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与许医农
今年我们又送别了很多人,其中就有资深编辑许医农。
她生长于湖南,求学于北京大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贵州,在上世纪 80 年代的边陲之地编辑出版了对中国思想界有重要影响的书籍,例如“青年生活向导系列”、《山坳上的中国》、《中国意识的危机》、“传统与变革丛书”等。
年逾花甲,她又应董秀玉之邀,北上三联,继续从事学术出版,八年间编辑了“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宪政译丛”、“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等众多图书。她曾言“不向余年讨安闲,愿与忧国忧民青年朋友一道,纵笔挥毫,驰骋文场,三尺案头上,马革裹尸还”,她愿为编辑事业绞尽心血。这斗士的一生终于在 2024 年 10 月 12 日走到了结尾。
本文作者穆晓亚在许医农生前与其交往甚笃,今天单读分享她写下的悼念长文《旷野一生许医农》。除了记录她们的私人交往外,这篇文章让我们能够充分看到许医农这个生命的厚度和温度,她的一生影响了许多其他生命,而她也获得许许多多的尊敬和爱。
撰文:穆晓亚
秋高夜凉
今年七月初回到北京,就赶紧去海淀曙光养老院看许医农老师,养老院管理宽松了,工作人员带我径直入内,许老师和她姐姐许明都在大厅,有些木然地坐在一张长桌前,看着十多个或坐、或走、或被搀扶、或用轮椅推着的老人们,几近无声,岁月在这里,流年冷且长。
交流中,我感觉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忧郁而孤独,只是在谈起许倬云的访谈时,她连声问:他还活着吗?看到影像,她感叹地说:真不是一般人,还这么精神。我说要回贵州一段时间,她问:回去多久?我答:两个月吧。她又问:什么时候回来?我略略想一想:十月上旬。她说:回去这么久呀,不知下次能不能见。我一下心里慌乱,告辞时,我俯身拥抱许老师,亲吻她的脸颊,她不舍地摩挲着我的手,我眼泪决堤般地流下来,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仍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
过了几天,我与何光沪、高师宁夫妇等朋友相聚,谈起许医农,何光沪夫妇表示要去看她,因为他们年初摔伤,还在恢复中,我就说,要不等我返京,开车带你们去。但我又马上改口:还是不用等我,能去就去吧!可惜,许老师很快从海淀曙光养老院搬至海淀纳兰养老院,他们没有去成。八月,遇到出版人邵敏夫妇,也问起许老师,说多次联系未果,我告诉他们,许老师已经很久不看手机,等我回北京,看望许老师时,一定与他们视频。
9 月 10 日是许老师九十五岁生日,在“许医农和她的亲友们”群里,我们如大家庭给自己的长辈贺寿一样,表达着祝福的心意。当天,子寒的《回头见哦,许老师》在公众号“微光简记”发布,子寒说,算一份生日礼物吧。文章看完,我在评论区留言:虽然每一次去看她,都应着那句“渐行渐远渐无书 ,水阔鱼沉何处问”,但每一次都盼着她像星宿一样的生命,能让我们一次次“回头见哦,许老师……”
10 月 3 日,朱正琳夫人付锡明因病离世。付大姐 8 月回到贵阳,我们想约见面,却未见成。想起 2021 年 5 月,我回到北京,和许医农老师谈起朱正琳离世,她无限惋惜地说:年轻有为的朱正琳走得太早,我这个老朽活得太长。朱正琳、许医农他们是老朋友,朱正琳形容许医农像一个斗士,其实他俩都是,是时代的斗士。
惦记变得急迫起来。
也就是那段时间,贵州的一批新三届朋友,想把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期的一些人和事写一写,其中有个朋友说:你应该写一下许医农。因着许老师在我心里太重,我就不加思索答应啦!可是回头想,我哪有资格写许医农在贵州的八十年代呀,她推出“青年生活向导”丛书时,我是待启蒙的大学生。1988 年《山坳上的中国》激起千层浪,更遑论《中国意识的危机》、“传统与变革”丛书等一系列书籍,在当时的中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巨大的时代进程中所起到的思想建设作用。许医农远在贵州,而且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贵州——仿佛还是清末民初“邸报”传书的边陲。许医农怎么联络起东南西北的作者资源?那些时代探索者们与许医农怎样的共识?那时的贵州出版像东方启明星闪烁,吸引着各方有识之士。
想起这些,那谁写许医农呢?当年与许老师共事的编辑们?北京与她相知的朋友们?我想回北京认真问许老师,最好让她自己能有个口述。
1988 年 3 月,许医农(二排左一)与“传统与变革”编委会部分成员在北京合影。前排左起胡耻昌(贵州人民出版社社长)、朱厚泽、梁燕、毛希谦
雁鸣惊寒
我订了 10 月 8 日回京的高铁。高铁,十一小时到北京,年轻时北上求学、出差、北漂,四十八小时的车程,还不计算经常晚点,我和许老师谈起,都深有体会。另外,也因为我曾经和许老师相约,陪她坐一次高铁,这一约定的由来还得从她的二舅李柏荣说起。
据许老师介绍,她母亲姐弟四人,她有三个舅舅,他们出生于湖南一个家道中落的书香之家,大舅当兵,去世早;小舅在广州参加大革命,下落不明;二舅李柏荣天资聪颖、学养深厚,是湖南一师的学生,毛润之的同学。他也是杨昌济先生介绍到北京的学生之一,北洋政府时期在故宫工作,因直系军阀混战,被子弹穿透衣袍,受惊吓,离开了北京,也曾在南京的中央研究院资料室工作过。解放战争时期他回到家乡,先在一所中学教书,完全无着落之时,上书湖南一师的同学,得到政府的经济援助。之后,潜心学问,不问世事,不问日常,直到 1972 年离世。他在哲学、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学、语言文字学、文学、考古学各方面都卓有成就,其著作、手稿、文献都很有价值,每次许老师聊起来,就很惦记二舅的著作及研究文稿的下落。她说二舅回到家乡后,由她母亲作主,给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妻子,并育有一子,但所受教育有限,表姐弟曾经见过,问起二舅的著作和文稿,对方不知就里,大概母子二人都不知道李柏荣是什么学问人?
