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新亞學報”關注我們

作者:孫衛國(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電郵信箱:sunwgx@126.com

來源:《新亞學報》,第三十四卷(2017年08月)

編者按:公眾號版本徵得作者同意,刪去所有注釋、插圖、參考書目。原文足本,請以華藝數位平台(https://www.airitilibrary.com/)下載版本或紙本學報版本為準。

本文共計13000字,閱讀時長約為48分鐘

英文題目及摘要附於文後

Title and abstract in English are attached at the bottom.

1598年九月末十月初,董一元率領明軍三萬餘人,攻打駐守泗川的日將島津義弘部隊。戰事初期,明軍節節勝利,十月初一日,在攻打泗川城門時,彭信古營火藥爆炸,引發明軍慌亂,馬兵先奔,步兵潰退,日軍從城內殺出,明軍大敗。死傷六千餘人,日軍將明死亡士卒的鼻子割走帶回日本,頭顱則葬在泗川。長期以來,對於此戰日軍主帥島津義弘的姓名、明軍傷亡情況、戰事細節,出現許多不同的說法。本文在綜合運用中朝日史料的基礎上,試圖考辨出真實情況,進而說明研究中國史有「從周邊看中國」的必要性,而研究韓國、日本史,也有從中國視角來思考的重要性。

1597年,朝鮮王朝丁酉再亂之時,發生了一系列戰役,明軍遭遇一系列敗仗,以南原之役、蔚山之役和泗川之役,影響最大,當時明朝廷以為這是三次敗仗。對於蔚山之役的評價,中朝兩國有著絕然不同的看法,蔚山之戰原本是場勝仗,因為明朝兵部主事丁應泰顛倒黑白,硬說成是場大敗仗,朝鮮宣祖國王派使臣前往明廷辯誣,竟然演變成了中朝間的外交事件。南原之役與泗川之役,則是兩次影響較大的敗仗,但是兩場戰爭明軍主帥的命運卻不同,南原之役的主將楊元被斬首,泗川之役的主將董一元則未受大的處分,原因何在?即便是敗仗,中朝日間的史料也有些差異,戰事情形到底如何?而有關這次戰役的經過以及明軍傷亡的數字都有不同的說法,明軍士卒傷亡確切數字是多少?本文將就這些問題,略加考釋,力求探其真實,以就教於海內外方家。

一、泗川之役之背景與中日雙方兵力之分析

1598年,蔚山之役後,因為受到丁應泰的彈劾,明軍統帥經理楊鎬被罷職回國,以萬世德取代。當時日軍虎視眈眈,頗具威脅性。「九月,倭將淸正及行長分屯蔚山、順天兩邑,沈安頓吾屯泗川,其勢連亙千里,首尾相應,急報日至。朝臣震恐,爭獻車駕出避之計。」明朝史料有更詳細的說法:「東路則清正,㨿蔚山,自去冬攻圍益增,築西生機張,在在屯兵,而恃釜山為根本。西路則行長據栗林、曵橋,建堅砦數重,憑順天城,與南海營相望,負山襟水,最㨿扼塞。中路則石曼子據泗川,北恃晉江,南通大海,為東西聲援。薩摩州兵慓悍,稱勁敵。」針對日軍的這種情況,經略邢玠鑒於島山之戰,明軍無水軍增援,早在戊戌(1598年)二月,就令都督陳璘率廣東兵為水軍,將明軍分為四路應對。「中路(李)如梅、東路(麻)貴、西路(劉)綎、水路(陳)璘,各守汛地,相機行剿。」正準備進攻之時,中路主將李如梅因其兄李如松在遼東戰死,明廷將他調回遼東。於是,經略邢玠指令董一元取代李如梅,為中路主將。

董一元乃宣府前衛人,其父董暘、兄董一奎皆為一時名將,出身將門之家。《明史》稱:「一元勇如兄,而智略過之。」嘉靖以來,他歷任薊鎮遊擊將軍、石門寨參將、副總兵、昌平總兵官。萬曆十五年(1587)為薊州總兵時被罷,旋起用為副總兵。征討哱拜之亂時,有功,升中府僉事。1597年,朝鮮丁酉再亂之時,董一元隸屬邢玠麾下,參贊軍務。李如梅離任,他接任為禦倭總兵官,為中路主帥,被委以重任,主攻駐守泗川的島津義弘部隊。

泗川縣,位於朝鮮王朝慶尚道。最初名史勿縣,新羅景德王時,改名泗水,歸屬固城郡。高麗初,屬普州任內,高麗顯宗辛亥(1011年),更名為泗川。高麗明宗壬辰(1172年),始置監務,朝鮮王朝沿襲其建制。太宗十三年癸巳(1413年),例改為泗川縣監。乙未(1415年),始置兵馬使,兼判縣事。世宗五年(1423年),改稱兵馬僉節制使。在半島南部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軍事重鎮,隸屬晉州掌管,「東距固城十二里,西距晉州八里,南距晉州未文鄉十七里,北距晉州十六里。」地理位置相當重要,因此,日軍派島津義弘統率薩摩兵駐守於此。島津所駐守的泗川城,又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征韓偉略》如斯曰:

