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岁尾,有两件大事令我心生喜悦,一件是陶寺遗址博物馆的建成开放,另一件是中国春节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两件事完成在农历龙年意义非常——普遍认为中华民族的龙图腾起源主要考证物就是陶寺遗址发现的彩绘龙盘,而春节的前身元日岁首是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定在夏历正月初一的。夏历沿袭的正是陶寺遗址的观象台历法,制定这个历法的是帝尧任命的“四岳”羲和氏叔伯六人——《尚书·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可知安排做这件事的是帝尧。从文明溯源的角度来讲,春节的历史远不止3000年,可以追溯到距今4300年前后的尧天舜日时期。
△陶寺遗址出土的彩绘龙盘。
有意思的是,春节的历史如此悠长是后来才从典籍和史料中知道的,而我小时候在晋南尧都平阳的唐尧故园(帮助法祖皋陶明辨是非的那只独角獬诞生的地方)附近生活。过年时村村都会敲好几天威风锣鼓,耕作播种用的是牛拉的木耧,却不知道这一切的生产生活方式都来自于帝尧的创始。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帝尧帝舜和娥皇女瑛这些名字,作为他们的家乡人,我们世世代代都把帝尧叫“爷爷”,把娥皇女瑛叫“姑姑”,把帝舜叫“姑父”,甚至,老人们习惯把太阳叫“耀我”——就是“尧王”的方言发音。每年的农历三月三到四月二十八都要举办盛大的“姑姑庙”庙会文化活动,延续了4300多年,直到20年前我在洪洞县政府分管文化工作把这项走亲习俗申报为国家级非遗时,才知道中华文明的很多源头都从这里发端,包括年俗文化。
在晋南的尧王故里,过年本身就是很悠长的。进入腊月门忽然降临在每个村子、每个人身上的那种庄重的匆忙感且不说,真正要过的年要从腊月二十三到来年正月二十才算过完,掰指头算算差不多要过整整一个月的年,这样悠长的精神文化生活活动充分体现了中华文明的丰富内涵。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先生放了学,学生撒了欢。”这童谣,充分表达了娃娃们放寒假后撒欢疯玩的心情,而家大人从这天开始一天三顿饭前,就得先给灶王爷上香献祭了,通常是用高粱秸秆编成的锅盖大的圆盘托着三个白瓷小碗,里面盛着平日里吃不到的海带丝臊子面或者韭菜鸡蛋饺子,恭恭敬敬地给锅台上方的灶王爷神位鞠三个躬,心里默祷:“灶爷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啊!”
“腊月二十四,扫刮糊炉子。”这是年底清洁大扫除的日子,要把一家人铺盖了一年的被褥统统拆洗晾晒,把土炕上的苇席都卷起来用根布条扎住,抱到屋檐下台阶上的阳光地里晒,像两根金色的柱子一样站着。我小时候淘得很,不是自己钻进席筒就是把弟弟妹妹骗进去,都不吱声,惹得奶奶东家西家地找孩子。炕席上吸饱了尘土的大炕褥子很沉重,妈妈要叫来爸爸帮忙才能举到晾衣绳上去,展开来用一根棍子狠命地抽打,满院子细尘在阳光里飞扬。有时候妈妈会叫我去帮忙抽打炕褥,消耗我过剩的精力,但那玩意儿看似轻松,其实打起来很费劲,真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很吸力道,没几下就见汗了,于是躲进席筒里面去恶作剧。爸爸还要举着绑在长木杆上的笤帚疙瘩,把屋里房顶椽子之间挂满尘土的蜘蛛网都刮扫干净,把各屋靠墙放的粮食瓮之间墙根旮旯里的虫鼠尸体都清扫出来,真正做到除尘去垢迎新岁。当然,爸爸还得用铡成碎段的麦秸和些泥,用个铁锹头端进屋去把一年来烧塌的炉膛重新糊一遍,新泥糊的炉子有凉气,做饭的时候会倒烟,把一家人都呛到院子里去。
过了腊月二十五就有人家开始蒸年馍了。我家三代“耕读传家”,我爸醉心科学种田和家庭养殖,常常被叔叔大伯们嘲笑“照着书本种地”,因此农事和风俗经常跟不上节令的趟儿,总要拖到年三十儿才能顾上蒸年馍。
“腊月二十七,杀个红公鸡。”养了一年的猪啊鸡啊到这会儿就算活到头儿了,村里谁家“磨刀霍霍向猪羊”,各家各户都会端着铅铁盆去他家“割肉”准备过年用。杀“年猪”就像过节一样,水雾腾腾、人影绰绰,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我家人喜欢吃鸡肉,妈妈炖鸡是一绝,象征性地割点猪肉招待亲戚朋友,自家就是吃葱丝拌鸡丝,年三十儿晚上的年夜饭这道菜最受欢迎。
腊月二十九是最有文化味道的写春联活动,40年前还不是家家都能写了春联,也没有如今的印刷春联,像我们家这样一窝“秀才”的家户不多,因此每年二十九都会有不少邻居本家胳膊下夹着刚从供销社代销点买来的红纸,笑模笑样地拐进我们家门说:“写对子的时候给捎上啊。”其实爸爸和我们兄弟书法都不怎么样,仗着那时候从小学就天天“写仿”的一点基础勉强能应付过去。写春联是个体力活儿,自从我能提起毛笔,爸爸就把写春联的活儿派给我,他改为裁纸打下手了。等邻居来拿春联问到是我写的,就会惊叹地夸赞:“挺好看,看字写得多黑啊!”
