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平
彭某并不是叫彭某，而是警方通报时使用的官方用语。
警情通报
2021年5月10日19时20分，龙春市经发小区门口发生一起交通案件。肇事嫌疑人彭某、李某灵因事故责任和赔偿金额产生纠纷，发生肢体冲突，并不断扩大化造成不良影响。后经双方熟人调解，事情已妥善处置。请市民不信谣，不传谣。
龙春市公安局经济开发区分局
2021年5月11日
彭某真实名字叫彭华，是一个木工，我习惯叫他彭师傅，是我的一个熟人。通报中的纠纷和冲突以及社会上的所谓谣言我都十分清楚，想起这件事情，我心里很难平静。案情的始末我想从认识彭师傅慢慢说起。
认识彭师傅是因为我的房子装修。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34岁时买上了一套商品房，结束了我10年租房的日子。也许不少人不理解我说的九牛二虎之力，这和我的出身和工作有关。我所处的城市虽然是个5线之下的地级市，但房价和全国各地一样，一年一年猛涨，一般人要买房还是要省吃俭用许多年的。我出身农村，会读书但又不是学霸的那种，兜兜转转才考上师范专科学校，毕业没有关系，被分配很偏远的乡下中学教书。
那时，乡下老师工资低、地位低，加上自己长得先天不足，娶老婆很是艰难，因此娶了一位没有工作的妻子。妻子很是贤惠，但因为工资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学校凭资历和实际情况提供廉价的公租房，教书七年，搬来搬去，住过棺材房、毫无隐私房和潮湿的平房，直到调走也没住过像样的楼房。从教七年，有幸通过考试来到了城里，因为没有什么背景，考的是冷门单位，工作清闲，但基本没有什么福利，买房基本靠借，靠银行按揭，所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装修钱不多，于是节约再节约，没有进行专门的设计，装修工人也是通过熟人介绍请来的。彭师傅是我学生介绍的，说人老实，做活很用心，功夫也不错。于是叫上所有的电工、木工、泥工和油漆工什么的一起搞了个开工仪式，仪式上彭木工显得有点木讷，不善言辞，给的香烟也推辞了几回才收下，很是恭敬的叫我老师，给我的感觉是比较沉稳比较实在的一种人。
因为要装修，我和妻子咨询了不少装修过的朋友，对装修工人里面的门道有些了解。有人说，装修工人你不要看大多农村出来的，很多人心眼很坏，刚开始为了揽活，甜言蜜语，价格说的也很低，一旦进场了，这样那样的要求很多，活计也慢慢的做着，很多请徒弟和同行做着，师傅只是来比划比划，以致带你看到的样板和做出来的多多少少有差异。当你和他扯皮的时候，他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敷衍着。
有的装修工人为了多赚钱，干活的时候很干脆很利落，但不讲究质量，本来要铆三个钉子的，他只铆两个，本来要三天完成的，他两天就完成了，外行看不出，几年后才能发现问题。有的人为了得回扣，指定你去他们熟悉的人买材料，一旦没有如愿，浪费你的材料不算，有时还让你费时费力，比如把下水道用水泥堵住，该装开关的地方不建议你装，不该装的地方反而建议你装等等。
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听到朋友这样说农民工，不是滋味，人心不古，应该说什么人都有，但我始终坚信，害人终害己，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要行稳致远，一定要积德行善。
和彭师傅的深交始于我一次例行监工。房子装修是大事，虽然一切交给妻子负责，我没事的时候也经常去转转。木工进场的时候，因为是夏天，我买了一个西瓜，准备让木工解解渴。当我赶到房子时，吓出了我一身冷汗！我的房子是顶楼，客厅阳台只是装了玻璃框子没有封闭，铝合金师傅于是用绳子大致的缠绕了几下，用来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此时，阳台的底座竟然并排坐了三个年龄不一的小孩，他们似乎无忧无虑地玩着，这存在多大的安全隐患！如果一旦出了情况，这责任，这房子，虽然是夏天，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我大声地呼叫彭师傅，指责他为什么带小孩来工地，一旦出了事情又怎么办？