義弘所築城,號之泗川城。其列砦者四,永春、望津、晉州故館,明人稱故館為舊寨(征韓錄)。望津之寨,尤為天險,北倚晉江,東築永春,西築昆陽,三寨鼎力,為犄角,皆峙於新寨之前。新寨三面環海,一面通陸,義弘居之。

可見,當時島津義弘所築之泗川城,相當堅固,其列四寨,彼此互相協防,相互依存,乃易守難攻之勢。

有關日軍駐守泗川的主將名字,在中朝史料中,有 「島津義弘」、「石曼子」、「沈安度」、「沈安道」、「沈安頓吾」等等不同的說法。朝鮮國王李昖亦曾就此詢問過明軍遊擊茅國器,「沈安道、石曼子、義弘,初非三個人,而實是一人之名乎?」茅國器給予肯定回答。可見,在當時就引起了許多誤會,即便是朝鮮國王亦有所耳聞,他才會就此問題詢問茅國器。其實,當時明軍多稱之為「石曼子」,在《明神宗實錄》及相關史書中,皆用此名。乃「島津」的日文讀音「しまづ」轉化而來的。而其他名字多出現在朝鮮史料中,朝鮮史料中亦偶用「石曼子」的名字。而「沈安度」、「沈安道」、「沈安頓吾」等,乃是朝鮮人讀「島津」發音不准所致,因這種錯誤,當時朝鮮有傳聞他與沈惟敬同姓「沈」,故而沈惟敬能夠自由出入日軍營。趙慶男《亂中雜錄》引述當時的傳聞曰:「是時,人言騰播,箕城賊將有沈安度者,與惟敬同姓,以此惟敬出入賊中云。」這種說法引得趙慶男感慨曰:

愚竊疑其誣矣!賊將島津兵庫頭義弘,是時與義智同在平壤。島津,姓也;兵庫頭,官也;義弘,名也。後丁酉之亂,行長、義弘自河東直向南原,時沈惟敬在遼東送管下牛把總止之,而不得其時。亦云行長、安度等兵及其退屯也,義弘陣泗川,我國人皆曰泗川賊將沈安度與沈遊擊同姓,以此見之。沈姓之說必其虛矣!倭賊號其將,必以官而不名,如順天之賊號中納言行長,曰注樂甲,倭音與我異,中音注納音樂言音甲,而我人傳聞者,以注樂甲為行長之名,以此疑沈安度之說。後問走回人,則倭音島為沈安,津為度云,惟敬同姓之說分明誣矣!壬辰犯順賊將三十六,丁酉再犯賊將二十七,沈安度則名無,此由倭音傳播之誤。

從上可知,朝鮮人懷疑沈惟敬之所以與日人和談,且為日人接受,乃是因為日將有名沈安度者,與沈惟敬有同姓之緣,故而接受他的和談。趙慶男則予以批駁,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主要有幾個理由:第一,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誤傳,乃是因為朝鮮人對於日文發音不明,對日人之姓名不熟,故而弄混者。第二,日人多稱官職,而不會直呼其名,所以言「沈」為姓者,明顯錯誤。第三,日將中沒有名叫沈安度的人,壬辰日軍將領三十六人,丁酉日軍將領二十七人,姓名皆可考,唯獨沒有名叫沈安度者,故而此說必謬。可見,儘管當時有許多謬傳,趙慶男力證其誤,並解釋其因何而錯,所言甚是。

事實上,當時朝鮮人對於島津義弘這支日軍的戰鬥力,還是相當瞭解的。《朝鮮宣祖實錄》曰:「泗川留駐倭將沈安頓吾(即石曼子也),乃蕯摩州強悍之兵。與關白一度交鋒,死傷各數百,未決雌雄而退。」曾經與關白豐臣秀吉爭鋒,也不分勝負,可見,戰鬥力相當強。而在《看羊錄》中,有更為詳細的記載,其曰:

有曰義弘者,稱島津兵庫頭(島津者,姓也;兵庫頭者,武庫之長也)。世據薩摩、大隅、日向等州,地近大唐及琉球、呂宋等國。唐船、蠻船,往來不絕。倭之來往天朝方及南蠻者,路必由此。唐貨、蠻貨,充牣市肆。唐人、蠻人,列廛比屋。義弘武勇,又冠諸倭。倭人皆曰使義弘居用武之地,雖並呑日本無難。其麾下極精勇,又皆世臣。及信長之季,盡呑九州島。(西海一道,總九州島,島壹岐、對馬不數焉。) 秀吉代立,親往爭之,卒無成功。義弘自歸六州於秀吉,而據前所有三州。

可見,島津義弘世居薩摩、大隅、日向等州,乃是處於日本西南部,是日本與朝鮮半島、明朝、琉球以至呂宋等國的交通要道。平時與外國交往非常頻繁,貿易往來極為密切,因而所據之地相當富裕,而他對於周邊之朝鮮、明朝、琉球等地也多有瞭解,是當時日本對外交往最為密切的區域。與此同時,島津義弘所率之部卒相當英勇,戰鬥力強。在織田信長之時,他率部吞併了九州島、壹岐、對馬等地方,擴大了地盤,也鍛煉了隊伍,戰鬥力得以加強。所以當豐臣秀吉取代織田信長之時,他還率部與豐臣秀吉爭天下,後來被打敗,只好割讓六州給豐臣秀吉,自領三州。他雖系豐臣秀吉之敗將,被迫臣服,但是豐臣秀吉並未滅掉他,而是將他派往朝鮮,成為侵略朝鮮極為重要的一支部隊,是日本主力之一,不可小覷。至於當時島津所部到底有多少人呢?就在戰事發生之時,《朝鮮宣祖實錄》有曰:

至於賊數去留多寡,則本賊去來無常,朝夕異形,各處邊臣馳報,多得於走回人等傳說,前後不同,委難的指。姑據各處哨報,慶尚左道蔚山郡,約有一萬餘名,即淸正所領,西生浦約有四五千名,或云一萬餘名。釜山浦約有四五千名,梁山郡約有四五千名,即甲斐守所領。右道金海府,約有一萬餘名,即豐直茂所領,德只島約有四五千名,固城縣約有六七千名,巨濟縣約有四五百名,晉州約有四百餘名,永新縣約有二千餘名,泗川縣約有七八千名,或云一萬餘名。昆陽郡約有三百餘名,南海縣約有一千餘名,即平義智、平調信等所領,昌原府、熊川縣兩處留賊,未知的數,而熊川縣即大營豐茂守所領。

從這段史料看,當時島津所部日軍大致從七八千到一萬左右,也就是說最多一萬人,即便加上周邊其餘各部也不足兩萬人。

當時董一元所部明軍又如何呢?朝鮮史料亦有記載。申欽在《象村稿》中,有曰:

是年九月,軍門經理(邢玠)分遣諸將於四路,大舉征之……提督董一元主中路。副總兵李如梅、遊擊將軍塗寬、遊擊將軍郝三聘、遊擊將軍葉邦榮、遊擊將軍盧得功、遊擊將軍茅國器、遊擊將軍安本立、副總兵李甯、副總兵張榜等咸統於一元。

各路人馬皆有說明,根據申欽《象村稿》卷38《天朝先後出兵來援志》中,所提及中路董一元所統部屬,現將其所說各部所統士卒數目,清單如下:

根據申欽所記載的數目推算,董一元所統帥的明軍士卒為29050人,也就是三萬人左右。申欽記載明軍四路南北兵合計「十四萬二千七百餘」,這個估算也大體上符合總數的分配。也就是說基本上是明軍三萬人與日軍一萬人作戰,從數量上看,明軍有很大的優勢,即便所面對的是號稱「慓悍」的「勁敵」島津義弘之部隊,也毫不遜色。董一元部隊,馬軍占三分之一,步兵占三分之二,也大體上合乎情理。兩軍對壘,最終結果如何呢?

二、有關泗川之役幾種說法異同考釋

泗川之役發生在戊戌(1598)九月底十月初,乃是邢玠四路進軍中的一路。當時邢玠指揮明軍四路進擊,與日軍展開決戰之勢,進展皆不大順利,以中路董一元之失敗最大,傷亡最多。有關這次失敗,明、朝鮮與日本史料多有載錄,情節儘管基本相同,細節上還是有較大差別。韓國史料中有趙慶男《亂中雜錄》、《朝鮮宣祖實錄》、申欽《象村稿》等著述的說法;而明朝史料《明神宗實錄》、茅元儀《武備志》等書中,也有載錄;日本《豐臣秀吉譜》、《征韓偉略》等史書更是極盡渲染,大肆誇耀日軍之勝利。下面就這幾種說法略作比較分析,以澄清迷霧,還其真相。

朝鮮王朝趙慶男《亂中雜錄》載錄曰:

(九月)二十六日,董一元敗軍於法叱島。初一元進圍賊城,連日攻戰。義弘登城備禦,日日示弱。一元謂諸將曰:可以滅此朝食。督軍薄城,義弘募兵持焰焇數斛,潛埋城外。掘旁穴,持火潛伏,自領軍出戰,佯敗入城。城門不閉,天兵追入。義弘縱兵逆戰,死屍山積。俄而火發軍中,士卒燒盡。眾賊大呼乘之,死者不可勝言。一元僅以身免,遁向三嘉之路。賊兵追至晉州,屯於帝釋堂,未久還陣。即以大兵輸入南江站軍糧一萬二千余石。一元至星州,收兵留鎮,居昌站軍糧八千余石,亦為散失。

從趙慶男的記載看,這次泗川之戰,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董一元之敗,乃敗於島津義弘之計謀。董一元連日攻戰,島津義弘則日日示弱,大戰之時,誘敵深入泗川城內,伏兵大起,斷其後路,用火攻,擊敗明軍;第二,明軍損失慘重,死亡甚多。董一元僅以身免,損失糧草亦多;三,董一元之敗於火攻,此火拼非是明軍火藥庫爆炸,而是島津義弘故意設伏所致。第四,此戰的時間為宣祖二十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趙慶男的說法,只能是一家之說。《朝鮮宣祖實錄》較其說法,有所不同。《宣祖實錄》逐日記錄戰事的情況,讓我們更能把握戰事的發展進程。其寫法則是載錄前線傳來的啟文,因為從前線到後方,有一定的路程,因而其所載戰事較之前線發生的時候總是晚些日子。十月初一日(癸丑),邢玠的接伴使盧稷啟曰:九月二十八日,董一元攻入泗川,斬獲八十餘,日軍退入新寨。初四日,接獲董一元接伴使李忠元啟:明軍攻泗川時,有四百日軍逃入新寨。斬獲日軍八十,明軍遊擊盧得功戰死,日軍副將亦被打死。八日,再接獲軍門邢玠都監啟,則曰:

