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入 军 籍
民前二年
亏本受气,小商人究不易做。我开了一年“昌源”店,损失去二十多千钱,想起一年的辛苦,到头还要亏去血本,此血本不独为自己数年来辛苦所得,亦为家姐十余年血汗积蓄,不免愈想愈 气愤,愈想愈心痛。
欲继续开张,希冀赚回血本,则必须增添本 钱,万一又再亏下去,则更辛苦。如要收盘关门,便须即清街账, 自己所有资本,除清还欠账之外,家中便无余钱,也是困难。
是 以虽当元旦,亦闷闷不乐,暗自打算,真是万分苦恼。吾妻见我 郁郁,即说:“事已至此,想亦无益,还是说知老爷(指父亲),早 日收盘好。”
自己既无好办法,只得与父亲商量。父亲亦无甚意思, 只教我自己打算。夫妇再三商量,终于决心收盘,结束小商店。
决定之后,禀知父亲,到年初四,即往罗镜墟将所存货尾,求善价而沽。当我到墟将存货求售时,各人知我收盘,于是债主临门, 逼取欠账,不容稍缓,若恐我逃债。
而自己贷出各账,则无法收 取,人心侥薄如此,心虽愤恨,亦无可如何,惟哑忍而已!
不数 日,存货零沽,恰偿所欠,即遣散店伴,经营一年之“昌源”店, 遂告关门。我之小商人生活,亦从此结束,永不复干矣。
“昌源”收盘后,即返家中,时春耕未到,终日无所事,正觉 无聊。做惯了事的我,诚不甘休闲,坐食山崩,固非所愿,亦不 是计。且徒弟黄火仔行将出师,再过三月便须离去。自己打算, 还是多做些工,多剩些钱,较为上策。遂决意带徒弟上门为人缝 衣,回复当年生活。韶光易逝,转瞬又是三月春耕了。
徒弟黄火仔,人颇勤慎,惟天性稍钝,学师两年,手工平平, 然亦可独自生活。春耕过后,黄火仔学师两年之期已届,我即取 出其应值工钱,对他说:“你来学师,帮助我不少。现在你已经出 师,可以单独帮人缝衣,此是你今年工钱,带回去可以买家私自 己做活。”
黄火仔甚为忠厚,他说了不少“多蒙携带”、“多谢”等等 谦恭的话,才离开我家。此后,我少了一个助手,又少一份入息 了。
自母亲逝世后,几年拚命苦做死捱,家境不见得如何好转。虽 然自己娶了妻室,家中可以多一个人帮做,但自今黄火仔出师归 去,却少了一份工钱,想着以后,不觉心灰。
有时对吾妻诉说: “两年来,我家六、七口人均肯勤作,入息稍丰,但使用亦粗, 以至尚无积蓄。去年,以为做生意可以赚些钱,怎知开了昌源店, 为亲戚所累,反而亏去血本。而今黄火仔已出师回去,二、三两弟 现在读书时候,又不能确实帮做,两夫妇如何捱法?”
吾妻知我不 欢,遂即慰解。她说:“现在家中并不十分艰难,谷米够食,做生 意虽然亏本多少,但我们勤力,总可以做工赚回。你早年亦不怕 辛苦,如何今日又说出此种话,请你不要灰心,总之大家勤力去 做,将来定有好日子过的。”
我听到吾妻如是慰解,亦不再多说 话,但终不满此种死捱艰辛的生活。那时满清将亡,政治昏乱, 已失其统驭能力。盗匪不时出没,革命党人又甚活跃,有统领何仁山,带有一营新军,说是来三罗清乡。我听说有新军来,两年前的投军心情,又复勃发,认为时机复至,再不可失。遂即往罗 镜墟闲游探听。
不两日,新军开到罗镜墟。当入墟时,队伍甚整, 个个精神抖擞,使我更为羡慕。适有一朋友与新军十长何生相识, 何生欲做衣服,我友即介绍我为其缝衣,工作十余日,与军营中 人渐渐相熟。我本蓄意投军,得此机会,不时向营中人探询营中 情形,知营中生活远胜家居,投军之心,更为坚决。
工作将完,即向何十长商请入伍,十长谓入伍不轻容易,彼亦不能作主,须 禀知队官,待队官先见过人,如属合格,再寻担保,方得入伍。
我恳十长代请诸队官,十长又谓彼等两日后调防船步,此事须到船步方可,如欲投军,不如先随往船步,然后同见队官等语。
我听了心甚欢喜,决心随营出发,即赶回家,禀知父亲及告知吾妻, 假说船步有人请去赶做嫁妆,翌日即须前往,不敢直说随营。船步距我乡仅三十里,在平时,离家一、二十里做工,甚为平常, 所以父亲及妻室亦不思疑,我即检拾缝衣器具,准备随营往船步, 是晚久不成寐,幻想入营生活,心甚愉快。
晨起,带备缝衣器具,告别父亲及妻室,约期回来收割,即 赶到罗镜墟,寻到何十长。十长见我到来,知昨非假说,彼亦欢 喜,谓必代我报队官,准我入伍。
当队伍开往船步时,我即随队伍往罗镜。到达船步,何十长对我说:“你入伍事,今晨已报告队官, 队官吩咐今日下午带你往见,你可准备。”
我闻此话,知目的可达, 心极欢慰。惟自己平生未见过官,不知见官要如何,即问何十长, 见队官时要怎样?