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2014 年,我通过在湖南的同学打听,当地领导确认李柏荣出版的著作和文稿被邵阳市松坡图书馆收藏了,当时还给了我图书馆的电话和联系人,并欢迎李柏荣的后人回去研读和考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许老师后,她就很惦记,问我:高龄坐飞机有没有限制?我说:如果有限制,我就陪你坐高铁。这引起她的兴趣,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我还真想去坐高铁。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表示要陪她坐一回高铁。
世事难料,坐高铁去邵阳之约不可能实现了。
我 10 月 8 日上高铁后,记录了贵州高原、鄂北山区、华北平原不同的火车速度,准备届时分享给许老师。同时,我在“许医农和她的亲友”群里询问:麻烦哪位,给我许老师在纳兰养老院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另外,需要预约吗?许老师的外甥女汤羽扬在群里回复我:明天(10 月 9 日)要送她去宣武医院。我便私信汤老师询问情况,她说大概是八月偶感风寒,呼吸道有炎症,现在血氧很低,许老师的外甥汤凯扬认识宣武门医院的一位呼吸科大夫,联系了送去那里。晚上到北京后,我询问汤老师,需不需要明天去接许老师,她回复:身体弱,血氧太低,得叫 120。我心一沉。
10 月 9 日清晨,我问送医情况,汤老师说半夜出现血氧过低的危险,已经送到离纳兰养老院不远的北京大学医院国际部抢救。我想马上赶过去,汤老师说去了也没用,不让进。哦,这样?我问汤老师,有野生灵芝孢子粉,可以冲水喝,能送过去吗?汤老师回复:她咬紧牙关,连口水都喂不进去,呼吸雾化不让,输液不配合……我脑袋嗡嗡作响,许老师有着她的倔强,她的选择从来不是苟活,我有时不打招呼,下班直接去她那儿,偶遇她不修边幅,她一定会嗤我:为什么不打电话,看我蓬头垢面。是呀,只要有一丝力气,她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满身插管、垂死的许医农?在大约八十五岁以后,她意识到身体功能严重衰退,就无数次地谈及长寿,一个不能身心灵动的许医农有什么意义?包括念叨她身后事的处理,她想去看妈妈和她的墓地,她那些宝贵的书籍、编辑手稿、信件、日记、相册、集邮等,都成了她的心事,为此,还专门跑去看我家能否安放她的东西,当时我也尝试帮助她规划,私人物品可以给她三个外甥、外甥女,尤其她集邮多年,有一些珍贵的邮票,比如,完整的中苏友好时期的纪念邮票、特种邮票,还有那张著名的文革时期的“祖国山河一片红”错票。听了我的建议,她愉快地说:对了,我外甥曾经集邮的,我可以把集邮给他,善本的书可以给小外甥女等等。按她的性格,她一定想尽善尽美到尽头,可惜疫情把生活秩序彻底打乱了。
2021 年春,许老师进入养老院,她建了一个群,她的外甥女,她信任的单位同事、出版同行、好朋友、同学及同学的孩子,包括养老院里她喜欢的护理员工都在群里,有二十一人之多,我取了个群名“许医农和她的亲友们”。大家在不同的地方,谁去看她,都会在群里分享,她也在群里分享感兴趣的短视频和一些社交媒体内容。在疫情管控最严重的时候,我们也能大致知道她的情况,看她在养老院积极地做保健操,看书看报,随着疫情得到控制,她从一开始不加筛选地发各种视频,然后慢慢减少,直到无声无息。我通过工作人员或者朋友去看她,与她很有限地打过几次视频,有一次,隔着铁将军把门的缝隙视频,她说:晓亚,人生完全走进一个囚笼里。我想起“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歌声若隐若现,化作人类的孤儿在囚笼里无语。
回想这些,我知她去意已决,只是心疼她一个人面对死亡,是欲见母亲的欢喜,还是“民瘼国运”忧心忡忡地继续追问?许倬云在《十三邀》里回答“遗憾”是“但悲不见九州同”。他们是一代人,他们也是一类人,许倬云曾点名许医农做他的《从历史看管理》一书的责编,他们在通信中谈及对人类问题的思考,虽然处在太平洋两岸不同的世界,但曾经走过的路、吹过的风,让他们注定所思皆是这块土地。
《山坳上的中国》书影
此去唯追忆
10 月 12 日子夜十一点过,汤老师发来微信:许医农走了!怎样的心理准备也经不起离别,我在无人的深夜嚎啕。后来知道,那一天,台湾的著名诗人痖弦也走了。他们都在离去。
我给汤老师信息,马上赶过去,她说来不及了,殡仪馆就要来接走。我在哭泣中想着,找谁?谁来发讣告?我连着打了三个电话,突然意识到他们都退休了,不能添麻烦,尽管他们都是许老师的朋友。还好,在手机中找到许老师单位贵州人民社现任领导的电话,按单位的程序要等到明天。许医农是公众人物,我不能想象通过医院、殡仪馆这些渠道猜测似的消息流出。猛然想起,我和许老师彼此是有承诺的,2022、2023 两年,在疫情管控最严阶段,许老师基本上不使用手机了,我们的几次视频,都是朋友去或者护工帮助进行的,她总要问我:晓亚,你不在,我怎么办?我们今生还能相见吗?当时,我丈夫肺癌晚期,我不敢告诉许老师,更无从确定归期,我的内心既煎熬又害怕,我只有寄予良好的愿望和彼此的信心。