“年三十儿”的白天其实是一年当中最忙活最累的,然而也是最快乐的劳动日。奶奶、妈妈、妹妹祖孙三代女眷早早起床就和面准备蒸年馍,床板大的案板放到大炕上,一家人围坐着分工揉面、做馍,佛手、财篮、公鸡、财娃娃,各种面塑年馍要蒸整整一天。年馍里最重要的是枣山——就是用一条寸许宽比皮带还长的面饼卷着数十颗红枣折来折去,塑成一座犁头形状的“枣山”,上方正中插一根筷子,筷子上是一个浑身挂满金元宝憨态可掬的财娃娃,财娃娃头顶上是一只尾羽缤纷的大公鸡。这样造型巨大复杂精妙意义丰富的年馍,不是谁都有资格和技艺能做的,这是家里最年高德劭的奶奶的独门绝活儿。三十儿一整天屋子里都是蒸汽弥漫云山雾罩的,蒸出来的年馍一笼屉一笼屉地倒进小船一样巨大的笸箩里。半下午的时候,蒸下的年馍已经在笸箩里堆成了山,于是妈妈开始起油锅,要把年馍都炸得金黄,这样才能保存到出了正月。那座巨大的枣山要单独炸,炸好了就靠在橱柜最高处灶王爷的神像下面,等过了初五“破五”后再拿下来,把“山尖犁头”切下来给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爸爸吃,为的是在开春犁地的时候有劲。
其实吃过午饭,爸爸、弟弟和我就退出了蒸年馍的集体劳动,转到院子里去清理大小门上的旧春联,开始贴新春联了。通常是爸爸端着半锅浆糊、胳膊下夹个笤帚,弟弟抱着春联,我扛着梯子。数大门上的春联不好贴,又高又大,爸爸在梯子上贴我在下面指挥高低,有时候对联明显贴歪了,爸爸也会说“差不多就行”。贴完春联扫院子抱柴禾擦窗户玻璃,通常会干到天黑,因为初一不能劳动,得把所有活儿都干完。我稍大点就被派了擦玻璃的活儿,满肚子委屈地哼哼唧唧,一边干活儿一边盼着妈妈在窗户里喊:“让娃家洗澡换新衣服吧,剩下的活儿叫你爸干。”于是心花怒放,这才开始享受过年的快乐。爸爸给我们在洗衣服的大铁盆里洗澡的时候,奶奶和妈妈又开始擀饺子皮“捏”饺子了。
在有“春晚”这道大餐之前,除夕晚上最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响炮”了,村子的上空弥漫着炒菜的香气和硝烟硫磺混杂的味道,让人心情亢奋。我们小孩最喜欢玩的是“摔炮”,这种像纸包的水果糖一样的小炮仗,不用点火,往高空一扔落下来就炸,给地面留下爆炸的蓝色痕迹,在夜里会发出耀眼的闪光。年夜饭就是打牙祭,吃一年里最好的一顿饭,葱花炒鸡蛋、猪肉炒莲菜丝……肉类为主,过年不吃鱼——那时候北方河流也很多,但鱼虾不被认为是好菜——满村子只有我们家喜欢吃菌类,平菇、香菇、马蹄菌,妈妈熬的蘑菇汤香得很。
而后辞旧迎新,迎接新的一年,又有新的年俗。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
记者:李骏虎
文字编辑:张丽
新媒体编辑:莫愁
审核:周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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