何十长说:“你见队官用不着什么准备,若队官 问你,你直答可矣。”
我听从十长指示,时间已到,十长带我往 见。自己为一乡下人,不知营中礼节,当时甚为慌张。
而队官周 发祥,面容态度,并不使人难堪,当我行近立定时,彼对我从头 至踵看过一遍,即问我姓名,我亦照答。
继问我何处人氏,我亦 照答。继后又问我因何要入伍从军。我则答:“我见当兵生活好, 我愿意当兵为国……”
队官不再问,只说:“好!好!准你入伍,你跟何十长出去。”我遂辞出。
翌晨,何十长叫我入营,见面时,十 长说:“队官说你体力强健,当兵合体格,着我叫你入营。”我即随 十长入营而为正式军人了。
数年来所具之志愿,到这时方始达到。
满清经几次战败,乃效法外国军队编练所谓新军(与征兵相同),所以新军服装,甚为整齐,待遇亦甚优越,军纪训练,均效诸外国,其军容精神,迥异昔日差勇。当时,新军关系直属于提 督李准。
入营时,十长叫我填写姓名、三代及箕斗,保人则写何 十长。换过土佬衣服,穿起军装,甚为高兴。
下午,随各人到操 场出操,十长先教我立正,稍息,又教我举手见礼,鞠躬见礼, 彼说那是陆军之室内室外礼节,见官长见同事,均须行礼。我留 心记着说话,留心学习动作,每日两操两讲,入营两星期,已操 正步及跑步了。
十长见我操法容易进步,常加勉励,再过三星期, 队官见我精神活泼,操法纯熟,遂升我为正兵;我的月饷,亦由四两二钱,增至四两五钱,比入伍当副兵时增三钱银。
那时,除伙食二两外,尚余二两五钱,值大洋三元多,比上门缝衣工钱多 一倍,心甚欢喜。
我出操格外留心,有一天,何十长对我说:“队官想做几套秋天便衣,我说你会做衣服,队官吩咐就叫你缝,你可去做。”
此后,我一面出操,一面为队官缝衣,小心勤慎,队官 对我更为赏识,入伍仅两月,已升为上等兵,月饷又增多五钱。
不几天,队官之衣服已成,队官给我三个大洋,我喜出望外。因为照工资计,两三套便衣,工钱不过一、二千,值不到三个大圆, 或者队官不明地方工价,照省城工价给与,或者是队官恩赏,但我多了三个大圆,则万分感激了。
入营将三月,我以醉心学习, 且生活有常,待遇复优,并不如何思家,及见遍地禾熟,船步已 开始收禾,始忆及自己投军,乃瞒着父亲妻弟,收割已到,不得不回去一转,免其思疑。
先商何十长请假,何十长着呈假单与队 官,遂写假单向队官请假四天。队官略为询问即批准。
那时,我 已存有余饷八个大圆,替队官缝衣,又得三个大圆,合共十一个大圆。假单一批下,我即换过衣服,袋着假单及十一个大圆,离营返家。临行时,何十长嘱准期回营销假。
抵家,父亲妻弟见我依期回来、甚为欢喜。我交十个大圆与父亲,交一个大圆给吾妻作零用。父亲见我得如是多钱回来,心甚欢慰。
他说:“你去不过两个多月,怎有如此多银?”
我即以安排 好的话回答父亲。我说:“我在船步收一个徒弟,每月支他工钱卅 文,我又赶夜工,所以存得这么多回来。”
父只微笑,虽见我态 度有些改变,但见我如是说了,也不深究,不再问三问四。可是 吾妻则寻根究底,当我入到房里,她说:“你的确有些不同,我不 相信你系在船步缝衣,许多人都说你在船步当差,是不是?”
我听 吾妻如此盘问,恐怕露出马脚,即故作镇定,而且用坚决的说话 来答。我说:“的确是在船步缝衣,你可以查,勿听人乱说。如果 是当差,现在怎能回来。”当时吾妻听到我如是坚决否认,亦不再 如何盘问,我想她心里仍是狐疑的。
入营的事,终于为吾妻揭破,而且证实。
当我回家之翌日,家中开始割禾,达锴二弟年纪已十五岁,轻重工夫均可帮做。我 做了两日,见假期已到,不得不回去销假。
我逼得又向父亲推说: “船步的工夫,乃系嫁妆,要赶日子,徒弟未能单独工作,我要再 去。二弟已可帮做收割工作,我去亦不要紧。”
父亲无甚言语,但吾妻则大抛浪头,我入房时,她在暗笑。
她说:“你去,我们亦不去割禾了!”
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都不要,我割来做什么!”
当 时,我给吾妻难倒,无话可说。吾妻见我难过,即笑说:“你不要恼怒,我并非真不去割禾,玩笑而已。”
我说:“你为何如此作弄我?”
