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为什么老这么不屑啊?”
“你是讨厌这些嘉宾吗?”
“你的哪来的那么多傲慢和愤怒?”
面对网络的质疑,许知远曾一条条地为自己辩解:
我不愤怒,不歧视女性,我对嘉宾没有任何不屑,“我那是对于整个娱乐现象的(不屑),我对个体没有任何不屑,我跟他们私下关系都很好,姚晨有事儿会发短信给我……”
之后他又对自己的回应表示不屑,因为他不需要被所有人理解,“如果一个人能被所有人理解,这得是多么肤浅的一个人啊!”
到今年为止,《十三邀》已经拍了八季。
他曾以为自己是一个案牍旁深思熟虑的写作者与思考者。可慢慢地,他发现其实自己更喜欢用“游荡者”的方式去浏览这个世界。
对于陌生的人和事物,许知远始终有着贪婪的好奇。而《十三邀》恰好成为他好奇心的延伸,同时给了他进入别人生活的“特权”。
如果不是采访者的身份,许知远的世界里应该不会出现格斗运动员,他也没有契机去理解他们的生活。
采访综合格斗运动员李景亮之前,许知远不知道格斗,甚至不知道李景亮是谁。采访后,他学起了打拳。
那是一场UFC在上海的比赛,在直播镜头里有人好像看到了许知远。于是直播间出现这的弹幕:“那是许知远吗?”
马上有弹幕回复:“怎么可能,许知远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许知远观看UFC比赛
早前的《十三邀》,许知远多面对一些学者,或者名人。那时候,访谈就只是访谈,谈完了就完事。节目的采访时间也有限,时间不超过半天。当年采访李安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而之后《十三邀》的一大变化就是,许知远越来越多地走进被采访对象的真实世界,出现在大众认为他根本不会出现的场合。
比如,独臂船长徐京坤的帆船上,谭元元的芭蕾舞排练厅里,在格斗手李景亮的拳台上……
在采访李景亮的片尾。李景亮带着许知远,走进麦田。苍茫的天地之间,李景亮脱掉了上衣,许知远干脆也跟着脱了。这一幕超出大众对于许知远的认识。
其实对于格斗手,许知远一开始是非常排斥和不适应的。
走进李景亮的世界,在一群赤膊的拳手中间,许知远显得单薄又格格不入。“(这和我)完全是两个世界啊。”许知远感叹。
刚刚站到李景亮的拳台上时,许知远无所适从的心,无处安放的拳头,引发了自己的讪笑。
李景亮告诉他,不要笑,这不是玩笑。要专注。
直到许知远尝到了拳头的滋味、被李景亮裸绞到几乎晕厥,才实打实地体会到什么是格斗。
相比自己被打,许知远更看不得朋友被打。
许知远和李景亮、教练多斯,还有一群年轻拳手相处很久,从迈阿密到上海再到新疆塔城,他们已经有了朋友一般的感情。
前一分钟大家还在开开心心地聊天,后一分钟一位小伙子就绑着拳击手套上场了。
坐在台下的许知远忐忑不安,眼看着小伙子被对手打倒在地,许知远痛苦地起身离席了。
这对于许知远来说是一种非常强的冲击。
这些拳手面临着严酷的生存环境,比常人的生活强度和复杂程度都要高得多。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李景亮们练就了自己的生存哲学。
曾经的许知远,渴望通过节目追求一种思想。他总希望采访到最厉害的学者、思想大家,向他们探究某种意义。
但谁能说李景亮不是一位伟大的思想者呢?他的出拳有章法,战略有思考。他让行为本身也成了一种思想。
除了行为,许知远发现,那些打动人的瞬间,也比思想更重要。
在《十三邀》第八季中,许知远走进陈年喜的世界。陈年喜是矿工里的爆破工人,炸药、灰烬、死亡,是他工作里的三件套。
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位诗人。他曾说,一个底层人的生活及其可能性,“狭窄得像一张纸条”,这句话不仅贴切,而且读来令人心惊、心碎。因为他的每一句诗词都是以血铸就的。
当许知远绕过诗句,看到了陈年喜的真实生活后,许知远是触动的。
陈年喜诉说着,三兄弟快乐的离家去上工,从矿上回来,却成了三座寂静的坟。
去医院太平间时,几具尸体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不知如何才能拼凑起来,而这其中就有他的妻弟。
风陵渡,在金庸笔下,是郭襄一见杨过误终身之地。
可是在陈年喜的生活里,这是他的遇难工友们以尸体或骨灰的形式,回到家乡的必经之所。
许知远第一次在节目里流泪了,然后囫囵地在脸上揩了一把。
8年过去。许知远的采访始终是笨拙的,就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但有时候,一滴眼泪,胜过无数追问。
而很多时候,他也难以从容地面对被采访者的眼泪。
胡适的学生、王小波的老师,中国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之一——许倬云,是许知远的崇拜对象。
在面对许老时,许知远虔诚得像一位信徒。采访时,光有节目组的摄像机还不够,他还随身带着小本子,试图记录许老的每一句话,以求为观众、也为自己指点生活的迷津。
短短四十分钟的节目,许老的每一句都是标红加粗的至理名言。
许知远又问:是什么让您对中国始终怀揣着信心?
