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和二叔并不是亲兄弟,爹是被抱养到了奶奶家,而且是以“引娃”的名义。
啥叫引娃呢?这是个地方性很强的习俗。过去的农村,谁家一直没孩子,就会用引娃的名义抱养一个,期盼后面能引来个自己的亲生孩子。
也就是说,前面抱养的那个,是为了引出后面亲生的,因此,有引娃一说。
现在看来,这种习俗有些滑稽,但在以前,这样的人家并不少。
爷爷奶奶当年成婚十来年,一直没有孩子,于是就抱养了俺爹,后来还真有了二叔。
虽然是以引娃的名义被抱养到了奶奶家,可爹一直都说,爷爷奶奶一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从来没有外待过他。有了二叔后,爹也没受到爷爷奶奶冷落。
爷爷以前是河北峰峰矿区的工人,常年不在家,是奶奶独自在家带两个孩子。
那时候还有“接班”的说法,比如爷爷退休后,可以让自己儿子去接着上班。
一旦去了,就成为了工人,每月有固定工资,在当时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一般情况下,都是大儿子接这个班,但当时俺爹没去,让给了二叔。
为此,爷爷大发雷霆,奶奶哭了好几次劝我爹。
爷爷的意思是不该让,虽然都知道爹是抱养的,但他当两个儿子都是亲生,不能厚此薄彼。爹不去,让二叔去,别人会怎么想?
奶奶其实也是同样的意思,但她并不是考虑会被别人说嘴,而是认为俺爹太任性。
爹说,当年奶奶把能用的方法都用了,能劝的话都说了。奶奶说他还是年轻,根本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还不懂这将对自己的一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奶奶说,如果真任性不去,后面一定会后悔。
爹当时十八岁,他没有听劝,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把机会给了只有十六岁的二叔,并且一辈子没有后悔过。
后来爹在老家娶媳妇成家,二叔则在峰峰那边成家,兄弟两个,其实从那个时候就聚少离多。
我印象里,二叔对俺爹非常尊重,包括二婶。小时候,他们回来得并不勤,每年大概回来两三次,其实距离倒不是太远,只有差不多两百里路。
主要是二叔和二婶都上班,太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来,平时照顾爷爷奶奶,自然一直是俺爹。
二叔每次回来,都带很多东西,俺爹则每次都阴沉着脸教训二叔,不让他买东西。按照俺爹的说法,你当个工人也不容易,平时花销大,还有自己的孩子需要照顾,每动一步都得花钱。
而在农村则不一样,吃的东西可以自己种,不缺吃不缺喝,不用二叔跟家里买东西。
二叔每次都被训,却次次笑呵呵,也不反驳,只会点头说我知道了哥,哥哥你别数落我了,我下次就改,但是下次来了还买,爹就又大发雷霆,如此循环。
爹一辈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非常严肃。我小时候非常怕他,他也从来不在家里开玩笑,一辈子最讲究个理字。
我觉得,二叔心里其实也怕他,要不然,为什么每次被训,都只会陪笑脸呢?
爹跟俺娘成婚后,就单独住了个院子,爷爷和奶奶他们单独住一个院子。
我小的时候,记得爹每天吃过晚饭都会出去,风雨无阻,有时候闹着要跟,他便会领着我出去。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每天晚上出去,是去爷爷奶奶那边的院子。
奶奶身体好一些,爷爷身体不太好。冬天时,他天天给爷爷洗过脚,让爷爷躺进被窝,然后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跟爷爷奶奶聊天。
聊天内容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觉得十分无聊,不明白爹每天聊这些有什么意思。
记得有一次,他们聊着,我就睡着了,等再醒来,发现爹正背着我回家,天上还下了雪。
我趴在他后背上埋怨。
“爹,你咋天天来跟俺爷俺奶说话?说不完?”
爹背着我,硬邦邦说了一句话。
“憨小儿,因为那是俺爹俺娘啊,跟爹娘说话,还有个够?”
