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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无价》是一部十年前就首版问世的有关英美自然文学研究的专著。这本书由18篇作品构成的散文集堪称一部大美文,记录了作者自己在瓦尔登湖圈独居两年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作者程虹教授,是首都经济贸易大学英语教授。从事自然文学研究多年,出版有关于自然文学的专著《寻归荒野》《宁静无价》《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以及译著“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醒来的森林》《遥远的房屋》《心灵的慰藉》《低吟的荒野》。发表有关自然文学及生态批评的论文多篇。她是中国自然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梭罗的精神遗产

程虹

(摘自《宁静无价》,有删节)

2004年深秋的一天,我再次来到位于康科德附近的瓦尔登湖。记得2000年盛夏初次来到瓦尔登湖时,所见情景令我大失所望。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中所描述的那个神圣宁静的处所,在那个夏日已是人满为患,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嬉水乐园。当时,我甚至没有心情再去寻找梭罗湖边小木屋的遗址,便悄然离去。

然而,此次的情景却大不相同。或许是深秋的季节扫去了夏日的浮躁,瓦尔登湖呈现出它原有的风貌:宁静的湖面映出岸上多姿多彩的秋色,湛蓝的湖水轻轻地拍打着湖边白色的沙滩,湖边间或长着几簇绿色的草丛,横着一根造型独特、泛白的流木。

从湖畔一位晒太阳的老人那里,我打听到了小木屋遗址的确切位置,沿着湖边小道来到一百五十多年前梭罗曾经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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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屋遗址位于湖畔的一个小山坡上,如今只有圈起来的一小片地基和一个附有解说词的牌子。令我感兴趣的是旁边的一大堆石头。那石堆是世界各地前来“朝圣”的人们堆起来的。人们以往石堆上添加石头的方式来表达对梭罗的敬意。

站在这方寓意深长的石堆前,目光越过铺满松针的山地,再次投向瓦尔登湖:一池碧水,几只飞鸟,满目秋色,还有轻轻的浪声与风声……我想,这应当是瓦尔登湖的本色。眼前这一切或许会解释多年前为什么梭罗会到这里来,而多年后,为什么人们还能以如此独特的方式怀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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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现代文明的加速,人们对梭罗的兴趣有增无减。 当原始的自然与简朴的欢乐渐渐地离我们而去时,人们似乎更加怀念梭罗,期望追随他的足迹,去寻求古朴的自然、精神的自由、身心的健康。用现代的眼光重新审视梭罗的人生、著作及理念,会使我们原本浮躁的心态得到某种程度的宁静。

梭罗生前不曾有过殊荣与名望。相反,他总是处于一种颇为尴尬的社会地位。自1837年从当时的哈佛学院毕业之后,梭罗曾教过书,在铅笔厂中做过工,当过土地测量员和木工。但上述谋生的手段都无法吸引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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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当地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的活动中,梭罗找到了充实而有意义的终生职业,追求着生活得更好的艺术。但是19世纪的新英格兰不会容忍一个无业者闲散的生活方式,也不会把在山野或牧场里游荡看作一种美德。因为,在工业化时代,要为个人内心成长而生活是相当困难的。为此,梭罗在日记中写道:“我必须承认,当有人问我对社会有何作用——对整个人类负有何种使命时,我深感汗颜。无疑,我感到惭愧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我的四处闲逛也并非没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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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大学期间,梭罗就读过爱默生的《论自然》,彼时他仿佛已经听到了一种神圣的召唤,要与世俗的雄心壮志背道而驰,走一条在研习自然、体验自然之中探索生活真谛、寻求精神升华的道路。

爱默生对梭罗的人生选择有着形象的比喻。他在追忆梭罗的悼词中说,在欧洲的蒂罗尔山脉中生长着一种美丽的花,由于此花通常生长在悬崖峭壁,使得许多人望而却步,但仍有勇士为了追求美丽和爱情甘愿冒死去采花。有时,人们会发现采花者已死在山脚下,手里还握着花。他由此感慨道,梭罗一生都希望采到这种花,而他得到这种花是当之无愧的。

在总结了梭罗的一生之后,爱默生以这种浪漫的比喻来概括梭罗的追求是非常贴切的。只不过梭罗追求的爱情是精神的,他采花不是为了心上人,因为他早就声称: “大自然就是我的新娘。”