许老没有引经据典,而是说起自己在抗战中的经历: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年轻人的他因为身有残疾不能上学。他接受到了很多贫苦老乡的帮助。他也亲眼看到,乡亲们为躲避战乱出逃时,没有争抢,都让老弱妇孺先走……这让他知道,中国不会亡。
说到此处,许老哭了。许知远慌了。
他瞬间不知所措,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连忙喊来师母曼丽“救场”,并表示:“不问这个了。”
时隔四年,再次采访许老。这位已过鲐背之年的学者,不得不瘫坐在轮椅上。说到遗憾时,许老情绪很不平静,他哽咽道:“但悲不见九州同”。
面对许老的感伤,许知远依旧“接不住”。
访谈植物画画家曾孝濂时,《十三邀》用大篇幅讲述了曾孝濂的往事与成长。
但是当许知远走到曾孝濂妻子张赞英身边时,好像发现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与这样一位“大家”生活在一起,张赞英并不好过。
丈夫除了植物,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会。家里大小事情,事无巨细,全部仰仗她。
她被“困死在这地方了”,如果人生可以再次选择,她不会选择作他的妻子。
张赞英哭了,哭得好委屈。
许知远再次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着张赞英的背。
依然是尴尬的时刻,但是没人再骂许知远了。
他并不娴熟的采访技巧,他的生疏,“接不住”,统统都可以被原谅了。
因为这些真挚的情感,这些“月之暗面”,比金句,比理论和思想更重要。
和对陌生人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感情相反,对于亲人,对于家乡,对于自己的童年,许知远是疏离的。许知远称其为“情感堵塞”。
今年年初,许知远回到了离开了四十多年的家乡苏北灌南。但他不是自己回去的,他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带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借着阿雅和周迅的综艺节目《很高兴认识你》硬着头皮回去的。
少小离乡,老大回……
1976年,许知远出生在连云港灌南县,父亲是一名铁道兵,许知远出生时,父亲不在身边。回家时,他快满月了,下次再见面,许知远几乎会走了。
因为父亲工作繁忙,常年不在家,许知远的童年在外公外婆家,跟着妈妈、舅舅、姨妈度过。
人到中年,再回到村子,他记不得路,在路上遇到了舅舅,也没认出来。许知远穿着长长的风衣,留着长卷发,跟周边的农村人显得格格不入。
直到吃到了亲戚们为他准备的午饭时,他才一下回忆起,这是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许知远的小姨,已经年过六旬,以做卤水豆腐为营生。
许知远和小姨一起卖豆腐,中间为小姨
习惯晚起的许知远,这次起了个大早,想在清晨六七点帮助小姨做豆腐。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做豆腐这项工作,是在凌晨两三点就开始的。他到的时候,小姨早就做好了。
为了不扫许知远的兴致,小姨还是让他试了试压豆腐。从来没做过豆腐的许知远不小心划破了手,鲜血直流。
真实的生活,比录节目难多了。
对于家乡对于亲人,他总是想要亲近,却又不知道怎么亲近。
在节目的最后,节目组准备了一封父亲写给许知远的信,许知远瞬间变得忐忑不安。画外音响起了父亲读信的声音。好在录制节目时的许知远是听不到的。
他握着这封信,一直握着。直到今天也没有勇气打开。
在灌南县,许知远生活到六七岁。后来父亲转业。许知远一家搬到北京。但许知远的生活并没有安定下来。小学六年级,他转学五次。
童年许知远