董提督差官來言:「董提督既攻晉州,乘勝進逼,泗川、東陽(疑為「昆陽」之誤) 之賊,不戰而散走。遂進攻新寨,以大炮打破城門,大兵欲入之際,茅遊擊陣,火藥失火,陣中擾亂,倭賊望見開門,迎擊左右,伏兵四起,大兵蒼黃奔潰,死亡之數,幾至七八千,提督退晉州」云矣。

從十月初一日到初八日,連續接到前線傳來的三道啟文,一個比一個詳細,最終明白戰事的全貌。其所陳述之細節與趙慶男《亂中雜錄》所陳述,大有不同。從幾段史料可知:第一,最初董一元進攻很順利,攻克晉州之後,乘勢而來,泗川、東陽(昆陽)之敵軍,皆不戰而逃。第二,進攻新寨之時遇挫。先以大炮轟城門,城門即將被攻克之時,茅國器陣中火藥失火,遂亂陣腳。城內之日軍遂乘機反攻,明軍遂敗。第三,明軍死亡人數,「幾至七八千」,相當慘重。董一元只好退守晉州。

申欽《象村稿》中,有更多細節,其曰:

山東糧餉海運事,聖旨丁寧,不勝感激。但水路轉運,遲速未可知。今者楊總兵、吳總兵,已領兵啓行,不久當到小邦之境,大兵亦當次第進到,恐此時小邦乏糧,不能接濟,則豈不誤了大事乎。願先發遼左之穀,俾無臨時缺食之患」。

為什麼明朝在壬辰倭亂時沒有實施海運,在丁酉再亂爆發前卻開始考慮海運問題?我們再來看上述引出萬曆帝諭旨的兵部左侍郎李禎的題本。

董一元統大兵攻沈安頓吾於泗川。按察副使梁祖齡、監軍提督與諸將會伽倻山下,詗察賊勢。是月十九日,督向三嘉,夜馳百一十里,黎明涉南江,屯於望晉峰前野,賊望見大軍而遁。昆陽、永川、新寧之賊亦焚寨而遁。二十一日,提督遣麾下㺚騎往昆陽,斬十二級。提督留七日不戰,待西路之報。二十七日,我國將官等固請決戰。提督以步兵二千、馬兵一千授鄭起龍為先鋒,抽出各營精銳合四千親領之,直抵泗川城下。賊出城拒戰,有賊將一人錦袍金鎧,躍馬以前,中軍方時新射,中其頰斬之。盧得功先登,中丸而死。諸軍合擊,斬一百三十級,日未暮,提督整軍回營。翌月初一日,提督復進賊柵逼之。火起彭信古軍中,各軍大亂驚潰,人馬相蹂。賊乘之,挺劍亂斫,提督僅以身免。

這樣就相當完整地呈現了這場戰爭的全貌。事實上,戰事最初階段,董一元部進展順利,屢有斬獲。從九月十九日開始,前三天進展順利,但是之後董一元竟七日停止不戰,留待西路進軍消息,這樣錯過了最佳時機。明人茅元儀《武備志》對此事的敘述,與《象村稿》的敘述類似曰:

於九月二十日伏火屯聚,俟我師渡,焚糧以應之。至期如所約,遂大勝,奮其營,倭退守於泗川……二十八日夜半,襲泗川,驍將李甯以先入,失道陷沒,我兵反為所乘。及曉,我兵四集,倭奔敗,遂斬獲數百。倭棄城奔新寨,乃燒其東陽倉。二十九日,議取新寨,即義弘所居也。國器曰:「倭雖敗,而士尚眾,並歸大營,其守必力,攻之不下,而援兵四集,往事可鑒也。不若先攻固城,倭方挫,未敢出救。固城拔,則新寨援絶。此長策也。」 一元狃於屢勝,掀髥曰:「疾雷不掩耳,寨將不戰而下矣。」遂進師,城幾壞而木杠破,藥煙障目,倭遂乘之,我兵大敗奔潰。國器欲死守望津,而諸將已不能軍,乃還星州。

戰事發生的時間看,趙慶男說是九月二十六日,與其它說法明顯不同。大致而言,從九月十九日開始,董一元發起與泗川日軍作戰,一直到二十一日,都進展順利,節節勝利。但是一直到二十八日,董一元始終滯留不進,因而錯失戰機。二十八、二十九日攻泗川城,互有勝負。十月初一日,在攻城之時,發生火藥爆炸之事,戰事逆轉,以致大敗。

日本史料《豐臣秀吉譜》對於新寨之前的戰爭,一直是董一元採取主動,明軍取得了勝利,並不諱言,只是在圍攻新寨之時,島津義弘部隊才伺機反攻,并大敗明軍。事實上,董一元軍已經攻破了日軍三寨,只剩下新寨了,於是董一元指揮大軍於十月初一日,對新寨發起猛攻,其曰:

九月,董一元在晉州,屢運謀欲攻新寨……茅國器率兵涉河,日本兵出拒之。時望津城火,日本兵先歸救火,國器乘勝攻入望津而放火。董一元遣兵破永春城,而縱火千近里。其夜又急攻昆陽,月下挑戰,島津兵士所斬馘雖頗多,而多寡不儔,故去昆陽,保於泗川,於是董一元聚兵將與義弘相戰……董一元使茅國科持金帛,到新寨,說義弘以和親之事。郭國安亦贊其畫,然義弘遂不從,不受金帛而還之。於是董一元聚兵,二十八日夜半,將襲泗川。時義弘兵在泗川者,可三百騎也……遲明,董一元率軍進攻泗川,城兵恐其被圍,即遣人於新寨乞援兵,而後騎步三百出城奮戰……一元軍兵既攻入城中而揚火……既而,明兵燒東陽之糧庫,進圍新寨……

十月朔日,董一元遣茅國器、葉邦榮、彭信古步兵三列,郝三聘、師道立、馬呈文、藍芳威馬步四列攻新寨。國器、邦榮、信古到城壁下,以木槓欲破門扉,時木槓破,而火燒其藥,黑煙叆叇,明兵迷騷。義弘急擊之,明兵敗走。忠恒率兵擊彭信古三千兵,大破之,縱橫翦屠,三千兵悉死,其幸免者僅五、六十餘也。郝三聘、師道立亦同敗奔。國器、邦榮見之,謂城中無人,即督一萬眾均進向城,義弘帥殘兵五千,大呼竟擊明兵,亦忘死相戰。然精兵千騎悉死。依是諸軍皆敗北,藍芳威亦逃走……至是明兵大敗陷死亡者,不知且千萬也。

這段出自《豐臣秀吉譜》的日本史料對於相關細節,可補中朝史料的不足。在董一元攻破永春、昆陽,并圍攻泗川之時,他派遣茅國科前往島津義弘所處新寨議和,「董一元使茅國科持金帛,到新寨,說義弘以和親之事。」這才是二十一日之後,董一元一直滯留不進,直到二十八日才再進攻的原因。他希望島津義弘能接受和談,免得兵戎相見,彼此傷害。而對於十月初一日,明軍失敗之情況,也較為清晰。明軍步兵三列,騎兵四列圍攻新寨,三列步兵攻入城下,即便彭信古營火藥爆炸,進攻受挫,茅國器與葉邦榮部還是繼續進攻,受到激烈抵抗,但因騎兵部隊先逃,步兵進攻受挫,才最終導致戰事不利。從細節上來說,日本史料的陳述更為清楚些,還原了不少情節。

戰事結束後,董一元給朝鮮國王一份揭帖,陳述戰事情況曰:

昨藉威庇,得破望晉山、泗川諸寨,繼攻沈安道,不期各寨餘孽,盡投歸併,而水陸援倭皆至。雖然四集我兵,力攻已有成效,可期結局矣,不意天不從人,我兵炮藥,一簍火發,躱焰一閃,而倭即乘煙突出,混戰良久,彼此皆有損傷。暫退息兵,以圖再舉。

董一元如此輕描淡寫地彙報其失敗的經過,引得《朝鮮宣祖實錄》纂修者的批評,曰:「泗川之敗,提督之軍,過半致死,資糧、器械,盡為賊有,提督僅以身免,今乃曰彼此皆有損傷云,則其虛張誇誕之習,至此可見。」認為其部隊死傷過半,而輜重全部喪失,他本人僅以身免,卻說彼此皆有損傷,認為其「虛張誇誕」,所言不實,對董一元的說法予以嚴厲批評。不過,其所謂「提督之軍,過半致死」,是否正確,則值得探究,是否果真如此呢?

三、泗川之役明陣火藥爆炸與士卒傷亡數目分析

明軍失敗,最主要的原因是陣中火藥爆炸,原本處於主動進攻的態勢逆轉,以致大敗,那麼具體情形如何呢?上文多處提到明軍陣中火起,邢玠都監啟稱「茅遊擊陣,火藥失火」,董一元雖未明言,但也提及此事,那麼具體情形如何呢?對於火藥如何起火的,《邢司馬征平秀吉》文中,有清楚的敘述:

董將軍一元分派馬步協攻,步兵遊擊茅國噐、彭信古、葉邦榮三營則攻城,騎兵遊擊郝三聘、馬呈文、師道立、柴登科四營後應,步兵遊擊藍芳威攻東北水門,副將祖承訓殿攻圍。自辰至未,彭信古用大槓擊寨門,碎城垜數處,步兵齊至壕,砍䕶城柵,湧入急,營中槓破火藥,發煙漲天,倭乘勝衝殺,固城援倭亦至,我師騎兵先潰,遂奔還晉州。

這段史料將明軍攻城情形清楚的交待,三個步兵營用大炮攻城,從辰時到未時,攻了四個時辰,已經擊碎數處城垛。用大木槓頂擊城門,幾乎打破了城門。步兵湧入城壕,清除柵欄,即將攻破城門之際,忽然彭信古營一尊大炮炸裂,引燃火藥,明軍陣勢發生激變,馬兵先逃,步兵隨之,日軍從城中殺出,以致大敗。