梭罗一生中,似乎都在寻求一种与自然的最淳朴、最直接的接触。他几乎放弃了世人所追求的一切——财富、名利和安逸。实际上恐怕他也很少懂得世间人们习以为常的欢乐与享受,因为他像爱默生所说的那样,一生都在追求那种常人望而却步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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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手持一本旧乐谱、一根手杖、行走在康科德乡间的梭罗,仿佛永远行走在人们的记忆里。乐谱用以保存植物标本,手杖用以丈量土地,而他的服装永远是一种灰、或绿与褐色的组合,那种与自然和动物最为接近的色彩。让自然融于自身,同时也让自身融于自然,是梭罗不同寻常的人生追求。

当梭罗面对自然时,他发挥的是所有五官的作用,要让自己完全沉湎于各种可感受的气味和声色的现实中。“我看、闻、尝、听、摸与我们密切相连的永久的事物……宇宙那真实的辉煌”。

热衷于带孩子们在野外采浆果的梭罗,最喜欢跟自然一起野餐。对他而言,采浆果是一种像莫扎特作曲、米开朗基罗绘画一样的艺术,品尝浆果则是一种圣餐仪式。

在大自然充满了果实,仿佛邀请他前往野餐时,他常常为野果中那来自上苍的美妙味道而陶醉。寒冬,他会在冰封的瓦尔登湖上凿出一孔,品尝一口清凉的湖水,看到水中和天上的两个天堂。

梭罗的听觉是非凡的。许多生活中的欢乐,都是以声波的形式传给他的。夜间林中画眉鸟的歌声、清晨公鸡的啼叫、傍晚瓦尔登湖的蛙鸣,甚至一片树叶悄然落地,都会令他心醉神迷。

梭罗崇尚的自然,是一种近乎野性的自然。在自然中,他寻求的是一种孩童般、牧歌式的愉悦,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一种有利于身心健康的灵丹妙药,一种外在简朴、内心富有的生活方式。对他而言,走向自然,就是走向内心。测量瓦尔登湖,就是测量自己。观察自然的四季,实际上也是在观察心灵的四季。他在日记中写道:“四季及其变化全在我的心中……自然与人类是多么完美的协调,因此他在她那里找到了家园。”

所以在早春三月里,他感到自己也是春意盎然:“我的生命也分享了这无限的生机。”这是他在1853年3月的日记中感慨。

当他提及冬季的11月时,又写道:“它(11月)的名字听起来是如此地冷酷和阴郁”,连“人都变得更加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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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他在描写自然时,都带有一种浓郁的季节色彩:“我捡起一片泛白的、掺杂着红与绿色的橡树叶。它又干又硬,像10月似的。”

实际上梭罗的一生都在试图与自然同步,都在尝试一种像四季那样的有机的生长,春天到来时变成绿色,秋天到来时变成黄色而成熟。而他自己,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则像一片树叶、一种植物那样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梭罗以一生对自然的追求和迷恋,试图唤醒人们随着自然的四季不断地更新生命,使生活充满活力和希望。梭罗一生都在寻求一种内心隐藏的甜美,一种与自然的亲情,一种个人精神之喜悦而非世人所瞩目的功名,这也许正是他的成功所在。

梭罗一生中写了四部有关自然的著作。如今,一提到梭罗,人们便不由得想到瓦尔登湖。虽然梭罗只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可是他似乎永远地留在了瓦尔登湖,成为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但是,当他的著作《瓦尔登湖》于1854年首次出版时,却受到了冷遇。印数仅两千册的《瓦尔登湖》,用了五年时间才售完。之后,直到1862年梭罗过世,《瓦尔登湖》才重新付梓,并从此屡屡再版,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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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2年5月6日,当身体虚弱的梭罗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的妹妹索菲娅说:“我感到仿佛看到了非常美丽的事情,而并非死亡。”

另一位目睹梭罗过世的朋友评述道:“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满足而平静地死去。”

而参加过梭罗葬礼后不久,美国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似乎自然以其最慈祥的神态,欢迎她忠实而亲爱的儿子在她的怀抱中长眠。当我们进入墓地时,鸟儿在低吟,初春的紫罗兰在草丛中开放,松柏在哼着轻柔的催眠曲。我们把他 (梭罗)安置在他父亲及哥哥的墓之间,感到虽然他的生命似乎很短暂,但是在他离我们而去之后,它将永远地为我们开花结果,因为我们应当知道,或许在他死后,我们与他的关系将比生前更加紧密。 ”

梭罗如同他在《秋色》中描述的秋叶,优雅地告别了生活。诚如一位评论家所述,梭罗的“树叶”(散文)在他去世多年后一直肥沃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