2023 年 5 月 2 日,主内弟兄阿东去看许老师,我正在医院守护已经在生死线的丈夫,接到阿东的视频,我跑到病房外,在许老师反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今生能否相见时?我认真地说:许老师,您和我之间,要有一个信任,我们要有一个对彼此的承诺,我不在北京,您不准离开,否则,千里之外,何来相送,何以心安?我在北京,您走,我送您走。向来以恩慈待朋友的她,和颜悦色地答应了:晓亚,我等你。我也不容置疑地截屏为记。
是呀,一诺千金是许医农的君子本色,许老师遵守了这个承诺。好,我来,我来送您。是君子也自风流,她一定不管什么形式,让我来发讣告吧。我一边查看资料、组织文字,一边和汤老师保持沟通。当晚,殡仪馆就要求定下送别的时间和大厅,殡仪馆有一系列的规定,其中,只给半小时送别时间,提供有限的两个厅供选择:二十人,或三十人。我想怎么也应该不止三十人来送别许老师吧。大半夜的,我们无法到现场确认,就和汤老师选了顾名思义的“久念厅”,时间定在 16 日早上 9:30。我在手机里找了许老师的三张照片,都是我们见面时的留影,许老师有很好的习惯,她从年轻时就坚持写日记,有便携式的录音机和相机后,她随时做录音和影像记录,智能手机出现后,她更是随时照相。
我编写了一篇长长的讣告,首先发到“许医农和她的亲友们”群里,然后发了朋友圈。在第一个讣告发出后,朋友把其中一张照片做了金色的镜框修饰,我很喜欢,精彩了一生的许医农应该是这慈爱而祥和的模样,我发到“许医农和她的亲友们”群里征求意见做遗像,大家都觉得好。接着,我发现讣告的错误,就是许老师已经过了九十五岁生日,应该是享年九十六岁,我精简了内容,加上了许倬云对她的评价,重新发了讣告。
当晚,我就许老师的告别具体要做一些什么事在群里询问是否有人可以一起,正好《北京青年报》采访过许老师,后来也是许老师好朋友的记者陶澜说,她有时间,我们就约了第二天上午,和汤老师一起议事。
临睡,我给许老师参军时亲密战友的孩子鲁晓原发了短信,告知他,许医农仙逝!
10 月 13 日早上六点多就醒了,窗外,天气雨霖霖,室内,眼泪蕰流不已。打开微信,看朋友圈已经有很多人转发讣告,包括一些社交媒体账号。我开始不断地接到朋友们发来吊唁的消息,以及询问后事的安排,我想必须尊重许医农先生的职业,与她工作和服务过的贵州人民出版社、三联书店、理想国联系,听取他们对许医农先生后事的意见,我分别联系了谢丹华、黄筑荣、闫萍、刘瑞琳等,还有在巴黎的廖萍萍,萍萍一家与许老师相识四十年之久,《青年生活向导》萍萍的丈夫润生就是作者之一。
耽误了些时间,匆匆赶去与汤羽扬、徐光辉老师夫妇、陶澜见面。到达约定的餐厅,汤老师已经点好了菜,我们一边用餐,一边讨论,明确了分工,汤老师作为亲属,负责与殡仪馆沟通各项事宜和办理相应的手续,我来通知朋友,收集花圈、花篮、挽联、吊唁等,陶澜统计并与殡仪馆落实花圈、花篮、挽联到位。中国照相馆就在旁边,我们四人一起去洗遗像,结果昨晚认可的那张照片像素不对,幸好,汤老师带了几张照片来,我们选了许老师长年镜框里摆放,神采飞扬的一张照片。同时,我向汤老师提出,想与家人一起送别许医农先生的请求,我想只有这样表达,才对得起她,千金一诺之重。
分手后,我顺路把陶澜放在她回家的地铁口。把车靠边停下来,开始回复微信、电话,其间,北京三联书店副总编冯金红来电,冯总一方面表示哀悼,一方面询问如何发唁电给亲人,我把许明大姐及汤羽扬的联系电话、送别的时间都告诉了她。想着要做一个许老师编辑生涯回顾的送别视频,我即向冯总要资料,她表示已在安排,同时也告知我,他们也在准备悼念许老师的事宜。稍后,我打电话给黄筑荣,请他帮助联系人民社,找一些资料、书籍、照片,想着许老师也曾经为理想国服务,我给刘瑞琳电话,请她帮忙找一些资料,并询问可否帮助做视频,她一口答应了。我赶紧告诉汤老师要殡仪馆准备放映设备,还有已经在手机里接到朋友提出的书写挽幛悬挂的要求。我继续尽可能通知许医农生前的好友。廖萍萍告知我,她来负责一部分,尤其是做“传统与变革”系列丛书的策划和撰写的那些思想、学术界的朋友们。
在晚饭黄昏时分,我把许医农先生告别仪式的时间、地点、地址,以及花圈、花篮、挽联的要求发到朋友圈,我在朋友圈希望许医农是在鲜花四溢的芳香中启程的。那其实是我的心思,想用美丽的鲜花送别她。
回到家,十点左右,汤老师电话我,殡仪馆现有的安排无法满足放映和悬挂挽幛,所有的挽联也都是电脑统一打印,没有书写。没有书写,字体统一,有些冰冷不适。因此,在黄筑荣告诉我他要和贵州人民社的领导一起来送别许医农时,我请他把几位好朋友和他自己献给许老师的书写的挽联带过来,我想在送别许老师的时候,有花香、馨香,还有墨香。
别梦可依
10 月 14 日 10:30,北京三联书店给许明大姐及亲人发来唁电:
许明先生及家人:
许医农先生是我们尊敬的前辈。在 1993 年加入三联书店、致力于学术出版之前,已经是业界翘楚,名满中国知识界。在为贵州人民出版社工作的近三十年中,许先生编辑出版的《青年生活向导》、《山坳上的中国》、《中国意识的危机》、“传统变革丛书”等,就在 1980 年代引发广泛影响,深入参与了时代的思想进程,读者遍及全中国。1993 年接受董秀玉先生邀请加入三联书店编辑部,到 2001 年正式退休,8 年间编辑出版了包括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宪政译丛和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在内的众多学术图书,并与学术界建立了广泛而深入的联系,为三联书店在 90 年代的“黄金十年”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许先生一生致力于出版事业,热爱编辑工作,她说“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当编辑,当更好更优秀的编辑”,因为“唯有编辑职业,一本书推出,面对的是整个社会,关联到万千人的忧乐与成长。