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2月的一天清晨,福州的冬雨刚停,鼓山脚下薄雾未散,一辆军用吉普悄悄驶进汤井巷。车窗后座的人正是刚获准出京疗伤的罗瑞卿。八年牢狱与隔绝生活,使他双腿沉重,整个人却保持着军人的挺拔。此番赴闽,只为找当地口碑极好的林姓老中医试试能否重新站起来。
在北京,他曾被严格限制——没有秘书、没有医护,只准爱人郝治平陪同,连子女也仅带来一个。行前的繁琐审批耗去好几周,原因很简单:那时的政治空气仍紧绷,一个“大将”外出总有人狐疑。可罗瑞卿明白,不出去就永远告别行走。
抵福当晚,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和政委李志民早已守在院门口。皮定均一句“老首长,路上辛苦”,握住罗瑞卿的手久久未松。院内花木扶疏,木棉与白玉兰并立,颇合罗瑞卿的口味。住处安排在树影斑驳的二层小楼,没有警卫森严的压抑,倒像普通干部家属区。
第二天,林老中医号完脉,建议中药外敷与康复训练并进。罗瑞卿照单全收,每日天蒙蒙亮便拄双拐在院子里来回,汗水打湿军装却不肯停。皮定均得知郝治平喜欢养花,便成了“送花大队长”。几乎隔两三天,他就抱来一束茶花或栀子,顺手摆上窗台。罗瑞卿看在眼里,心中清楚:这位老战友此举不仅是关怀,也是一种公开的态度——“我挺你”。
在那动荡岁月,“挺”字背后风险不小。皮定均本人在军内风评复杂,被盯梢早非秘密。他仍选择频繁造访,陪罗瑞卿谈旧战史、谈新医术,还开玩笑:“花儿长得茂盛,你的腿也得跟上节奏。”一句俏皮话让院子里的空气都轻快几分。
罗瑞卿的心境也悄然起变化。过去忙于军务,他从未写过诗。如今行走受限,时间被迫腾出来。某日收到老部下魏传统托人寄来的一首四句小诗,鼓励他“疗疾先疗心”,罗瑞卿读后兴致骤起,抓笔写下两首打油诗回过去,还认真翻字典斟字酌句。警卫员小孙弄到一本薄薄的新华字典,被罗瑞卿视若宝贝,边角很快磨得起毛。他对郝治平说过:“把腿练好固然重要,脑子也得运动。”
练腿、写诗、读报,这位曾统率百万雄师的大将第一次拥有了“普通人”的生活节奏。遗憾的是,疗养经费有限,日用药材常常短缺。皮定均便让军区后勤偷偷补缺,用最通俗的话讲,就是“有啥就往这儿搬”。闽北老红军的直接豪爽,在罗瑞卿面前毫无遮掩。有意思的是,罗瑞卿身边那条原本杂草繁茂的小径,三个月后硬生生被他踏成了一段浅色土路,像一支细线蜿蜒伸向院门,成为每日锻炼进度的静默见证。
1975年春,罗瑞卿终于可以短时间脱离双拐。那天雨后地滑,他却坚持试走几步。郝治平担心地提醒,他只挥手:“让我自己来。”几秒钟的独立站立被女儿罗点点迅速按下快门——那张黑白照片后来传到北京,让不少老同志红了眼眶。
身体好转的消息传到中央,邓小平拍板:八一建军节把罗瑞卿接回北京参加活动。临行前夜,皮定均再次拎一束鲜花准时出现。两人并肩站在槐树下,夜色沉沉。罗瑞卿沉声道:“老皮,得罪麻烦你不少。”皮定均摆手:“咱们是战友,这就够了。”短短一句对话,分量却很重。
返回北京后,罗瑞卿担任中央军委顾问,重新走进重要的会议室。但他与福建的书信未断,尤其对写诗兴趣不减,只是再无从容的整段时光去推敲。1977年,赴西德行腿部大手术时,他还带着那本已经破损的新华字典,旗帜般地提醒自己脚踏实地。遗憾的是,他因心肌梗塞猝然而逝,未及与魏传统兑现“读除四害诗”的约定。
回望罗瑞卿在福州的这段时日,几组细节值得品味:其一,政治氛围尚未完全转圜,却有人敢于伸手拉一把;其二,贴身照顾的多是基层军人和家属,最朴素的善意恰成了最有效的治疗;其三,对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而言,写几句押韵的短诗和把草地踏成土路,同样体现顽强。皮定均频频送来的花,不只点缀窗台,更像悄无声息的旗语:时代风雨再大,友谊与担当依旧可贵。
2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