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场上从无兄弟,只有利益的加减法,算尽人心时,连血脉都要称斤论两。
1949 年5月,成都细雨连绵。关麟征坐在办公桌前,死死盯着侍从室送来的迁校密令。指尖反复摩挲着“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烫金字,思绪不禁飘回三年前。那时,他刚接任黄埔军校第二任校长,在南京黄埔路校阅,学生们整齐的“校长万岁”呼喊声震云霄,校旗在风中肆意翻卷。可仅仅三年,局势急转直下,上头竟要求将这承载着黄埔火种的军校迁往台湾。

密令措辞极为急迫:“着即筹备迁校事宜,勿误戎机。”关麟征捏着电报,手背上青筋暴起,草拟回电时,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个墨团。他罗列了三条理由:一是军校师生大多来自北方,到台湾恐难适应水土;二是器材辎重数量庞大,转运艰难,必然影响教学;三是当下西南局势尚不稳定,应当留下根基,凝聚人心。但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这些不过是借口。真正让关麟征脊背发凉的,是电文末尾那句“陈主席诚已备妥台湾校址”。陈诚,这个与他缠斗了二十年的对头,终于要把手伸向他最后的阵地了。

时间回溯到1943 年秋,云南楚雄。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内,关麟征正对着军事地图,精心推演怒江防线。这时,副官匆匆进来,捧着一袋发霉的糙米,说道:“54军黄军长送来的,说是前线弟兄们已经啃了半个月这种粮食了。”关麟征捏起一粒发黑的米粒,一股刺鼻的霉酸味扑面而来。他心里清楚,这分明是陈诚“土木系”的惯用伎俩,把优质军粮调拨给嫡系18军,将次等粮食分给其他部队。
黄维是黄埔一期出身,为人耿直,不懂得官场那一套弯弯绕绕,直接把状告到了军政部长何应钦那里。何应钦是关麟征的老靠山,早在东征时期,就对关麟征的勇猛十分赏识。得知此事后,何应钦愤怒地拍案而起:“查!彻查54军粮饷!”关麟征暗自欣喜,54军虽是土木系的主力部队,却归他的第九集团军管辖。若能借此机会换掉黄维,就能将这支部队纳入自己麾下。于是,他故意对调查团说:“黄军长忠勇可嘉,只是治军太过死板,恐怕是被下属蒙骗了。”
没想到陈诚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坐飞机前往重庆,面见蒋介石。陈诚作为宋美龄的干女婿,这层关系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蒋介石看着关麟征的调查报告,语气平淡地说:“前线战事紧张,不宜动摇军心。”最终,黄维调任军委会高参,54军被划归宋希濂的十一集团军。关麟征派去的张耀明,连54军军部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杜聿明私下劝关麟征:“辞修背后有委员长撑腰,你何苦非要和土木系死磕呢?”关麟征将茶杯重重地墩在桌上,生气地说:“他陈诚算什么!当年在黄埔当区队长的时候,见了我还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关学长’!如今仗着裙带关系,就想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偏要拔掉他这颗眼中钉!”这番话传到陈诚耳中,陈诚冷笑一声:“关麟征有勇无谋,迟早要栽在权术上。”
1944 年,昆明街头美军吉普车穿梭不停。陆军总司令部成立仪式上,关麟征看着花名册,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四个方面军总司令,王耀武、张发奎、汤恩伯、杜聿明,哪个不是曾经他麾下的师长、军长?可如今,他却只挂着第一方面军副总司令的虚职,连司令部专属参谋都没给他配备。

“委员长这是要冷落您啊。”张耀明递来一杯闷酒,窗外滇西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关麟征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眼眶发热。1933 年古北口抗战,他率领52军在阵地上坚守七天七夜,后背被弹片划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蒋介石亲自到医院为他授勋,称赞他为“黄埔之英”。可如今,陈诚当上军政部长,一句话就能把他从集团军总司令贬为有名无实的副总司令。
更让关麟征憋屈的是,54军如今成了陈诚的心肝宝贝,军长换成了十八军的方天,还兼任着二十集团军副总司令。关麟征每次去集团军开会,方天连敬礼都懒得好好敬,还阴阳怪气地说:“关副总司令要是真关心54军,当年就不该往我们这里泼脏水。”字里行间,满是当年军粮案的怨恨。
夜里,关麟征对着黄埔同学录发呆。一期生共57人,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他和陈诚还在权力场上争得你死我活。这时,何应钦的电话打来了:“雨东,辞修现在正盯着你呢,军校教育长的位子空出来了,你去接任吧。”表面上这是调任,实际上是要把他调离兵权核心。陈诚算盘打得精,军校是黄埔的根基,掌控军校就能掌握未来军官的命脉。而关麟征若去当教育长,就会成为陈诚眼皮底下的傀儡。

