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天,天寒地冻,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
父亲披着一件旧军大衣,坐在堂屋的木凳上,手里攥着一叠皱巴巴的票子。他的脸上满是挣扎和犹豫,嘴唇抿得发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露出这样复杂的表情。
“哥,帮帮忙吧!要不我家丫头这辈子可就完了啊!”堂婶站在一旁,双手搓得通红,眼眶湿润。她身旁的堂姐阿玲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书包带,一声不吭。
那年我才八岁,坐在炕沿上啃着一个冷馒头,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幕,完全不知道这些大人们嘴里说的话,会在以后掀起怎样的波澜。
堂姐阿玲,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女孩。在那个年代,中专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在村里扬眉吐气。
可是,阿玲家实在拿不出学费了。
堂婶说,家里刚刚还完了盖房的债,卖鸡卖猪都凑不齐这五百块钱。
她哭着恳求父亲借钱,说只要能让阿玲去读书,她们一家人以后一定会报答。
我看见父亲沉默了很久。他的手伸进怀里,又缩回去,反复几次,最后终于把那叠钱递过去。他的声音低沉又坚定:“拿去吧,孩子的学业不能耽误。”
那五百块,是父亲几个月的工钱,原本是给我攒着交学费的。但父亲没有犹豫太久,终究还是选择了帮堂姐渡过难关。
从那天起,我家的命运,和堂姐阿玲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阿玲从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县里的供销社上班。那时候,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每次回村都成了人群的焦点。村里人都羡慕堂婶,说她熬出了头,说阿玲这么有出息,以后一定能光耀门楣。
可是,在我家,这件事却成了一个隐隐的结。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因为家里实在没钱,我差点辍学。母亲抱着父亲哭:“当初要是没借那五百块,咱家也不至于这么难。现在好了,阿玲有工作了,咱们自己的娃却连书都快读不起了!”
父亲抽着旱烟,一声不吭。他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有过些许的不平衡。
那年,阿玲结婚了。她的丈夫是县里的公务员,婚礼办得风风光光,村里人都去了。我妈回家后冷着脸,狠狠地剁着菜:“咱家的一腔心血,全让别人享福去了!”
可我父亲却说:“人家阿玲上学的时候,咱帮了;现在人家有出息了,是人家的本事,咱不能眼红。”
我一直记得父亲那句话,也记得他眼里的释然。只是,那时的我完全想不到,阿玲会在未来的岁月里,用自己的方式偿还这份恩情。
我真正感受到阿玲的“报恩”,是在我高考那年。
那时我正忙着复习,家里却接连遭遇变故。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住院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父亲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腿,干不了活了。高考的报名费,是我抱着侥幸心理厚着脸皮去邻居家借的。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阿玲带着丈夫回来了。她一进门,看到我瘦得脱了形,又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父母,眼圈立刻红了。
“弟,别怕,有姐在呢!”她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我手里,“这是两千块,拿去交学费。大学要是考上了,姐再给你想办法!”
我愣住了,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接那笔钱。父亲在炕上抽着烟,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阿玲,这么多年,咱家欠你的……”
阿玲打断了父亲的话:“叔,您别这么说。当年要不是您,哪有今天的我?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的决定有多么深远。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阿玲每个月都会往我卡里打生活费。她的丈夫也从来没有一句怨言,逢年过节还会带着他们的儿子来看我们一家。
村里人都说阿玲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可只有我知道,她的良心,是当年父亲的那五百块换来的。
再后来,我毕业了,工作了,成了家。阿玲的儿子也长大了,考上了省城的重点中学。她带着孩子来看我们时,笑着和我母亲说:“婶,我家那臭小子,以后还得跟弟弟多学学呢!”
母亲抹着眼泪说:“咱们家这辈子能有你,真是祖上积德了。”
阿玲摆摆手:“婶,别这么说。您和叔是我的恩人,这些年我做的,远远还不够。”
可我觉得,她早已还了太多。
去年冬天,父亲去世了。阿玲哭得比我还伤心。她跪在灵堂前,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叔,您放心,我一定会一直照顾弟弟一家人,您走得安心吧!”
那一刻,我的眼泪决堤了。父亲用他的善良和无私,换来了我们三代人的福报。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记得堂屋里父亲递出那五百块钱时的表情。那是一个普通农民的格局与大爱,也是一个家庭的命运转折点。
有时候,一个微小的善举,真的可以改变几代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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