在采访导演贾樟柯时,贾樟柯曾说过自己小时候如何打架如何逃学。许知远听了羡慕不已,他也渴望进入那种小学生的江湖。
小学里,许知远是老实乖巧的学生,他不和人发生矛盾,也不打架。
但是在许知远的内心里,他讨厌那种驯服。他希望自己勇敢一点,不被恐惧降伏,希望自己至少能打几次架。
但是不停的转学,让许知远走到哪,都是别人眼中的陌生人。他不知道要跟谁交朋友,也不知道跟谁拉帮结派,打架都找不到一个理由。
许知远说,他的成长好像和周围环境的关系不大,整个童年都是在书本中成长起来的,可以说他是缺少真实的生活的。
但是与此同时,许知远的成长恰恰符合了父亲的期待。
爱读书,成绩好,考上重点中学,最后考上了大学里的天花板,北京大学计算机系。
许知远的反叛,开始于他的高中和大学。他自称,这是一种正规的反派。高中时,他读鲁迅、读李敖,还读柏杨、爱默生,每每惊叹于他们的正气和风骨。从那时起,许知远就给自己定下目标,成为一个批判式的知识分子。
大学时候,父亲希望他好好学计算机,走上主流的道路。
但是许知远开始逃课去听文学院、历史学院的课,
听钱理群讲民国年代,去听戴锦华讲社会批评。不逃课的日子,他会泡在北大图书馆,读罗素,读萨特。
后来,许知远创办了一本校园杂志,取名《微光》,在杂志里,他批判大学教育,“变成了流水线似的加工厂,它从未给学生灌输一种独立的情感,一种判断事物的能力。”
青年时代的许知远,左一
许知远的反叛一直持续到工作以后。
毕业之后,许知远在《经济观察报》任主笔,他文风犀利,观点尖锐,很快走红。
2003年,《经济观察报》年会上,领导请主笔许知远担任颁奖嘉宾,许知远上台说:“今年的奖项都给了不该给的人,这完全是利益平衡的结果,如果经济观察报这么办下去,就没啥希望了,我拒绝颁发这个奖项。”
领导在台下简直气疯了,但是许知远根本不在乎。三个月后,他写了一篇《<经济观察报>,它真的死了》,批评报纸缺乏正义感。一年之后,许知远离职。据说,离职那天,他把一只脚踩在老板的茶几上系鞋带。
许知远的一位朋友评价他,他的反叛,都来源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感。
他有着知识分子式的英雄主义,略带点夸张地说,他的梦想是用知识分子的方式拯救世界。
这样的判断似乎没错。许知远25岁时就在自己的书序言里明确地说,自己是“一位喜欢对世界进行广泛发言的知识分子,在我前面遥遥站着约翰·斯图亚特·穆勒、伯特兰·罗素、埃德蒙·威尔逊、沃尔特·李普曼、让-保尔·萨特……”
他的参照目标也都很伟大:亨利·鲁斯24岁创办《时代》杂志,胡适27岁引领新文化运动……
他也赞同“知识分子的学识只是一个方面”这样的观点。
因为萨特曾说,“一位原子能科学家在研究原子物理时不是知识分子,但是当他在反对核武器的抗议信上签名时就是知识分子。”
在公共话语空间里,持续发声,用智慧和批判为人们的公共思考提供参考价值。这是许知远的追求。
所以在采访许倬云时,他非常理解许老的话:“全世界人类走过的路,都是我走过的路之一。超越你的未见。要想,我没见过的那个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
可许老也说出了他的遗憾,“现在教育很难培养出这样的人。现在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那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壮丽理想还要不要继续。
许知远也会陷入迷茫。毕竟这是一个知识分子被放逐的年代,很多追问都显得不合时宜。
于此同时,现在的许知远没人骂了。
当争议归于沉寂,当喧嚣沉入海底。
许知远不知道,这究竟可悲,还是可喜……
监制:视觉志
编辑:小飚
视频号: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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