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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里的节拍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落着,在青瓦上汇成细流,又顺着檐角滴下,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清亮的回音。我坐在老宅堂屋的门槛上,就着天井里透进来的微光,将那些零零散散的塑料袋一一抚平、对折,再叠成一个个齐整的小三角。这习惯来得悄无声息,仿佛是从岁月的某个缝隙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

母亲撑着油纸伞从巷子那头缓缓走来,伞面上雨水聚了又散。她瞧见我膝上那一摞叠好的三角,眼角的细纹便舒展开来,漾开一片温润的笑意。“你也开始收着这些了?”她的话语里没有惊奇,倒像是盼了许久终于盼到的熟稔。她收起伞,倚着门框,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物事,递到我手里。那是一只五色丝线缠成的香囊,底下缀着平安结,散发着一股清冽的、属于艾草的苦味。“快端午了,”她说,“在镇口王婆婆那儿替你求的。”

我摩挲着香囊上细密的针脚,心里蓦地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节,我嫌母亲唠叨,嫌这些香囊、符咒是土气又无用的迷信,我笃信书架上那些硬壳的、印着外文的理论,觉得那才是通往真理唯一的路。可如今,我的手机总是不知不觉就调在了静音模式,夜深人静时,会郑重其事地将网络断开;那曾堆满学术专著的书架,也不知何时,给《本草纲目》和一本翻旧了的《周易》让出了一方天地。

这变化,是何时发生的呢?像墙角悄无声息漫上的青苔,待你发觉时,已是一片润泽的绿意了。

记得是去年秋深,我总在凌晨两三点钟毫无缘由地醒来,睁着眼直到窗纸发白。西医说是焦虑,开了些白色的小药片。有一夜,我辗转难眠,心口像是堵着一团气,便无意识地用拇指重重地去掐另一只手的虎口,那地方叫“合谷穴”。一阵尖锐的酸麻疼得我几乎叫出声,眼泪霎时涌了上来。可说来也怪,那股钻心的劲儿过去后,胸口的郁结仿佛也随之散了些,那夜,我竟睡得格外沉。自那以后,足三里、三阴交这些古旧的名字,便成了我身体里沉默而可靠的朋友。

清明时节,我跟着三叔公去后山祭扫。纸钱在火焰里卷曲、变黑,化作灰蝶随风而起。一直沉默的三叔公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开始懂了。”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用树枝拨了拨火堆,青烟袅袅中,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接上地气了。”

前些日子整理阁楼,从一口樟木箱底翻出曾祖母的嫁妆匣子,大红的漆面已斑斑驳驳,露出里头深褐的麻布胎底。我用软布蘸了清水,一点一点地擦拭,忽然就明白了。这些老物件,这些被我们曾嗤之为“过时”的习俗,它们存在的意义,并非要将我们拉回到那个马车邮差的旧时光里去。它们更像是一道桥,让飘在半空的灵魂,能顺着它,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回大地。

昨夜与女儿视频,那小丫头竟咿咿呀呀地背起了“弟子规,圣人训”。我问她跟谁学的,她说是幼儿园新来的老师。“妈妈,”她的小脸凑近屏幕,眼睛亮晶晶的,“老师说,我们像小水滴,最后都要流到大海里去的。”

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只剩檐水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我将叠好的塑料袋仔细收进抽屉,又把那只小小的香囊,挂在了床头的雕花木柱上。手机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屏幕是暗的。就在这一片安详的寂静里,我仿佛听见了一种更深沉、更悠长的节拍——它不是催促我们回到过去,它只是温柔地提醒着:孩子,无论你走了多远,飞了多高,都别忘了,你的根,曾深深地扎在这片泥土里。

堂屋角落那座老座钟,“当当”地敲了七下,钟声浑厚而沉静,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岁月井底泛起的水泡,终于在此刻,轻轻地,破裂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