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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女作家鲁敏,近期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荷尔蒙夜谈》,展示了她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的实力。

鲁敏生于江苏东台,现居南京,担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六人晚餐》《九种忧伤》《我以虚妄为业》《此情无法投递》等近20部作品,近年来斩获了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各大全国文学奖,成为这一代作家的佼佼者。

2016年,她的小说《六人晚餐》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获得巴黎电影节组委会特别奖和最佳男主角两项大奖。她的新作《三人二足》也被知名导演李玉看中,买下版权,即将改编成电影。然而影视圈这块磁石,并未能改变她对纯文学的迷恋,她说自己喜欢平静的生活,因为“生活的时空越是单调,精神因子的活跃程度就会越高”。

“曾在邮局工作十五年

那段经历对我的写作影响至深”

我常常在公开场合谈起我的“半路出家”。我出生在江苏东台,在乡村长大,11岁离家寄宿,14岁到省城求学,18岁参加工作,做过营业员、企宣、小干事、记者、秘书。有一天,我写完当天的办公室公文,站在鼓楼邮政大楼十七楼的窗前,看着楼下中山北路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行人的头顶,我就在想,我到底能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这些路人的内心和身后的影子?就在那一瞬间,我找到了小说。我坐到电脑前,打出了作为写作者的第一行字。那一年我25岁。

现在想来,毫无疑问,一切的经历,哪怕是单调乏味的,对我的写作都有帮助,比如会帮我咀嚼到时间的苦杏仁味儿。我写作的素材常常来源于我的人生经历:在邮局工作十五年,我会写到邮差、地图、火车押运员、查收死信的人……但那段人生经历,更多影响我的是趣味和格局──我对繁琐、枯燥的生活有一种莫名的、持久的兴趣,这也成为我笔下大部分主人公的处世方式。

有人说我现在说话的语速太快,似乎还保留着当年在邮局工作时的印记,就像在流水线上盖平信的邮戳。这样的后果是,别人总以为我说话时很激动,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是一个特别典型的急性子,不论是写东西、说话或是走路,都比较快。上学的时候同学们觉得我说话快,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机关枪”。所以现在每次去外面讲座,我常常在面前放上几张纸,上面其实没啥内容,只写着一个大字,用来自我提醒:慢。

在邮局工作的那十五年里,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我觉得写作者也应该有效率,尤其是如果长期以一种职业化的心态写作,那么效率和节奏,确实是要自己控制的。我还有一份工作,在作协,需要坐班,还要为人父母,没有太奢侈的时间,艺术家的自由散漫特权对我来说是不现实的。

“少年时工厂区的氛围温馨知足

所以一直想为他们写一个故事”

被拍成电影的《六人晚餐》,小说写到上世纪90年代的钢厂,社会变革之下,两个单亲家庭、六个主人公偶然的同行与必然的离散,人们在茫然中渴求所谓的成功,试图改变命运。

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的手心里捏着一团纸,心情复杂。电影与我的小说相去甚远,我想写一代厂区人的命运,导演却将它拍成了青春片。看到自己小说里的人物在银幕上出现,感觉有点古怪,起码不是享受。事后我问我的好友作家路内,他听了我的感受后大笑,告诉我这很正常:“作家看自己小说拍出来的电影,都是神经高度敏感的,会分外地挑剔。”

我的父亲就是一家大厂里的工程师,小时候我每年夏天都会去父亲的那个厂区过暑假,所以我对一座城市里重工业的厂区的气氛和人有比较深的印象。厂区在上世纪末是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有自己的电影院、学校、商店、游泳池,一到傍晚下班后,厂区的人们就会在街边支起一张张小桌子吃晚餐,这代表着一种知足和温馨。这种氛围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一直想为他们写一个故事。随着时代的变化,当年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我写了《六人晚餐》。在电影里邬君梅饰演的苏琴,就是那个年代的“厂花”,走到哪里都受人瞩目。

我是“70后”,深深感觉到我们是不敢出错的、虚度的、浪费的一代人。我在创作中对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烙印有着不断的反思。到了现在的“90后”以及更年轻的孩子们,他们内心沉重的阴影就会少一些,更多地为了自我的愉悦而生活,为了“小而美”的生活去努力,而我们“70后”追求的可能是“大而正确”,我们对于文学乃至人性本身的审美都太平稳、太正确,以至于波澜不惊、千人一面。