我不在意,在他后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但长大后的我意识到,爹当年做的那些看似琐碎的事,每天跟爷爷奶奶聊的那些闲天,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做不到。
并不是说大多数人不孝顺,而是大多数人觉得没必要,也没那样的耐心。
我这一生,受爹的影响很深,他只是个言语不多,不苟言笑的庄稼汉子。但我觉得,他在沉默中,用行动教会了我很多事。
爹和二叔唯一一次红脸,导致兄弟两个十年没来往。闹的那次矛盾吓坏了娘,吓坏了二婶,因为半辈子没有红过脸的兄弟俩,那次差点打起来。
原因是爷爷的身体那时候已经非常不好,身边离不了人。二叔在外面忙,家里也是几口人需要照顾,无法经常回家,所以他想了个主意。
当时是八月十六,二叔和二婶回家过八月十五没直接走,到十六那天,吃完中午饭,二叔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哥,这些年我不在家,咱爹咱娘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不如你。”
爹听了根本没在意,他平时话也不多,只看了一眼二叔,意思很明显,觉得二叔不该说这种话。
二叔可不是只为了说这一句,后面还有。
“哥,咱爹现在身体不好,你家里负担也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不然,我当这儿子有啥用?”
爹开始皱眉头,看了看二婶,二婶面带微笑,很明显,二叔想说的话,已经跟她商量过了。
“老二,你这是说啥呢?你想说啥?”
听了爹的话,二叔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不能经常回来,前些年都是你照顾咱爹咱娘,后面我把他们接走,该我照顾了。”
爹根本没犹豫就摇头不同意。
“你那个家才多大?咱爹咱娘去了怎么住?振华(二叔家二儿子)还计划结婚,你弄这麻烦事干啥?家里有我,你不用操心。”
二叔看了看一边坐着的爷爷奶奶,又小心说:“哥,我这个亲生的儿子,一直不在咱爹咱娘身边,你……”
他话都没说完,爹呼站了起来,吓得二叔赶紧闭嘴。
俺爹脸色铁青,呼呼喘气,明显气坏了。
二婶赶紧和稀泥:“说的啥话?你们兄弟,还准备分个亲疏?一慌你就说错话,大哥你坐,你立着我心里害怕。”
爹敢给二叔脸子,可他心里高看二婶一眼,常说二婶孝顺,来家后有说有笑不见外,二叔娶人家是福气。
所以,爹重新坐了回去,大手一摆:“别说了老二,还是那句话,家里有我,你不用操心,过好你家里的时光就行。”
二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敢再说话。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到了八月十九,爹气呼呼回家,让娘拿钱,他马上要去峰峰。
娘不明所以然,我和妹妹也不知道发生了啥,面面相觑,难道爹跟二叔还准备正儿八经置气?
他们兄弟两个可是一辈子没红过脸,真要置气,以后可怎么办?
娘边拿钱,小心问爹,到底发生了啥。
爹暴跳如雷,说二叔不声不响,把爷爷带到峰峰去了。而且还告诉奶奶,既然不同意他的说法,那他就把爷爷接走了,以后兄弟两个,一人赡养一个老人。
我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二叔竟然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同时,我倒是觉得这个方法绝了,二叔也是愧疚,不想让他大哥负担太重。
另外,我不明白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爹可不是说说而已,他拿了钱就准备出发,娘不放心,对我使眼色,我赶紧跟了过去,爹倒是没反对。
爷俩一路赶到峰峰,进二叔家,爹把二叔一顿好骂,骂得二叔不敢还嘴,眼睁睁看着爹把爷爷带走,他跟二婶没办法,后面又跟着回了老家。
到老家后,爹还没有消气,说二叔想把爷爷折腾死。
二叔也怪委屈,红着眼说自己对不起大哥,当年他上班走了,现在他一直在外面当甩手掌柜,实在无法心安理得。
爹根本不让他说这些事,而是骂二叔坏了良心,我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了,为啥发这么大火。
“老二,你有心没有?咱爹咱娘这么大岁数,过了一辈子,你倒好,临老把他们硬分开,咋了,你是要让咱爹咱娘离婚?”
