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瓦子把草鞋往太皇河边一甩,蹲下身掬水洗脸,冰碴子顺着指缝往袖口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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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望见码头桅杆密如竹筷,心里盘算:再找不到活,今晚就得把棉袄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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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乡王路甲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肩上扛一扇刚宰的半猪,血水顺着布衫往下滴,像给他画了一件暗红铠甲。

“跟我走,日结六十文,干不干?

王路甲一句话把徐瓦子从冰水里拎出来。

六十文,够在安丰县城最便宜的火房睡十晚,还能剩两顿杂面饼。

徐瓦子没问干什么,先点头,后喘气。

路上他才看清,王路甲的“工头”身份不过是一把杀猪刀、两条粗胳膊。

刀是祖传的,柄上刻着“周”字,被血垢填平,像一道不肯愈合的疤。

王路甲边走边讲,语速跟码头号子一样短促:周家肉铺当年在县城最热闹的鱼市口,三开间门面,雇六个伙计,日宰十口猪。

后来母亲周月娘守寡再嫁,铺子被继父赌光,母亲咳血而死,他那年十四。

“我欠她一条命,也欠周家一块匾。

”王路甲说这话时,把猪往地上一掼,尘土飞起来,像给往事盖了层纱。

徐瓦子没接话,他懂这种债——家乡发水,他娘把最后一块锅巴塞他手里,自己饿死。

债看不见,却天天站在枕边催命。

当天活计是扛盐包。

从码头到盐栈,一百二十步,一包一百八十斤,背一趟三文。

王路甲不让徐瓦子一次扛两包,“留背脊,明天还得吃饭。

傍晚结账,徐瓦子得五十六文,王路甲五十八。

多出的两文,是王路甲替账房搬了私货,没算在账里。

夜里两人挤在火房大通铺,头顶草席漏风,脚下尿桶结冰。

徐瓦子把钱码成一小摞,压在枕头下,翻身时哗啦响,像给梦加了道门闩。

王路甲睡不着,摸黑掏出杀猪刀,在月光下弹刀背,声音清脆,像谁轻轻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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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说,刀要见血才不生锈,人要走远才不伤心。

”他把刀贴在胸口,金属的凉透过布衫,像给心脏贴了一块冰。

徐瓦子忽然明白,王路甲不是漂泊,是流放——自己判的刑,没有期限。

第二天,活换了:替文庙修瓦。

日薪五十文,管午饭,一人一块咸肉、一碗糙米饭。

徐瓦子第一次吃到官饭,米粒里掺砂,他嚼得小心,怕把牙崩了,更怕把好运崩了。

王路甲把咸肉留半块,用草纸包了,塞进怀里。

徐瓦子斜眼看他,他咧嘴笑:“给土地爷上供,求个落脚处。

徐瓦子后来才知道,那半块肉当晚就进了更夫老赵的嘴。

老赵收了肉,答应让王路甲在更楼角落摆张铺,不挡风,却挡狗。

县城更楼原是周家产业,周月娘小时候在那捉迷藏。

王路甲睡进去,像把母亲旧衣披身上,针脚里全是叹息。

第三天,零市没活。

徐瓦子蹲在鱼市口,看卖鱼婆把死鱼腮帮子掰红,冒充新鲜。

王路甲转回来,手里拎一副猪下水,油膜还冒热气。

“走,去我给咱开荤。

更楼旁的小土地庙缺半张门,里头堆柴火。

王路甲把下水扔进破锅,撒一把盐,再浇半壶劣酒,腥气混酒香,像给冷庙点了炷香。

两人吃得满嘴油,庙外飘雪,雪片落在锅里,滋啦一声,没了。

徐瓦子打饱嗝,问:“你手艺这么好,为啥不去肉铺当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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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甲拿筷子拨锅边油花,像在拨算盘珠:“我怕刀一碰案板,就想起我娘站在铺子门口,喊我回家吃饭。

沉默比雪更厚。

徐瓦子把最后一块肺头夹给他,“吃,吃了就不响。

第四天,考古队进县城,说要挖鱼市口。

王路甲站在围观最前排,看见自家铺子地基被刨开,青砖下压一串铜钱,乾隆通宝,绿锈像霉斑。

他忽然蹲下,用袖子擦地,越擦越快,像要把十四岁以前的时光擦回来。

徐瓦子把他拖走,拖到没人的河埠头。

王路甲不哭,只把铜钱串塞进徐瓦子手里,“替我留着,等哪天我娘喊我,当路费。

徐瓦子攥着铜钱,心里像揣一窝刚出生的老鼠,软、痒、还会咬人。

第五天,王路甲病了,烧得说胡话,嘴里喊“月娘”,声音像钝刀锯木头。

徐瓦子用全部工钱请来郎中,郎中把完脉,摇头:“风寒入肺,得静养,还得吃肉。

徐瓦子把铜钱串当了,换三副药、四两五花肉。

肉炖成汤,王路甲喝一口,笑:“周家肉铺的汤,没这么咸。

第六天,雪停,零市却停了——河面结冰,码头封航。

徐瓦子背王路甲去更楼,更夫老赵不让进,“怕传病”。

两人只好回到火房,老板趁火涨价,一夜十文变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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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瓦子掏出仅剩的三十文,先付一晚,剩下买了半块姜、一把葱。

姜葱熬水,辣气冲鼻。

王路甲喝完,出了一身汗,枕头上湿出个人形。

半夜,火房失火。

不知谁打翻油灯,草席遇火即燃,浓烟像黑蛇,顺着房梁爬。

徐瓦子惊醒,拖起王路甲往外冲,门槛被人堵了——抢钱的、抢被的、抢命的。

王路甲把杀猪刀往徐瓦子手里一塞:“带刀走,别带我。

徐瓦子没听,用肩撞断窗棂,把王路甲先推出去,自己翻窗时,背后火舌舔到脚跟,像给命运盖了个滚烫的章。

两人滚到雪地里,王路甲咳得弯成虾米,血点落在白雪上,像周家肉铺清晨挂出的肉票。

火房烧到天亮,老板数残灰,徐瓦子数铜钱——只剩杀猪刀,和刀柄里嵌着的那枚乾隆通宝。

王路甲撑到中午,最后一句话是:“别把我送回周家,我娘认不出。

徐瓦子用雪给他擦脸,越擦越白,像给他重新长了一层皮。

他把铜钱塞进王路甲嘴里,连同自己没来得及叫出口的“哥”。

下午,徐瓦子去河埠头,把杀猪刀磨得雪亮,然后走进鱼市口,站在考古坑边,喊:“谁要零工?

我宰猪、扛包、修瓦,啥都干。

声音不高,却像把刀,把寒风劈成两半。

他知道,自己终于欠下一条命,也欠下一座城。

债得用日子还,一天不还,一天睡不着。

太皇河冰层下,水还在流,像无数没来得及说的话,推着浮冰往前撞,撞碎,再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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