“每个作家都有文字洁癖

打磨文字就像雕花琢玉”

大家都知道四十不惑,但是我却好像每天都在“惑”,我通过写作来解惑,与我笔下的人物一起摸索、对抗、和解,我不想再给笔下的人物“打圆场”,每一篇作品我都竭尽全力。我的写作心态和经验都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但是对于未来几年我的写作走向和格局,我有一种潜在的焦虑,它确实是我比较重视和关切的所在。

这几年确实总在改小说,说好听点儿叫雕花琢玉,说老实点儿大概也是一种职业上“努力工作”的心态,我很笨拙地认为,好好用功,多改改,会越改越好。有一次我跟叶兆言老师谈起这件事,叶老师的修改也是穷尽所能。我们还交换过彼此的“修改大法”,比方说,同一大段里,绝不能忍受出现同样的形容词。把“的地得”弄弄清爽。把形容词尽可能改成动作。改对话,去掉其中的书面语。掂量语气词的激烈程度,改掉问号和感叹号。上一段和下一段用的词不能一样,用了同样的词会很不舒服……有时自己也觉得要疯,要大声地喝问和嘲弄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可能是一种“洁癖”吧。这种写作方式有点像一个笨拙的工匠在打磨一块老玉石。其实,如果我写的真的是一部伟大的作品,那么用词重复这个细节,并不会影响它的伟大。但我们会觉得,它不是最贴切和丰富的文本,好的文本就应该既准确又多变。

其实我以前是很爽利的,记得2007年左右,我写得快而猛,一年发七个中篇,外加五个短篇。之后的两三年,也是保持每年七八篇的速度。那时朋友们还劝我慢下来。现在好了,不要任何人劝,想快都快不起来了。但是写得好与坏,跟速度没有正向的逻辑关系。有时候,就算改一百遍,烂苹果还是烂苹果,口感依然很差。反之,一枚脆嘣嘣的小脆枣,随手打下来的,随便擦一下就扔到嘴里,好吃极了。

“生活时空越是单调

精神因子的活跃程度越高”

有一种花,我们乡下叫杨花,“百度”了一下,原来《辞源》里解释为柳絮。在仲春季节,在河边,它们会飘起来,非常慢,像停在半空中,说不清它到底是往上飘还是往下坠。有一年我到苏北的兴化去玩儿,在一片不大的水面上,看到特别多特别密的杨花,全部停在半空。我不能动,呆呆看了很长时间,感动得发起蠢来,心醉神迷。我觉得有一种纯粹的解脱感,时间静止了,特别幸福。

我喜欢平静乃至平庸的生活,生活的时空越是单调,精神因子的活跃程度就会越高。因此我理想中的生活是这样的:上午写东西,上半天的头脑是生机勃勃的,用来做我重视的事情。下午在附近远远地走上一大圈,碰到各种狗狗与它们的主人们。到天色将晚,最好来一场暴雨,有雷有闪电,窗棂吱吱作响。极端天气特别适合在一灯之下看书、看电影,我希望看到一部好片子,洒几滴奢侈的泪,然后在满意的疲劳中打着瞌睡爬上洁净的床。

现在我的工作太静了,我比较渴望从事一个“动”的职业。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现代舞的从业者。我没有很好的身材和面孔,现代舞对于这些条件的要求和约束没有那么高,可惜现阶段没有空去学。

我有一个女儿,有人说作家的女儿作文一定很好,其实她写作文主要是靠她自己。如果我来指导的话,她的作文分数会比较低,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两次,所以后来我们之间就不怎么谈作文了。高考作文是另外一个“门类”,我更不敢碰。基本上很少有作家能把自家小孩的作文指导好,除了曹文轩,我听他说过他的经验,术有专攻,不可复制。

对作家来说,读者永远是最重要的。我很重视、很在乎读者构成,哪怕只有1000人,但确实是知音,有呼应,有声气相投,我就觉得很幸福。更大范围的、能满足1000万人的娱乐需求的,我觉得我没有能力达到,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口述/鲁敏 整理/何玉新

来源:《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