1946 年,南京孝陵卫。关麟征站在黄埔军校大门前,望着“亲爱精诚”的校训,心中感慨万千。他从教育长升任校长,蒋介石不再兼任校长一职。看似是得到了提拔,实际上这是蒋介石玩的平衡手段。陈诚掌管参谋总长,需要有人在军校制衡,而关麟征的黄埔一期资历和反陈立场,恰好成了合适的棋子。
上任第一天,关麟征就撞见陈诚派来的“督学”在教材里夹带“效忠领袖”的小册子,顿时火冒三丈,当场将小册子撕得粉碎:“黄埔教的是战术战略,不是让人溜须拍马的!”这话传到陈诚耳中,陈诚在参谋会议上阴阳怪气地说:“关校长好大的威风,怕是忘了军校的经费还得从我们参谋总部出吧?”从此,每月的军费总要迟上半个月才到。关麟征无奈,只能低声下气地找顾祝同疏通关系。曾经的“黄埔虎将”,如今竟要为了军校的经费四处求人。
1948 年,陈诚在战场上接连失利,灰溜溜地躲到上海养病。关麟征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可等来的却是陆军副总司令的虚衔,而且还是挂名在顾祝同名下。他对着镜子,愤怒地扯掉中将领章:“副总司令?说白了就是个管军校的教书先生!”更让他心寒的是,蒋介石宁愿启用粤军的张发奎当陆军总司令,也不让他这个根正苗红的黄埔一期生掌兵。就因为他和何应钦走得近,就因为曾经想吞并54军,便被蒋介石打入了“非土木系”的另册。
1949 年1 月,溪口雪窦寺。关麟征在蒋介石面前,听着蒋介石的训斥:“李宗仁要让你当参谋总长,你就心动了?党国的军政大权,能交到他人手里?”关麟征抬头,望着蒋介石鬓角的白霜,突然想起1925 年东征淡水时,蒋介石将指挥刀递给他,说:“带着敢死队冲上去,我在后面给你压阵。”如今二十四年过去了,曾经在背后压阵的人,成了挥刀相向的人,而他这个“敢死队长”,成了权力棋盘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雨东啊,”蒋介石语气突然缓和下来,“等局势稳定了,陆军总司令还是你的。”关麟征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蒋介石惯用的笼络手段。果然,3 月任命下来,陆军总司令是张发奎,他只得到一个“空头总司令”的头衔,连司令部班子都没给他配备。更过分的是,此时陈诚在台湾当省主席,正忙着把台湾打造成“新黄埔基地”。迁校令就像是陈诚递给蒋介石的一把刀,要彻底斩断关麟征在大陆的最后根基。
5 月的拒迁电报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8 月,蒋介石亲自飞到高雄见他。关麟征躲在旅馆里,不肯去台北,直到蒋介石的汽车停在旅馆门口。见面时,蒋介石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台湾地方虽小,但容得下黄埔军校。你去了,给你个省主席当当。”关麟征盯着蒋介石手背上的老年斑,突然想起陈诚的妻子谭祥,那个喊蒋介石“干爹”的女人。每次见到他,谭祥都用手帕掩着鼻子,仿佛他身上带着派系斗争的污浊气息。

“委员长,”关麟征终于开口,“学生只想守住军校这块招牌。迁到台湾,恐怕连‘黄埔’二字都要姓陈了。”蒋介石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没再说话。临走时,副官塞给他一份手令:“张耀明任军校校长,即日起交接。”关麟征摸着纸上的朱批,突然笑了。原来在蒋介石心里,他连守护军校的资格都没有,必须让陈诚的人来接手。
9 月20 日,成都双流机场。关麟征望着停机坪上的C - 47运输机,怀里紧紧抱着黄埔军校的铜制校徽,身后是新任校长张耀明带着学生们送行。飞机引擎发出轰鸣,他忽然想起1926 年北伐时,在汀泗桥战场上捡到的那块弹片,至今还藏在贴身口袋里。“校长,该登机了。”副官催促道。
航线是成都到香港,再转机去台北。当飞机在香港启德机场降落,关麟征望着舷窗外的灯火,突然转身对妻子说:“把行李搬下去。”儿子愣住了:“父亲,台北那边……”他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机场外的夜色。那里有英国殖民旗帜,有南来北往的商船,仿佛有着脱离纷争的自由气息。
三天后,消息传到台北:关麟征一家滞留香港,下落不明。陈诚气得摔了茶杯,蒋介石望着黄埔军校的迁校名单,突然问身边的俞济时:“关麟征当年在古北口,真的被日军打断过两根肋骨?”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台风的呼啸声。这声音仿佛在诉说一个黄埔将领的末路——他终究没有去台湾,没有踏入陈诚的地盘,也没有再回到蒋介石的权力棋局。而那枚刻着“黄埔军校校长关麟征”的印章,此刻正躺在香港某间阁楼的抽屉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被尘埃掩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