她说:“你因何瞒我?你的事,老爷或者不知,而我已完全知道。你的确是入营当差,因何对我不讲实话?”
当时我尚欲否认,但见 吾妻已如是说,逼得将入伍情形及当兵好处,对吾妻细说。吾妻 亦不表示反对,只怪我不讲实话。
我问吾妻何以知我当兵,是否 乱撞。她说:“什么乱撞,现今有凭有据:老早我就知道,你未回 来时,已有人对我说你在船步当差。你回家时,我即问你,而你 总不肯实说,而今我已得证明,再不能瞒我了,你看(她拈着我 的假单),这就是证据。”
我见着假单,即问:“你怎能得到此物?你未读过书,又不识字,怎知道这是我当差的证据,你是否给人看?”
她说:“我虽然不识字,我昨日在你衫袋摸到这张字条,与平 时数目单不同,我就非常思疑,故此问你。现在你已经说明,我 不会泄露你的事,亦不敢强留你在家,不过,你不对我说实话, 我是不服的!”
吾妻既知我当差,而且不阻止我入营,较为安心。 四日假期已满,即告别父亲,嘱咐吾妻及二弟勤慎计理家事,并 约一两个月后,即可回家。一场小风波,平静度过,我更安心入营。
返营之后,照例销假,照常出操。何十长对我甚好,各事均 尽心指导,在休息时,常谈到外间事情。谈到中日战事,日俄战 事,义和团等等。
谈到所学操法时,他说:“现在的操法,是向外 国操典学来。"
我问:“向何国学来?”
他说:“是向东洋学来,所以叫 做东洋操。”
我又问:“何处是东洋?”
他说:“东洋即是日本国。”
我听 说是日本,心就不明白。我说:“人家欺凌我国,侵略我国土地,为何还要学人家的操?”
十长说:“学操是一件事,它侵略我国又是 一件事。人家如此操法能打胜仗,我们想强国,就要向人家学。 而且皇上(指清室)规定,与我们何干。”
我不敢再问,惟有默然, 惟有日日勤力出操,专心学习。有时,各官长叫我为其缝衣,入息较前月增两倍。
十月收割又到了,我入营已半年,营中规则,均已明了,虽 当收割,亦不敢再想请假。可是父亲来函说有病,要我回去,我 接信时,心甚焦急,逼得将原信呈上队官,恳求请假。幸队官对 我好,准假两天。
准假之后,即带所存十三个大圆回家。父亲的 病不甚要紧,他已知我入营当差,但不若从前之固执反对,见我 回来,而且有十三个大圆,亦甚欢喜。
吾妻及两弟询问营中情形, 我则大略答说,与吾妻及两弟割了一日禾,十分高兴。但仅一日, 我又须离家回营了。
十一月,在营接父亲来信,谓吾妻已分娩,产得一女,嘱我最好回家一次。
当时自己想,请假太多不好,而且回家亦无事。 遂复信与父亲,说现在不回去,到十二月底,必回家一行。
怎知 到了十二月中旬,何统领被撤职消息,已在营中遍传,大家都探问究因何事,但谁也不知何统领究因何事被撤。
不数日,令已到, 本营谓省防城,队官宣达命令,大家准备出发。听说调防,我又发生动摇,父亲年老,妻室分娩,两弟年幼,调防到省又不知如何,各种不安定的思想,均涌上心来。当时甚愿回家一行,又不 敢言。
适队官问我出发如何?
我即乘机诉说:“我甚愿追随队官到省一游,以增加知识,将来为国效力。但是我父亲年老,妻室分娩,两弟年幼,我想请十天假回去处理一下家事,然后再追返队伍,可否照准,听凭队官训示!”
队官见我如此说,知我忠实,略为沉吟,即说:“若如是,准你十天假回去处理家事,但要依期回 营,如过期,我就要另行补人。”
我见队官如此体恤下情,自己在营又甚有兴趣,听了队官的话,反为迟疑,但终于决定照队官意 思暂行返乡。
翌日,全营出发,我则转回故乡,与相处十月的同事 暂时告别,以为十天后可以再相见,怎知从此东西分飞,永不再面!
时已十二月中旬,挨近年晚,我抵家,将情形告知父亲及妻 弟,各人均甚欢慰。
假期将满,我说要追上队伍回营,父亲却说: “队伍已去了成十天,不知到省后又到何处去了,你怎能追得上? 或者你队官见你不返,已另行补了别人,即使追上,也是无用。 况且何统领又不知因何撤职,队伍调省,又不知如何,而今年近 岁晚,你妻分娩不久,较不如暂时在家,等过了年再算。”
吾妻亦 说:“老爷说得不错,我而今要抚养小孩,做工不若往昔,二叔(指 二弟)犁田又未十分纯熟,较不如在家暂住。”
父亲及吾妻所说的 话,亦颇近理,父、妻既不愿意我远去,只得写信寄给队官,诉 说不能回营的理由。此后,在家教二弟犁田及缝衣,有了三十多个大圆,过年时心满意足、合家欢快,为我有生以来所未历之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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