为这样的事业绞尽心血,哪怕以身殉道,值得!”。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用一生践行了自己的工作信念,也时刻激励和鼓舞着我们这些后辈。许先生为人为事认真笃实,勤勉敬业又胸怀天下,永远以一颗赤子之心对待朋友、对待作者、对待工作、对待事业。襟怀磊落,坦荡一生。她是中国出版人的旗帜和榜样!“书比人长久”,许先生精神不死,会和她全力付出的书籍一起,继续贡献于中国的学术思想事业,不断启迪后生的读者。永远怀念许医农先生!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 年 10 月 13 日
感谢北京三联书店给予极高的评价和人文关怀。假如生命有度,许医农先生的长度、宽度、高度、温度,都在这几百字的唁电里了。
如果说,许医农服务过的三联给予的肯定和评价,可谓盖棺定论。那么,贵州人民出版社曾经与许医农共事的卢惠龙,在“小舒小唱”公众号发布的《同事许医农——她对人民怀有无可置疑的忠诚》一文,就是许医农的主题曲。文章提到:“许医农的名字是她人生志业的象征,她要像鲁迅那样矢志不渝地以医治国人的心灵为己任 ……”由此展开许医农“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顽强和执着奋斗的一生修为,她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决心,以编辑出版为她挚爱之人民望、闻、问、切,为亟待医治之社会,找寻救治之良药,成就了她标杆的人生。我看这篇初稿写于 2012 年 5 月 12 日,许医农老师应该是看到此文的,她一向低调,但所述皆相知之言,当是欢喜的。
你说,他说,大家说。还有许医农自己说,14 号、16 号,杨子云分别在公众号“微光简记”发布了两次《许医农小传》,第一稿主要内容来自许医农老师在 2007 年交给杨子云整理的五份手稿:分别是《我对编辑事业的理解与体会》《致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编委会报告》《关于我在三联工作的总报告》《子规夜半犹啼血》,还有一份《我的申诉》。第二稿是杨子云根据其他材料求证,做了两处内容修正而来。这份小传,某种意义上,相当于许老师的自传体,典型的许医农,对自己负责,对大家负责,生透彻,死透明。
那一天,我及时搜索社交媒体和朋友圈,许医农先生仙逝的消息超出预料地传播广泛,澎湃新闻、财新网、天都新闻、港台媒体都有报道。在各公众号、自媒体、朋友圈对许医农先生表示悼念的百人有余:董秀玉、吴稼祥、张维迎、石小敏、陈嘉映、何光沪、何怀宏、周国平、野夫、余世存、胡发云、孙国栋、梁治平、徐晓、张立宪、刘瑞琳、卢惠龙、戴明贤等等。
大家哀思和纪念的,是我敬爱的、亲近的、熟悉的许医农。记得,差不多二十年前,我们不顾北京一月的寒冷,一起去某胡同祭奠,去八宝山,我一路紧张,她居然巧妙地带去了相机,照了很多相片,得意地对着我说,多宝贵呀!我们一起去参加少年作家子尤的追思,她为天才的子尤早逝而悲痛不已。我们去看话剧《断金》,她喜滋滋地看着我追着黄牛买票,三个多小时看完,意犹未尽:下次有好的话剧,还带我来。我死活拽着她和姐姐许明一起,去看朋友郑铮参演的话剧《青春之歌》,看她俩手牵手聊那个时候的她们,自嘲觉悟不低的年代,也曾荒唐,不近人情。我们一起参加众多的聚会、饭局,每每必谈她关心的话题。无事也去她那里吃她的牛肉面、辣鸡面、虾仁大馄饨,同去观展,逛书店。还有每次收到她那些经过精心搜集和编辑发来的邮件时,我一方面高兴她的精神喂养,一方面也劝她拿点时间写一下自己的人生,她则说:我有什么好写的,编辑就是在别人的地里,种自己的庄稼。
我不熟悉的那个许医农,是大家的,是时代的,我和大家纪念与她一起远行但回不来的人,回不来的小阳春时代。
如此,她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叠加成无数词汇:斗士、天使、理想、温情、修女、女儿、医农、医国、医人、先知、觉志……
我想,许医农被认可的形象,还是斗士。在她年逾花甲、北上三联时,曾豪情地说:不向余年讨安闲,愿与忧国忧民青年朋友一道,纵笔挥毫,驰骋文场,三尺案头上,马革裹尸还。其底气,是她几十年敢于直面惨淡、敢于正视淋漓的写照,是她真正敢于奋斗的斗士气质、专业精神。这成就了她在北京三联更大的发展和超越,成为出版界公认的一面旗帜。
所以,我非常赞成贵州朋友提起,贵州历史上的三个女性,堪称女三杰:书法家萧娴、北大教授乐黛云、出版家许医农,前两位都是地道贵阳人,成就和影响自不待言。许医农虽然生长在湖南,大学毕业才分去贵州,但她的父亲许栋棵是贵州黄平人,她在贵州工作三十余年,占人生的三分之一,确实也算得上贵州人。她们身上都有“士之弘毅,道之任重”的传统文化的影响,她们都接受了新文化的思想和教育,她们由民国走来,都有离乱下生长的坚韧和刚强,怜悯与悲情;她们的理想是共同的普世阳光,她们知行合一,笃行致远;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良知、公平、奉献、胆识、才情、奋斗、勇敢、仁爱,一样不少,她们都应了那句“仁者寿”,除萧娴享年九十五岁,1997 离去之外。乐黛云、许医农都在民间传说有点什么会发生的 2024 这个龙年相继离去。今年离去的还有齐邦媛、聂华苓,她们构成一幅跨世纪女中豪杰的群像图。