可見,火藥爆炸不是出在茅國器營,而是彭信古營中。「(彭信古)江夏人,與丁主事同鄉。或云黃州人。泗川之敗,皆信古之罪也。以其兄遵古、好古,方在內用事,故得免軍法之誅,仍授節將之任。」《朝鮮宣祖實錄》對彭信古極盡批評之言,曰:「貪饕狂縱,日以克錢為事,標下軍兵,無不怨罵。」言其每日沉溺於酒肉之中,貪污軍兵糧餉,致使部屬怨聲載道,罵不絕口。十月十七日,《宣祖實錄》載錄明監察御史陳效題本,分析失敗原因:

是日進攻,賊不敢出戰,偶因營中水藥(應是火藥之誤)被焚,煙焰蔽空,我兵走避,賊遂乘勢突來。馬兵望風失奔,步兵失勢狼狽,賊追至江始回。我兵損傷甚眾,所有糧草盡行丟棄。功在垂成,壞於頃刻,此豈天意?人謀亦甚疎矣。全軍皆出,不設老營,馬步齊攻,並無後應,俱失算也。一見倭來,望風披靡,騎兵在先,縱橫塞道,而步兵委之鋒鏑,此本道所為,扼腕切齒。蓋邇來大阿到持,法令不肅,有罪不懲,何以警後?査得步兵措手不及,稍有可原。馬兵先逃,則罪浮於步。而馬呈文、郝三聘二營,實先倡之。乞査實參處等因到臣,臣按査馬呈文、郝三聘,畏敵先奔,罔念援抱之義,委眾鋒鏑,全無死綏之忠。一敗頓損國威,三尺難逃天憲。合聽督臣審實,明正軍法。遊擊師道立、柴登科、茅國器、葉邦榮、藍芳威、原任遊擊彭信古、原任副將祖承訓等,不能設伏戒嚴,遇賊衝突,竟爾捧頭鼠竄,致使困獸,蹂躪我軍。均應重懲,姑令戴罪殺賊,用期後效。

又,日本人川口長孺《征韓偉略》對於相關細節的記述,可以給予補充,其曰:

戰自卯至巳,明兵用木槓打破城門一扇。而信古兵皆京城無賴,不善火器,木槓破藥發,半天俱黑,明兵自驚亂。義弘父子一時殺出,彭兵先走(平攘錄)……郝師騎兵方環城而射,見信古敗,亦走(平攘錄)。國器、邦榮察我兵空城逐北,謂乘虛陷城。其兵一萬許,旋旂將再攻城。島津忠長悟之,防敵兵……皆令下馬短兵相接苦戰。明兵恃眾竸進,圍之數重……(日)俄發矢銃,輿隸驚,前軍回顧,忠長乘機奮戰,敵遂退,我兵益競追擊(征韓錄)。蘭芳威欲斷後不能,一元術盡,眾皆潰。

《征韓偉略》儘管站在日本的立場,與前面提及的《豐臣秀吉譜》相同,對於明軍之敗有誇大之嫌,但其所提供的相關細節,還是有助於我們掌握這次失敗的具體情形。從其所述可知,儘管彭信古營因火藥爆炸而先奔,但並沒有完全扭轉戰事的情形,只是因為茅國器、葉邦榮攻城失利,日軍趁勢殺出,才最終導致戰事大敗。

《明神宗實錄》亦曰:

不意諸將輕敵失防,因驚喪師,倭軍一合,馬步皆逃,追奔逐北,所傷寔多。是役 也,見敵先奔,臨陣四潰,全無將紀,大僨王師者,都司馬呈文、遊擊郝三聘也;號令不嚴,致臨戎失火,施救無策,因而避敵偷生者,步兵彭信古、茅國器、葉邦榮、藍芳威、馬兵師道立、柴登科、祖承訓;總兵董一元籌倭既無勝算,對壘益多輕率,按法定罪,均無可貰。

「因驚喪師」四字,相當精闢,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李光濤說:「考一元之敗,由於輕敵,由於屢戰屢勝之後而敗,由於軍中藥櫃失火,赤焰漫空,馬兵先驚,在陣中亂沖亂闖,步兵因而站不住,一軍大亂,人馬自相踐踏,致為日人所乘而敗,同時,更因一元自信自用,不從人言而敗。」因此,綜合而論,明軍失敗主要原因有三:

第一,董一元臨時接手指揮中軍,對所部瞭解不多,治軍不嚴,諸部也未必全聽指揮,幾乎是各自為戰,但董一元又盲目樂觀,對戰爭形勢認識不足。第二,董一元指揮沒有章法,步兵在前,馬兵在後,不設老營,沒有後應,考慮不周全。第三,明軍馬、步兵本來就有矛盾,一有風吹草動,就陣腳大亂,各自逃命,日軍乘勢掩殺過來,因此而敗。事實上,彭信古營雖發生火藥爆炸,他的部卒死傷也很慘重,但是並非他最先逃亡。而是在其後的馬兵馬呈文、郝三聘等部先逃,因而牽動整個明軍的戰線。從日本人的記述中也可知,三營步兵都作戰英勇,儘管不敵日軍,但是一直在跟日軍廝殺,反而是騎兵作戰不力先逃,故戰罷,「該總督邢玠分別疏參,詔斬馬呈文、郝三聘以徇,彭信古等充為事官,董一元革宮銜降府職三級,各戴罪立功。」一場原本頗有優勢的戰鬥,就這樣喪失了,而且傷亡慘重。那麼,明軍傷亡到底情況如何呢?