彭师傅看我激动的样子很是惶恐，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婆做事去了，小孩子没人照顾，没想到安全问题，下次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我把西瓜切开，先给了几个小孩，再给了彭师傅和他的伙计。彭师傅有点惴惴不安，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吃完西瓜带着小孩提前回家了。
他的伙计和我说：“老师，你别生气，他也是不得已，家里父母年纪很大，行动不便，他为了生个儿子，小孩又多，生活压力很大，老婆只好去超市上班，暑假了，孩子在家怕出事，所以带着来做活，你没来之前，他反复叮嘱了孩子不要靠近窗户，估计是热，所以又坐到了窗户边。”
我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用木条和板材把窗户隔一下，这样就安全了。”
他伙计说：“我们也想隔一下，但彭师傅担心多用了你的材料，给你增加麻烦，彭师傅知道你家的情况，反复交代要做好活，要节省材料。”
我有点不好意思，刚才确实对彭师傅态度有些不好，但事情重大，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肯定要严厉批评他的，一旦出了问题，谁都担待不起。
彭师傅再也没带小孩来工地，木工活也很快就做完了，因为活真不错，而且没拖工期，甚至连卫生都没让我操心，于是我和妻子商量活计完工了就支付了工钱。没想到的是，支付工钱的第二天，彭师傅硬要请我吃饭。出于自己曾经严厉的歉疚，出于学生作陪，我欣然前往。
吃饭的地点是在他的家里，他家房子是买的郊区没有产权证的合建房，菜是他晚上出去电捕的黄鳝和小鱼以及几个他丈母娘在后山种的时蔬，酒是他老家自酿的红薯酒。他老婆个子不高，长相一般，炒菜很是麻利，也很是懂得孝敬，先添了饭菜送给楼上彭木工的父母，然后招呼彭木工叫我们喝酒。几个小孩很听话，我和学生叫了几次才和我们一起吃饭。几杯酒下肚，彭师傅话也多起来，一边敬我酒，一边诉说，让我感慨酒这东西真可以拉近距离，可以说出平时不太愿意说的事情。
彭师傅说：“虽然我没教他，但是他听了很多朋友说我是一个好老师，很多学生都喜欢听我的课。他读书其实还不错，可惜家里条件一般，父母身体不行，他姐姐早已远嫁贵州，他只有没读完初中就回家照顾父母。后来父母身体好些，他跟舅舅学习木工手艺，得以赚钱养家。他成家在农村算早，老婆身体不好，调理了不少年才可以生小孩，头两个是女孩，在农村没有男孩受人欺负，所以最后努力生了一个儿子。父母身体又每况愈下，小孩又多，经济压力很大，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好在城里活很多，于是来到城里混生活，日子得以勉强维持。陈老师，我真后悔没读的书，我们起早摸黑，很难赚到钱。不仅如此，我们在城里受人白眼。你知道吗，我们去人家里做事，人家像防贼一样，生怕你偷他们家东西。我们做事，他们在吃饭，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仿佛我们就是空气！只有你，那么客气，送水果，发香烟，所以做你的事情我小心翼翼，生怕做的不好。”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陷入了沉思和回忆。是的，我们乡下人进城，融入城里有一个过程，来到城里，就好像一个过客，可是又回不到曾经的故乡，因为故乡也不是早先的故乡了。年轻人走了，老人老了，只留下一片荒凉。近几年的脱贫攻坚、全面小康、乡村振兴……很美很诗意，但落地起来很难很走样。自己15岁来到城里求学，现在又在城里工作，几十年都很难完全地融入，农民进城那又会是怎样的一个艰难过程？
彭师傅见我低头沉思，又接着说：“陈老师，我们来到城里，面对的是很多很多的麻烦，小孩上学要求爹爹拜奶奶，我们摆个摊子自食其力由这个部门那个部门管理，我们辛辛苦苦干活的血汗钱也很难足额及时支付，我们农民工自己有些混的好些的看不起混的不好的，有一个活计拼命的争抢，把工价压的很低。这几年，我们的工钱似乎很高，城里人都说接受不了，他们就不知道，我们一年下来，能做到几多个工，一年下来，我们能做到200多天的就是很好的了，算下来还不是几万块钱！我们要养小孩、父母，几万块钱几乎就没什么剩余的了……”