一生少年人
10 月 15 日,我全天统计着纷至沓来的祭奠。来自北大中文系 55 级新闻专业(3)班女生:沉痛悼念北大同窗挚友许医农。当时那个班级只有六个女生,六个人保持了一生同室同窗之谊。记得 2017 年,她们六个约在未名湖畔相聚,回首青春,念及燕园当时的校训:“珍重读书身,莫白了青春双鬓,男儿自有真,谁不是良时豪俊,待培养出,文章气节少年人。”我想,许医农先生就是那个无愧一生的少年人。其中与许医农最要好的一位同学, 她俩因为思想右倾,一个去了东北黑龙江,一个去了西南贵州,黑山白水,云贵高原,千山外,水长流,鸿雁传书,友谊从未间断。耄耋之年,彼此思念,该同学的女儿启动了六个同学的这次聚会,给她们制作了“耄耋之年 再回首“的文化衫,印制了精美的相册珍藏,建了“六个女生”群,她们相约谁先离开,都是永远的“六个女生”。今年,她们中最小的都年过九十了,年长的许医农同学,先行了一步。她们说:不许走散,天国再见。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2017 年许医农与五位好友相聚燕园
94 岁的朱厚泽夫人熊振群率子女敬挽“许医农先生芳名千古”。这让我想起 2010 年 5 月 9 日,朱厚泽去世,许医农因为摔伤了腰椎,卧床难行,不能亲自前往祭奠,急得电话里给我说:晓亚,我有什么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能去送厚泽一程。她特意让当时贵州人民社驻京办事处的同志替她前往吊唁。事后多次给我说:没有能送厚泽一程,遗憾终生。我一直有个观点,像朱厚照、许医农这样的人,是天使来人间,使徒来人间,他们是燃灯者,他们是使命者。今天,他们都去了天国,不知道,许医农是不是仍然热情不减当年,意气风发地向老领导、老朋友谈起那些书,那些事,比如:《山坳上的中国》《长江 长江》提出的那些振人发馈的问题和思考,今天都已然成为现实。我亲自看过朱厚泽的手书便函中对许医农工作的肯定,还嘱咐工作要干,身体也要爱护。我感叹她:小小秤砣压千斤。她说那是八十年代形势比人强,更重要的是当年贵州省的领导朱厚泽、梁燕、毛希谦都给予了她大力的支持,具体到贵州人民社的总编梁燕、副总编毛希谦,就是对她充分放权。许医农屡屡谈及在贵州的发展,都由衷感概: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一事无成。当年,梁燕是朱厚泽的入党介绍人;当年,朱厚泽和毛希谦是清华中学的高中同班同学。后来,许医农受董秀玉欣赏,到了北京,在三联书店潜心学术出版,广交海内外中青年学者外,她通过朱厚泽还结识了德高望重的李锐,并由此认识李慎之、张思之他们。她和朱厚泽,与他们的友谊纽带更宽广,他们在更高的层面碰撞,相得益彰,也还因为,当年,他们是一类人。
我曾经说,许医农先生是幸运的,他乡总在遇贵人,不,重要的是遇见一类人。许医农先生曾在给朱厚泽的信里写道:“人间充满着许许多多的因缘,每一个因缘都可能将自己推向另一个高峰。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不要疏忽任何一个可以助人的机会。学习对每一个人都热情以待,学习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完善,学习对每一个机会都充满感激,相信:我们就是自己最重要的贵人。”正如泰戈尔诗里表达:“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了黑暗。请保持心中的善良,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善良,走出了绝望。请保持你心中的信仰,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信仰,走出了迷茫……”
正是这样的生命影响生命:在贵州人民社,与许医农同在一个编辑室的年轻编辑黄筑荣,1986 年策划编辑的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获第一届全国图书“金钥匙奖”,我还记得此书,是曾经的弗洛伊德热时购书首选。黄筑荣 1987 年参与策划编辑 “现代社会与人”名著译丛,达七十余种,书至今仍在出版,退休的他,也继续在参与该译丛的选题策划与相关编辑工作。其中于 1994 年出版的美籍犹太哲学家、神学家赫舍尔的《人是谁》(Who Is Man)的终审,曾由许医农先生担任,她写下了近千字的“终审意见”,充分肯定作者关于“做人意味着什么”的拷问。许医农先生曾多次在不同场合推荐此书,同时,许医农先生也多次谈到这本书对她的影响巨大,人类因上帝的创造而被赋予了道德与伦理的责任,这种责任带来的自省、自审、自觉意识,是人类区别于其它生物的根本。这也就不难理解,许医农先生 2021 年 5 月,最终受洗归于真理的选择。
要说的佳话是,在许医农和黄筑荣亦师亦友几十年的关系中,是传承与发展的砥砺前行,黄筑荣编辑的思想学术书籍,成绩斐然,他也是中国可圈可点的知名编辑。其敬意,尽在黄筑荣的挽联中,右联:子规啼血,唤东风常驻,积薪传火,一生宁做出版人;左联:先生来去,尽一己前行,忧以天下,永世续写爱至诚。