李光濤說:「是役明兵損失,或云死傷七八千,或云四五千,《日本外史》則更云斬首三萬級,是又《外史》之一胡說也。」此乃戰爭中死傷人數之疑問。《征韓偉略》中則說:「此日義弘、忠恒追擊明兵,自午至申,斬首三萬八千七百餘。其餘投望津河水而死,義弘、忠恒親手斬殺許多,薩兵死者,市來清十郎、瀨戶口彌七二人而已。」實在是匪夷所思。現在泗川的朝、明戰亡士卒塚,就是安葬這次戰爭戰死的朝鮮與明軍士卒頭顱塚,網上傳說塚中安葬了3.6萬名,那麼這是否真實呢?

朝鮮史料中多有提及傷亡人數的,日軍將被殺士兵的鼻子與頭顱割下來,將鼻子帶回日本,而把頭顱埋在泗川。《朝鮮宣祖實錄》載慶尚道觀察使鄭經世啟曰:「初十日賊營逃來斷發唐人處,詳問賊情,則言:『生擒天兵三、四百,以茅遊擊軍,則不為削髮,其餘盡削,欲送日本。天兵銃筒、弓子、筒介、馬、騾、驢、衣服等物,相為買賣,唐環刀、槍,打破鑄丸。接戰時,斬獲天兵,削取鼻子頭顆,積置東門外,數不下四五千云云。』」引述從戰場逃回士卒之言,說明軍死亡「數不下四五千」,被俘三四百,各種物資皆丟棄。日本軍隊割掉明軍死亡者的鼻子與頭顱,鼻子帶回日本,而頭顱就埋葬在泗川。申欽則曰:「賊追至望晉峰,步軍死者三千餘人,騎兵亦多墮厓死。提督欲收散卒下營,而諸軍已皆奔潰,不能軍。遂留祖、茅、楊、藍、彭、秦六將於三嘉,冒夜馳還陜川。」又有曰:「而董兵尤為敗衄,死傷殆萬餘。」亦有曰:「橋在泗川北五里,董提督喪師於此,士卒為江水所阻,死者幾萬餘。而董以銀貽梁按使,匿不以聞云。」可見,朝鮮史料有三千、四五千、萬余,或者接近萬餘的說法,不一而足。這幾種說法中,申欽的說法與《實錄》的說法,比較接近真實,而其它兩種說法,有些誇大,為什麼這麼說呢?

前面已經考證過,董一元所指揮的中軍大概三萬人左右,一萬馬兵,兩萬步兵。而島津義弘所部則一萬有餘。如果按日本史料說,明軍死亡三萬多,幾乎全部消滅,明顯是不合情理的。從上面所分析的情形看,戰事開始階段,明軍一直處於主動進攻的態勢,只是因為彭信古營中,火藥爆炸,才引發慌亂,明軍才撤軍逃離,戰事方發生逆轉。日軍是從城內攻擊明軍,城外並無日軍,所以明軍比較容易逃離戰場。明軍大部分死傷的士卒,並非日軍打死,而是自相踐踏而死,這樣所謂半數死亡,也不大可能。且從前面的分析看,明馬兵在外,步兵在內,馬兵先逃,也不會踐踏步兵,步兵互相衝撞,其損失要較被馬兵踐踏小得多,故而,筆者以為《朝鮮宣祖實錄》引鄭經世的啟文的說法,較為有道理,四五千,或者再加上一兩千,總數六七千為比較合理的數目,與申欽所言,步兵死者三千,馬兵墜崖死者,數目也不會相差太遠,這裡面當然也包括與明軍共同進攻的朝鮮戰亡士卒數目,如果給一個確切數目,六千左右是個合理的數字。如果泗川的明軍士卒塚,只是這次戰爭傷亡士卒的話,那麼所埋葬的應是六千左右,而絕不是《征韓偉略》所謂三萬八千七百餘。

四、泗川之役後島津義弘與董一元的命運

島津義弘雖然取得了泗川之役的勝利,但是終究逃脫不了失敗的命運。戊戌(1598年)十一月中旬,在露梁海戰中,被陳璘與李舜臣指揮的中朝聯合水軍殲滅。傳說在島津部中有位叫郭國安的華人,是其重要謀士,他願意幫助明軍。董一元令其參謀官史世用持萬世德諭文,往島津營中。島津遂召行長等各部長官,「說稱:『天兵新來甚多。若不乘此諭文撤去,後日欲歸無名。』眾倭將皆聽撤去。」先是,豐臣秀吉卒前,命令撤回侵朝日軍,加上島津等勸說,日軍將領小西行長等遂準備撤歸。十一月中,島津義弘率泗川日軍,自領數百艘,乘夜潮援助小西行長,陳璘與李舜臣率諸船為左右協,朝軍屯於南海觀音浦,明兵屯於昆陽竹島。島津士卒船隊過露梁之時,「一捧鑼響,炮鼓兼動,兩軍突發,左右掩擊,矢石交下,柴火亂投,許多倭船太半延爇。」左議政李德馨馳啟曰:

本月十九日,泗川、南海、固城之賊三百餘隻,合勢來到露梁島,統制使李舜臣領舟師,直進逆戰,天兵亦合勢進戰。倭賊大敗,溺水致死,不可勝計,倭船二百餘隻敗沒,死傷者累千餘名。倭屍及敗船木版、兵器、衣服,蔽海而浮,水為之不流,海水盡赤……餘賊百餘隻,退遁南海,留窟之賊,見賊船大敗,棄窟遁歸倭橋,糧米移積於南海江岸者,並棄而遁去。行長亦望見倭船大敗,自外洋遁去。

日軍船只三百餘艘,二百敗沒,損失三分之二,這些泗川之日軍最終還是敗在明與朝鮮聯軍之手。中朝聯軍也有損失,朝鮮水軍統制使李舜臣與明副總兵鄧子龍皆戰死。戰事結束之時,有關石曼子有多種傳說,一曰「生擒倭將一名,自稱石曼子」;一曰石曼子被殺。

即如朝鮮有曰,「泗川賊沈安道焚壘泛海」,「而沈安道兵為李統制所擊,盡殲於水上,得脫者一二艘,安道被擒於慶尚右水使李藎臣。此十一月十八日事也。」明確說沈安道即石曼子被擒。宣祖三十二年(1599)正月初一日,宣祖國王拜見邢玠,邢玠說:「石曼子殺死,正成就擒,賊船上金屛、金扇等物,皆獲之。」國王說:「沈安道燒死,正成生擒之報來到,而莫聞其詳。今始知之,何莫非皇恩罔極,大人措畫之功耶?」他從邢玠的口中聽說石曼子(島津義弘)被燒死。但二十日後,他拜見茅國器時,則是另一種說法:

上曰「予得聞於軍門,石曼子戰死云,然則其說誤矣。」遊擊曰:「石曼子不死矣。」上曰:「見邊臣塘報,倭人及天兵三名,持義弘書,送於唐將云,未知何書。」遊擊曰:「書中別無他言。書中有云:『久留鮮邦,終得生還,恩不可忘也』云矣。且倭賊頃言:『欲得朝鮮米、布,如前歲賜’云,俺答以:『若言歲帑,則天兵在此,何出此言』云矣。」

可見,邢玠傳說島津義弘死於戰爭之中,國王說見塘報有持義弘信函給明將,茅國器給予證實,說島津義弘回到日本後,信函中只言「久留鮮邦,終得生還,恩不可忘也」,可見傳聞島津義弘戰死的資息不確,這種真真假假的傳聞,某種意義上,也映照出明朝將領的心思與朝鮮史料的春秋筆法。事實上,朝鮮對於島津義弘返回日本之後的情況,還有所關注。有曰:

己亥春,其家臣有受八萬石之地者,有異謀,義弘設策,賜之死。其子方在日向州,年十七,修城池十二所以叛,義弘親往攻圍,暴骨如山,僅陷三城。金吾、淸正等請遣援兵,義弘辭之曰:吾褊裨叛吾當誅夷,豈煩人援兵哉!叛者亦廣樹賂於家康等,冀得通狂免死云。義弘之精兵健卒,太半傷死於一年之間,家康等心喜之云。

事實上,返回日本的次年(1599),其部將伊集院忠棟父子先後發動叛亂,島津義弘親往平定,實力大傷,「義弘之精兵健卒,太半傷死於一年之間」,所以政敵德川家康相當欣喜,島津義弘實力之削弱,對於德川家康的統一大業,又少了一個勁敵。

泗川之役後,董一元並未被嚴懲,只是降職三級,給予戴罪立功的機會。戰爭結束後,回到明朝,明以東征功成,大肆封賞。儘管泗川之役,董一元大敗,雖然有降職處分,但最終頒功之時,還是以為他的功勞更大些,最終官復原職,並賞銀幣。還算是有一個好的結果。

結 語

泗川之役是萬曆朝鮮之役中的一次戰爭,且是當時邢玠四路進軍中一路而已,儘管是一個比較大的敗仗,但總體而言,影響有限。且其失敗的原因,也並非被日本軍隊主動進攻而敗,乃是因為自身兵營火藥爆炸,自亂其陣的結果。整個戰爭中,明與朝鮮聯軍,戰場上與日軍陣地對抗,因實力不如而被打敗的較少。即便是碧蹄館之役,李如松率親兵與日大軍遭遇,李如松以少敵多,也幾乎打成平手。可見,當時明軍戰鬥力還是不弱。而明軍的失敗,大多與自身的指揮、組織有關,且多是內部拆臺,互不幫助的惡果,或許這是一個可以思考明軍在戰場上失敗原因的典型案例。

同時,有關戰事的資料很多,中韓日三國都有記載,而且多有不同。各種傳聞、史實、假託之詞,充斥著三國的史書之中,因而切不可只執一種看法,而罔顧其它資料。就這次戰爭中所涉及的人名,如島津義弘、石曼子、沈安道等;史實的真相,如明軍死亡的人數、島津義弘是否戰死等等,有多種傳聞,只有將各種資料進行比勘、考證,方有可能求得歷史的真相。現今中國學術界掀起一種「從周邊看中國」的研究視角,也就是用周邊的史料、周邊的視角來重新審視中國歷史,這樣可以澄清中國歷史上許多迷霧。而同時也應有一種「從中國看周邊」的視角,缺少了中國的視角,韓國史、日本史也有許多問題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從而走入偏狹的境地。這兩種視角都是值得我們每一位歷史研究者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