彭师傅的话进一步触动着我，我心中暗暗地感慨：生活都不容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靠辛勤劳动只能丰衣足食，又有几个能真正地发家致富。只有那些靠政策靠人脉靠行业的人才能够轻轻松松过上富裕的生活。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辛辛苦苦攒点钱，为了房子，为了上学，为了看病，有时候分分钟就口袋空空了，甚至还要背负一身的债务。我虽然是个公务员，上有老，下有小，有时候也靠信用卡过日子，刚交房款那年过年时，竟然用信用卡取现2000元才能打发过年各种的人情开支。说出来也许谁都不信，可是我就是这样过的，社会上说公务员好，可以吃“冤枉”、可以怎么怎么的，但是那是极少数的。
一顿饭吃下来，我和彭师傅拉近了距离，彭师傅老婆也没有刚开始的拘束，跟着彭师傅叫我老师。我的学生喝醉了，彭师傅几个小孩虽然年纪小，却麻利地帮学生收拾一地的垃圾和呕吐物，让我顿时觉得他们一家很是温馨，我的小孩这样大的时候，只是热衷动画片和各种游戏的。我拉着彭师傅的手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虽然我帮不上什么，但可以替你出出主意什么的，彭师傅夫妻很是感激，一直送到我上了出租车，才挥手告别。
后来和彭师傅的接触是因为他的小孩上学。开学前夕，他和老婆提了水果什么的来到了我家，说考虑了很久，没有办法只好来麻烦我，看我能不能帮他找找关系就近安排一个学校，他会按照行情给我好处费什么什么的。
我说，不要说什么好处费什么的，我帮你是认可你，我也是农村人出身，知道你的不容易，我帮人帮到底，你三个小孩，我带你去找校长，你认识他一下，以后就好办了。
后来他的小孩很顺利地入学了，因为那校长刚好是我的同学，校长也答应以后直接找他就是。
彭师傅和他老婆又一次登门，这次提了两瓶不错的酒和10000元的红包。我生气的把红包退回给了他，我很严厉的说，帮你不是要什么好处费，而是看你不容易，很老实，很有孝心。
推辞了一阵，他只好作罢，说他会一辈子记住我的好。
我说，你别这样，把我当朋友就是。我妻子留了他们夫妻吃饭，喝掉了他提来的一瓶酒，各自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对时光的感叹，有对童年的记忆，有对现在日子的艰难，最后又在醉意中为10000元钱推推搡搡，看我实在没有接受的意思，只好和妻子满含泪水作别。
农民工进城，小孩读书是第一个大事，城里学位虽然每年增加，但还是满足不了现实的需要，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了小孩读书花钱的花钱，找关系的找关系。据说一个好的学校一个学生有的出到了50000元，一般的学校3000到5000元不等，有人还专门一次为业。作为毫无门路的农民工，除了花钱又有什么办法？我教书七年，不少校长认识，但我也不好意思每年帮人上学，因为人家会以为我得了不少好处。但要我得好处，我真不忍心，虽然我钱不够用，但我觉得这样得到的好处与贪污又有什么区别？
经过这一次，彭师傅每年过年的时候总会来我家做客，每次做客都会提些他家里的土特产，我也没有办法拒绝。这也许是他的一份心意，如果不收下，他心里会惴惴不安，与其如此，还不如礼尚往来，所以，每年我也会提上不是很贵重的礼品拜访他一两次。就这样，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
以后的几年，我们都是不咸不淡的相处，我帮他联系了医院医生，为他父母住院减免了不少医药费什么的，但最后他的父母还是早早的走了。他很落寞，也很无奈，他妻子身体愈发得不好，只能在家里照顾小孩，一家人的担子全落在他的身上，他基本早出晚归，拼命的赚钱养家。看着他瘦小而单薄的身子很没有休息好的神情，我老是劝他少喝酒，多休息，生活有压力但不要有负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什么经济负担可以和我说，我有时候可以帮助帮助的。
我没有告诉他我工作认真，得到了领导的赏识，职务变了，经济压力少了，因为我怕告诉这些会有着这样那样的麻烦，影响我们之间的交往。直到警情通报事件的爆发，我才知道彭师傅为了赚钱，竟然出了木工，还做了“黑”摩的司机，外卖员，保洁等多个兼职！
警情通报事件社会传扬版本很多。有说农民工彭某去小区送外卖，小区物业不让彭某摩托车进小区，摩托车违停小区门口，小区富二代李某灵驾驶玛莎拉蒂豪车不小心撞上摩托车，致使豪车受损。李某灵要求彭某赔偿损失10000元，彭某认为责任不在自己，只答应赔偿300元，李某灵父母从小区赶出来用小区物业巡逻棒殴打李某，彭某佯装回家取钱，携带木工电锯奋起反抗，怒杀富二代一家三口，主动投案。
