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3月中旬,湘北春寒未退。74岁的谢觉哉在颠簸了一昼夜的长途车后,抵达阔别三十年的宁乡老屋。门檐下还挂着当年离家时留下的竹风铃,叮当作响,却惊不起他的兴致。他披了件旧呢大衣,低声向随行人员交代:“歇一歇,就去观音阁村。”身边的医生摇头,担心路途泥泞;谢觉哉止住劝阻,“拖不得,老太太年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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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阁村距谢家不到五公里,一条狭窄山道蜿蜒其间。谢觉哉一早便打算去拜望的“老太太”,正是早年战友何叔衡的遗孀易氏。自1927年丈夫离家后,易氏便带着残破家什辗转乡间,白天躲债兵、夜里听檐雨,日子苦若黄连。谢觉哉在延安就打听过她的境况,多次计划回乡探望,总因战事、政务推迟。此次终于踏上归途,他格外急切。

偏偏命运又开玩笑。当天夜里,易老太太因积劳成疾,辗转咳血而逝。第二天辰光刚亮,村里报丧人匆匆赶到谢家。老人定住,双手紧握靠椅扶手,半晌才吐出一句:“为何不能和她再见一面……”几字含恨,屋里众人默然。

易氏是谁?答案得从半个世纪前说起。1904年,宁乡四条青石巷口聚了四位秀才:谢觉哉、何叔衡、王凌波、姜梦周。因都留着长须,被乡人戏称“宁乡四髯”。那年,他们在云山书院对天盟誓,誓词只有八个字:读书救国,誓不苟安。书院课桌粗糙,但思潮翻涌。谢、何二人最激进,反八股、倡白话,引得县衙私访,差点被逐出学宫,却让一群贫寒弟子获得新眼界。

1917年,新民学会成立。何叔衡写信给谢觉哉,“润之极可敬”,字迹锋利。谢觉哉细读信页,红烛尾火摇曳,他暗自断言:旧学终需推倒。八年后,谢在何、姜两人介绍下入党。两位旧式秀才,从此换上布衣长衫,奔走于湘江、汉口与上海弄堂。1920年,湖南驱张成功,省通俗教育馆落到何叔衡手里,他第一时间把谢觉哉拉来办《湖南通俗报》。报纸改版的第一篇社论,谢觉哉只写了六十三字,却把“劳工神圣”四字置于首页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报纸发行量狂涨,也惊动了长沙新军阀。馆长和总编辑职位被撤销,两人淡然离去,转身就投身农运。有人在茶馆感叹:“这两个文人,闹腾得凶!”其实更凶的还在后面。1931年秋,两人潜入中央苏区,参与组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三年后,红军主力踏上长征。中央决定何叔衡留守南方,坚持游击。出发前夜,何叔衡在山脚柴屋里烧一锅酸菜肉,还倒了一碗自酿米酒,他俩无言对坐。临别,何叔衡取下怀表、递过一把三寸钢刀,说:“路远,你带着,记得时辰,也记得防身。”谢觉哉没说谢,只把表塞进贴身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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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4月22日,福建水口枪声骤起,何叔衡中弹牺牲。噩耗传到陕北窑洞,谢觉哉面白如纸。此后十年,他把那块怀表上的玻璃擦得锃亮,却再没听过滴答声——表针停在叔衡遇难的时辰。

易老太太的苦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抗战、内战、土地改革,她一度躲进深山石屋,靠野菜度日,不敢与外界通信,生怕牵连党组织。建国后,地方政府几次想接她进城,她只摆手:“我就守着叔衡的衣物。”谢觉哉在北京听闻,几次托人送布匹药材。老人始终惦记亲自探望,把这件事写进日记,旁边画个小圈提醒。

雨仍下着。易氏灵柩停在堂屋正中,棺板上覆盖一块旧蓝布,角落缝着补丁。谢觉哉虽被医生劝阻,终究没能涉水前往。他坐在窗下,提笔写挽联,手指微颤,墨点溅落宣纸。

上联:同赴革命志在青云,夫已捐躯名垂竹帛 下联:独守空山艰难二十年,母亦威武心若磐石 横批:忠义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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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词不足百字,却句句如锤。秘书吉世霖抱着挽联和悼词奔走山道,肩头湿透。灵前还有一张泛黄纸条,是何叔衡当年离家时写给妻子的——“倘能生还,相守山田;倘若身殁,魂寄湘山。”吉世霖抄录后带回。谢觉哉细细端详,嘴里低低重复那三字:“魂寄湘山。”说罢,又陷沉默。

谢觉哉对何叔衡遗孤的照顾,从未间断。1929年,何实嗣在上海成婚,他掏出六块大洋,“买件衣裳留念。”新娘泣不成声。1938年,何实山随工作队赴新疆,他叮咛:“沙漠苦,提前把难处想足。”临别,他半开玩笑:“回来要是带了一身蚤子,算你真蹲到牧区去了。”几句俚语,胜过千言。

1960年代,两姐妹每到北京,都要进府邸探望。谢觉哉行将就木,仍执意询问她们的孩子是否入学、工作是否顺利。1971年夏,他已听不清人声,王定国伏耳提醒:“实嗣和实山来了。”老人嗫嚅着,发出极轻的“嗯”字。那之后,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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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老太太下葬那天,宁乡一带细雨霏霏。没有哀乐,只有竹林被风撕扯的沙沙声。谢觉哉在日记里写下:“未能再见,憾矣。然志存则人存。”整页纸,只这一句,或许是他给自己,也给战友家属,留下的最后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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