“他们一起还能互相做个伴,你接走一个,你咋那么能呢?让他们以后谁也见不着谁?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爹恼怒的原因在这里,但是,话不能好好说吗?二叔虽然是他的弟弟,可毕竟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这样又是吼又是骂的,脸往哪里搁?
二叔就受着这些话,也不恼。
可爹越说越离谱,最后竟然往外赶二叔,还说以后不用二叔回来了。
二叔真害怕了,赶紧看俺娘,可也是奇怪了,不管二婶和俺娘怎么劝,爹就是不原谅二叔,最终闹得差点动手打二叔。
二婶没有办法,只好先把二叔拉走。
从那个时候起,爹再不跟二叔说一句话,逢年过节二叔回来,他根本不搭理。
二叔心里委屈,大家也知道二叔心里委屈,他接走爷爷又没坏心,爹实在不应该发那么大火。
他这么跟二叔置气,不理二叔,说心里话,我都觉得他不可理喻。
五年后爷爷去世,爹把奶奶接到了俺家院里住,这样照顾起来方便。
他不反对二叔回来,但回来也不搭理。
一晃过了十年,爹病了。
他正干活,突然疼得倒地,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右肾错构瘤破裂,非常危险。
做完手术恢复期间,我正在跟他说话,突然看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往里看,头发灰白,一脸担心,是二叔。
二婶从外面进来,跟俺娘说话,二叔还是站在门口观望,他不敢进。
其实,我也不太愿意让他进,因为我怕爹看见他会生气,对恢复不利,这么多年,他对二叔的气一直没消。
但看着二叔在门口担心又不敢进的样子,我觉得一阵心酸。
当年的事不怪二叔,爹的气也生得毫无来由,莫名其妙。
让我没想到的是,爹看着门口,轻声喊:“是老二不是?你咋不进来?”
二叔赶紧小心翼翼进来,大几十岁的人了,跟个小学生一样站到病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大哥,他嘴一撇,泪珠子啪啪向下掉。
“哥,吓死我了,你好好的身体,咋就住到这里边了,吓死我了。”
娘和二婶听得抹眼泪,俺爹仍然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拍了拍床边。
“多大个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哭,二弟你坐这里,坐我跟前。”
二叔坐到床边,爹拉住了他的手。
“二弟,这十来年,是哥不对,但是不这样,你动不动就闹着接咱爹咱娘,我索性不理你,断了你这份心思,吓得你不敢动这份心思。”
原来是这样,我说爹一辈子讲究个理字,咋会对二叔那么记仇。
二叔呜呜哭,不住点头。
“我这两年才想明白,大哥你的心思,我这两年全明白了。”
爹咧嘴笑了笑。
“当年我是咱爹咱娘抱到家里的,但是咱爹咱娘可是把我当亲儿子养,人活一辈子,得知道孝字怎么写。”
“你想接咱爹咱娘,我为啥反对?不是不让你孝顺爹娘,是怕你时光过不上来,你说是顶个工人名头,房子小,负担重,自己一家还不够住,咱爹咱娘去了,你给他们租房?我当大哥的,能让二弟你作这种难?”
“你心里想啥,大哥知道,你不跟我顶嘴,我一说话能吓你一哆嗦,那是你害怕我?不是,那是你敬着我这个当大哥的,我都知道。”
“我病了,才把这些跟你说,万一我不行了,你得照顾好咱娘。我不说,也知道你能做到,可咱一辈子两兄弟,大哥要是不说你,谁还能说你呢?你说是不是二弟?”
二叔拉着爹的手号啕大哭:“哥,当年你让我当工人走,把啥好的都让给我,我心里感觉对不起你……”
爹轻轻拍二叔的手,亲兄弟,说啥对不起?他当年让二叔走,根本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爹一个月后出院,恢复得很好,二叔也退休了,跟二婶住在老家,天天开心得不行。
爹在我眼里,是个一辈子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跟二叔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谁也不能说他们不是亲兄弟。
您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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