另外,非常值得一提的是贵州人民社 1994 年出版的《顾准文集》,那也是一时之大观,震动不比《山坳上的中国》小,2015 年,当时的总编辑卢惠龙在“《顾准文集》出版的曲折”一文回忆:《顾准文集》一面世,中国的知识界、思想界刮起了“顾准旋风”,接下来的后果也可想而知,总编辑被叫去接受意识形态吹风,书最后封存不卖。种子播下,总有春风吹又生之时,后来出版的《顾准寻思录》《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顾准文集增订本》《新编顾准读希腊史笔记》,零零总总,一时,关于顾准,真有些百花齐放了。卢惠龙感慨“这是一条不曾中断的水”,这句话用在出版《顾准文集》那时那景的总编辑、编辑室主任与责任编辑杨建国身上,亦如当年的梁晓燕、毛希谦和许医农吧,重要的是《山坳上的中国》和《顾准文集》一脉相承,诠释着许医农的那句话:“为这样的事业绞尽心血,哪怕以身殉道,值得!”杨建国类似的感叹是:我 94 年才去贵州人民社,没有和许医农老师共过事,但我编过两本好书《顾准文集》《向太阳 向光明:朱厚泽文存(1949年—2010年)》,我也想说:作为编辑,值得!在此,我想套用卢惠龙文中一句话:有许医农这样的人,值得我为最后成为上帝选民的她,而致敬所有像殉道士一样活着、活过的人们。
还有编辑人公众号“徐柯的不忧书园”刊载的“30 年弹指一挥间,许医农和她的同行深深地影响了我”一文提到:作者并不认识许医农先生,在许医农去世的日子,他翻看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书:《宪政译丛》中的《自由秩序原理》《新宪政论》《超验正义》《美国宪法的“高级法”背景》等,正是许医农责编的,以及三联其他责编的书,所独有的思想学术气质,对其影响至深,决定了作者的自身职业定位。
长歌当哭
10 月 15 日清晨,鲁晓原发来一张他的创作摄影,照片是黑白的,类似布展间的一角,光影相随,射灯照着看似很有现代设计感的一把铁艺椅,椅子上有一张名片,或是作品标签?背景是几席层次分明的展布,一个老人的背影,拄杖独行在渐远渐暗的光影中,我想是寓意许医农的离去,我给鲁晓原回复了一个“赞”。鲁晓原接着说:这幅作品刚创作完,名为“一路走好”,送许阿姨走,可不可以打印出来,追悼会上用,可以吗?我再仔细看:远去的背影,不是独行,还有一只类似中华田园犬的小狗相随,他们互相好像在倾听、在交流,又亦或仅仅是相望着,小狗乖乖地抬着头,在问什么?在听什么?接着鲁晓原发来一段文字:“我属狗,许阿姨一直记得我的生日,六十岁生日,她还给我寄了一封深情的长信,这幅作品伴她一起走吧。” 我瞬间泪目,好像看到许阿姨描述的善解懂事的幼年的那个鲁晓原,在深深地感恩母亲与许阿姨的深厚情意。我请阿东打印,同时,也吩咐用镜框装饰好,材料轻巧、精致一些。
截至 15 日下午 4:30, 收到的花圈、花篮、挽联、致唁上百。我告诉汤老师,为许医农先生深感欣慰,因为,我能够通知到的人,其实很有限,真的是许医农先生“书比人长久”的果效,她服务过的作者、读者记得她,她服务过的社会记得她。
在献挽联的人中,著名学者何光沪以他的严谨,足足思考两天时间,才发给我,右联:一生坦荡长江穿越山坳,左联:九秩福寿斗士安息主怀;无独有偶,张坦也是反复斟酌,写了数联,发了两副给我,第一联,右联:出生入死同为战士,左联:从地到天皆在主怀。这确实是他俩的写照。第二联,右联:女史先见,中国仍在山坳上,左联:不栉敢言,恶龙犹蟠长江边。何光沪看到此对联,不无感叹地说,我们的表达一样。其他代表性的挽联还有:
来自老编辑奚晓青、杨建国发来的两副对联,第一联,右联:心忧黔首痛民瘼,医农本意在医国;左联:愿以读书开众智,新知方能启新生。第二联,右联:山坳难越终将越,长江不息万古流。
来自作者梁治平、莽萍夫妇的致敬,右联:求真理献身出版无私无畏;左联:守公义为民为国一生磊落。
来自出版人刘瑞琳的敬意:纯粹诚恳干净真潇洒,勇敢执着热烈堪楷模。
主内朋友杨子云、杨鹏夫妇发来的,右联:启蒙之心在人间编辑自由,左联:信仰之灵返天国融进光明。
万俊人教授与许医农,是作者与编者,也是湖南同乡的关系,万教授以电子卡形式,作七律诗相送:
忆许医农先生
悠斋主 巴君
甲辰晚秋——(浙江金华旅途中)
三十年轮过眼中,
茅台怎解断重逢。
离黔入燕为书故,
放楚还湘数典崇。
天命缝衣娘嫁女,
文心鉴镜子雕龙。
秋山不忍潇潇雨,
斑竹枯荷白露枫。
纸短情长,还有许多温暖,随祭奠荡漾……晚间,我拿到黄筑荣书写好的几副挽联,墨香有了。回到家,把前两天买好的一条丝羊绒围巾放在显眼的位置,准备明天带去,汤老师说,殡仪馆允许准备一些衣物烧给远行人。
青烟随歌行
10 月 16 日清晨,7:30 准时出发,到达殡仪馆,好像时间稍早了些。汤老师他们更早,花圈、花篮、献花、胸花,远远地放着,最早的一拨还没有结束,我们得等一会儿才能布置。贵州人民社总编辑谢丹华带着两个工作人员,还有黄筑荣一起来帮忙。之前,联系的摄像也到了,我请他尽可能把送别仪式都摄录下来。8:20 左右,可以布置灵堂了,汤老师拿着办好的手续,带着我们进去,说实话,我有点懵了,地方有点小,那么多花圈、花篮一放,围绕棺木,还有一个花架围着,空间太有限了,我赶紧和汤老师咨询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可以安排好,陶澜拿着她统计好的名单、挽联一一对应,一切就绪后,连墙上都挂满了花圈,完全花屋一般,温馨、美好,这倒是许先生的风格,她生活低调、朴素,但不乏精致,我嘴里嘀咕了一句:这就是您吧!