有说农民工彭某黑摩托出租不小心剐蹭富二代李某灵玛莎拉蒂豪车，富二代要求赔偿30000元损失，彭某拿不出赔偿，驾车逃逸，被富二代父母抓住并殴打重伤，彭某徒弟等30多位农民工围堵富二代全家三口，怒烧豪车，公安局出动特警100多人，终于平息事态。还有很多版本活灵活现，有站在农民工一边的，也有从富二代角度出发的，总之全城都在传说经发小区出了大事，有痛批富二代为富不仁的，也有狠骂农民工给社会带来不安定的，不一而足，沸沸扬扬。
其实真实的情况没有这样严重，但也确实差点酿成重大冲突事件，我没有全程目睹，但基本知道事件的始末和出现这次事件的社会根源，因为我是在事件发生后就直接去了现场的，并且尽我最大所能把这起事件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事情的起因是彭师傅2021年5月10日傍晚做完木工活，回家吃饭后转而从事摩的生意，19时左右把客人送至经发小区门口，客人要求彭师傅送进小区，小区保安要求登记，彭师傅停车登记期间，李小灵驾驶借来的玛莎拉蒂豪车驶进小区，由于刹车不及时和摩托车相碰，致使玛莎拉蒂轻微出现划痕。李小灵要求彭师傅赔偿5000元，彭师傅认为责任不在自己，起先不予赔付，李小灵以举报彭师傅黑摩的载客相要挟，彭师傅无奈答应赔偿500元。
李小灵父母刚好出小区，于是出现争吵，李父用保安棍殴打彭师傅，要求彭师傅最少赔付3000元，否则向运管局举报其非法载客。迫于无奈彭师傅答应赔付3000元，把摩托车抵押在保安室，然后回家筹钱赎车。彭师傅回家一言不语，妻子发现情况苦苦逼问，彭师傅才告知事情经过，表示气不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抄起木工电锯夺门而出。彭师傅的妻子感到事态重大，于是打了我的电话，我也预感事情严重，第一时间赶到经发小区。
我赶到经发小区的时候，经发小区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糟。彭师傅手握电锯正在疯狂追打着，保安想制服他，但忌惮电锯，不敢靠近。围观的市民很多，有打110报警的，有起哄的，有叫好的，也有叫杀人了杀人了的。玛莎拉蒂的一家三口躲进了保安室，拼命地用手机报警。
我冲进人群，呼喊着彭师傅的名字。彭师傅发现了我，叫我不要过去，今天他要杀人了。我很吃惊，一个这样老实的人，愤怒的时候竟然毫无惧怕。我抱住他，抢下了电锯，安抚他的情绪。
这个时候，玛莎拉蒂的一家三口冲了出来，叫嚣着，说要送他去坐牢。我气愤了，大声说：“真的吗，今天到底是谁应该坐牢，人家的摩托车碰到了你家的玛莎拉蒂吗，你有什么理由叫人家赔钱，你有什么理由打人家，要不我不劝了，你们打一架试试，看谁家会死人！”
这个时候，玛莎拉蒂的父亲不叫骂了，出乎意料的是，李父向前握住了我的手，说:“秘书长，秘书长，不好意思，刚才我没有认出是你，今天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点懵了。
“误会，误会，我是经开区街道的李宗林，我认识你，你是市政府秘书长，误会，误会，小灵，快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市里领导，这是我女儿小灵，在经开区上班。”
我无语了，一个小小的领导，竟然这样对待老百姓，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因为他叫我秘书长、秘书长的，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秘书长，只是跟着领导，他们给我恭维的叫法。
这时，几十个警察赶了过来，警灯闪烁，场面很是壮观。带头的警察似乎认识我，向我敬了礼，请示我有什么指示。我无话可说，面对这么多围观的市民，我只好说，把双方都带进警局进一步处理吧。
于是散了，于是谣言四起。我请示了领导，最后的最后出了警情通报，李宗林免了职务，李小灵扭着屁股来了我几次办公室，我没表态原谅，也未表态怎么处理，但最终没有开除她的工作，因为玛莎拉蒂的真正主人和我们领导是兄弟。
不久，李宗林在异地又当起了领导，看见我很是客气，就不知道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彭师傅自此对我更是恭敬，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真想来一句粗话——去她妈的！
事实上，我依然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迎来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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