告别现场
阿东夫妇赶来,递给我装框了的《一路走好》,我赶紧与许老师的遗像放在一起,拍了照片给鲁晓原。但台子那里要放一个花篮在遗像下面,棺木四周鲜花环绕,没有地方可放,我想起鲁晓原的朋友圈说:“许阿姨是我母亲生前最亲密的战友,与我们一家情同亲人……”我想,那我就端着吧,许老师一定很高兴,亲人遥远的相送。
何光沪夫妇来了,张维迎、石小敏来了,北京三联书店、贵州人民出版社的领导和同事,还有北京一批年轻的出版人、作者、编辑,“许医农和她的亲友们”群里的朋友,陆陆续续到了三十多人。徐晓也赶来了,着急地问我:晓亚,想来送许老师的人很多,都不知道地址。我很抱歉:一是殡仪馆当晚半夜就要让定下来人数,给的选择,就是二十人或三十人的厅,这样,就不敢做太大的宣传。另外,我的宣传力度确实有限。在这里,也要对热爱许医农先生的朋友们说一声:对不起!
9:20 左右,司仪突然告诉,可以有亲人代表和朋友两三个人简短讲话,表达哀思。我赶紧和朋友们商量,请分别准备。
9:30,送别仪式正式开始。许医农先生的外甥女汤羽扬端着许医农先生的遗像,带着外甥女婿徐光辉、外甥孙女徐非、外甥孙女婿黄潇潇一家与我,先进入“久念厅”,许老师躺在鲜花丛中,满屋花香,那么多的花圈、花篮和挽联汇集在她身边,是大家的爱。
送行的三十余人进来后,小屋挤得满满当当,亲人外,都是许医农先生非常熟悉和喜欢的同事、朋友。
参加告别仪式的徐晓(右)、何光沪、高师宁夫 妇(左)
仪式很快开始,在大家随着司仪致辞、默哀、鞠躬后,便是朋友简短的发言。
经济学家石小敏讲他与许医农因“传统与变革”丛书而结缘。他说:许老师是我们北大的老学长,在那个“激情燃烧”年代里,她成为许多北京青年学者的挚友。她曾为中国现代化转型的思想文化建设而呕心沥血,也是我有幸遇见过的少数最纯粹的人。如今,《山坳上的中国》仍在坡上,甚或有大的溜坡!当此时刻,许医农的悄然逝去,真是令人深感悲恸!但是许先生坦荡卓然的一生,将会激励我们继续努力,我们的努力,也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作家、出版人徐晓是和石小敏一起走上前的,徐晓感触地说:“许老师对我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作为同行,我深知在出版界,要像她这样做出版,被这么多读者认可,做对于中国思想、文化界有影响的书,需要遭遇很多挫折,甚至磨难。我相信,我所经历过的,许老师一定比我经历得更多,所以我感同身受,更对许老师充满了敬意。”徐晓的感同身受,是她共情许老师不容易的出版和那些书籍。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年夏天,徐晓好像是哪里受伤,还是什么特殊日子,出门不方便,许老师很惦记,想去看她,我陪着许老师去,我在小区绕来绕去找停车位,转身看到先下车的许老师,在向一位半躺在一辆桑塔纳车驾驶室的年轻人问路,那个年轻人指着一栋楼说着什么,待我走近,许老师迎向我:“问清楚了,小伙子倒是挺热情,就是大夏天,年纪轻轻的,宁愿躺着,也不上班?跑个出租不好吗?”我回道:“您这操哪门子心,天热,跑车?干那行可不容易。”。等我们去到徐晓家,说起这事,徐晓大笑,说:“人家可没有偷懒,在上班,上我家的班。”许老师秒懂,幽默地笑了:“诶呀,天这么热,真是干哪行都不容易。”
徐晓简短的发言后,是北京三联书店与许老师一起共事的老编辑孙晓林老师讲话,她说:我曾经和许老师同在一个编辑室,回想我们共事的日子,一方面是对许老师业务能力的敬仰;另一方面,深感许老师作为朋友的真诚和单纯,她非常好相处。许老师去世,我们大家都很怀念她,很可惜她。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董秀玉先生,今天没能来,但她有几句话,虽然没有得到她的授权,但我还是想在这里和大家分享:“许医农先生于九十年代,服务三联,整整十年,是三联的优秀老编辑,认真、笃实、热情,善于学习思考,为三联编辑了‘三联哈佛’重要的学术丛书。她是中国出版人的旗帜和榜样!”
接下来,我看了一下汤老师,她用眼神示意我,因为之前沟通过。她是学古建筑工程的,是北京建工大学的教授,她现在七十岁了,也还在做课题,带博士生,许老师去世那几天,她一方面忙许老师的丧事,尤其是亲人对接的那部分手续办理,全是他们夫妇跑上跑下,另一方面,她还要频频返回学校忙工作。她告诉我,她和叔叔(汤老师说,小时候看许医农女扮男装当兵的样子,就叫她叔叔,几十年都这么叫)在各自的领域忙碌,专业交流不多。她在这几天的纪念文章中了解到,原来她和叔叔殊途同归,许医农做《长久 长江》的责任编辑,她从 1993 年到 2006 年,十多年,都在忙三峡的古建筑保护,做了大量的古寺庙、古民居、古遗址的工程保护项目。还有许医农去呼吁艾滋病防控的那个上蔡县,汤老师说,上蔡县是中国最完整的古城遗址之一,上蔡古城的保护计划,就是她和她的团队规划编制完成的。真是术业有专攻,这一家子的专业精神是有传承的。和汤老师几天的接触,也能感觉到这个家庭低调做事、热心助人的基因,她尽管和许医农先生业内外的朋友都不熟,但她一直都在认可和配合我提出来的后事安排,认可我作为亲人的参与,非常感谢汤老师对她叔叔的这份尊重与血浓于水的爱。
所以,我走向前:解释了是我在张罗许医农后事一部分的原因,另外,也分享了许老师和我之间的承诺和“闺蜜”般的感情;并告知,在送别仪式之前,学界和出版人都很关心许老师和她的书、编辑手稿等,因为去年回北京,许老师告诉过我,加之,杨子云写“许医农小传”,也在“许医农和她的亲友们”群里与刘瑞琳确认了许老师有部分书和资料,大约二十四箱,由她保管,让大家放心。想起来,许老师真是一个天生整合资源的编辑高手,她让她的朋友各负其责,我因为从贵州来,又在北京和她来往密切,在她身后,我做联络安排,杨子云曾经在腾讯做思想学术专栏,2007年,她就把五份手稿交给杨子云,我认为杨子云深得许医农先生的编辑秘笈,很快根据手稿和相关资料、资讯,写出完美的“许医农小传”,其翔实的内容得到广泛的传播。许老师把专业部分交给刘瑞琳,这是委以重托,没有比做得风生水起的“理想国”更合适的了,杨子云说那是许老师最放心的部分。
许医农先生从她高中毕业女扮男装,离开家乡,南京参军,北漂三联,一生遭遇生大病、被车撞,瘫痪在床上两年,还能考北大,年过八十,两次摔骨折,卧床数月,最终康复,都是奇人奇事。就算后事安排,也是她自己作主。她把自己活成一道光,一个传奇,抑或是一生见证荣耀。
参军的许医农
最后,大家在静默而祥和的气氛中,绕棺瞻仰遗容,献上洁白的菊花,亲人留下来,摘下花圈、花篮的各色花瓣儿,撒满被子,这五彩缤纷是去向天国的欢送。我把鲁晓原的“一路走好”放在许老师的身边,嘱咐工人,一起火化。外甥女汤羽扬作为后人,给许医农先生搭上蒙脸的帕子。
走出“久念厅”,我看大家都没有散去,我请经济学家张维迎、中国宗教哲学学者何光沪、著名编辑黄筑荣、出版人子寒——他们是专家,学者,是编辑,与许医农先生相熟相知——在这个等待的时间给许医农先生说几句话,在他们悲欣交集的话语中,许医农先生化作一缕青烟,英灵远去。
忧思埋山脊
10 月 17 日,北京三联书店学术分社的副主任杨乐给我电话,在明天,也就是许医农先生头七的日子,“三联学术通讯”公众号将有一篇追思纪念文章刊载。18 日是头七,汤老师给我电话说,北京的风俗是头七下葬,叫热葬,就赶这个日子吧。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当然是越快越好。
10 月 18 日清晨,在我赶去送许医农先生入土的路上,杨乐发给了我“三联学术通讯”公众号的文章“事业是人生的支柱之一,对我则是人生的全部”,这一篇点睛之作送葬,是给许医农先生最好的礼物。
上午 10 点左右,我赶到香山金山陵园,与已经等候在那里的许医农先生的外甥女汤羽扬、徐光辉教授夫妇及外甥孙女徐非一起,将许先生与她的母亲李清贵大人合葬。墓地在房山书卷 9 排 13 号。汤老师端着骨灰盒,家人准备了鲜花和各种点心,待我们走到墓前,工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把墓门移开,我惊呆了,许医农先生母亲李清贵大人的骨灰盒精美而又完好,三十年,这是怎样的墓穴?母亲就那样安好而又静静地等着要随葬的小女儿,这是怎样的等待和奔赴,只有她们母女在另一个世界叙述了。工人把一切就绪后,汤老师轻轻地把叔叔送到外婆的身边,感谢工人让亲人也培土,汤老师和我用铁锹轻轻地铲土入墓穴,一铲泥土,一片心意。
葬礼结束,我们即下几排台阶,找到汤老师的父亲,也就是许医农先生的姐夫,中国著名工程专家、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资深专家汤礼智大人的墓,给他献花,汤老师告诉父亲:叔叔去了。我环顾打量了一下四周,文化名人不少,亲友也不少,许先生的姐夫所在处,姐姐许明将来也会葬在那儿!徐晓告诉我,她逝去的丈夫周郿英也在那里,徐晓反复叮嘱我:晓亚,把许老师的排号记下来,我每年都去看她!
爱戴先生的朋友很多,先生不会寂寞,我相信朋友们一定会不断地来看她。这是先生求学,然后南渡北归,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北京,先生就读的北京大学、先生热爱的三联书店就在放眼望去的北面和东面。先生在这儿魂归天国,安息在母亲的怀里,是先生最大的心愿。记得生前,她多次聊起母亲,都会为离家太早,即使母亲在北京也跟着姐姐,她来到北京后在事业中奔波,尽孝和陪伴都有限,而深深地遗憾。但一聊到死后,会与母亲合葬,她脸上就泛起孩子般的笑意,好像又回到母亲身边,还是那个叫许莉莉的小女儿。
工人说,送葬的人,当天不能走回头路,我们径直回到山腰停车处。我抬头看墓地,墓地的位置很高,视线所及,山顶在树林的上方,在极为陡峭处隐约可见,下望即山坳,呵,上天懂您,终是忧思成冢埋山脊,放不下的遥望。
在这山脊上,也许旷野的风呼啸而来,也许旷野的风徐徐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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