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我就摸索着起来了。年纪大了,觉少。先把炉子捅开,坐上水,然后提着半篮子麸皮拌好的食料,去院里喂那几只下蛋的母鸡。鸡群咕咕地围上来,刚啄了几口,就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突突”声,是我听惯了的三轮车响动。
还没等我直起腰去看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妈,你起了吗?”
“起了,起了!”我一边应着,脸上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去拉开院门。
门外,女婿刘玉贵站在那里,高大结实的身板像堵墙,挡住了些微的晨风。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还冒着丝丝热气。“妈,给你带了几个包子,还热乎着,你先吃着。”他把包子递给我,转头就走向停在门口的三轮车,车厢里装着满满的煤块。
“玉贵,这么早过来,冻坏了吧?快进屋暖和暖和!”我忙不迭地让他进屋。
玉贵已经利索地开始搬煤了,他头也不回,声音洪亮道:“妈,我不冷,动起来还热呢!最近降温了,我一直没得空,今天刚好不用出去干活,就赶紧给你送点煤来。这点活,一会儿就完事!”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我心里又是暖和,又是过意不去。等他搬完一大半,我忍不住又念叨:“玉贵啊,你别总是惦记着我,给我送这送那的。你现在有了新家,小兰人也好,你总这样……你媳妇该不高兴了!”
玉贵把最后几袋煤码放整齐,拍了拍手上的煤灰,转过身对我憨厚地笑了笑:“妈,没事!小兰她知道。我来之前,也给她们娘家送了一车煤过去。她都理解的。”他顿了顿,眼神认真地看着我,声音低沉了些,却字字清晰:“秀梅虽然不在了,可您,永远是我妈。”
一句话,像滚烫的水浇在我心口上,我的眼睛瞬间就模糊了,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我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生怕被他看见。
玉贵是我大女儿秀梅的丈夫。可我那苦命的秀梅,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十年前,就得了一场急病,撒手走了,留下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娃。
我这辈子,就生了两个孩子。大女儿秀梅,小儿子得强。他们爹走得早,我一个老婆子,没啥大本事,能把他们拉扯大就不容易了。秀梅是姐姐,懂事早,初中一毕业就主动说不念了,跟着村里人去外地打工,挣的钱一分不少地寄回来,供她弟弟读书。得强那孩子也算争气,后来考上了军校,留在了部队,还娶了个同样是部队的媳妇。好是好啊,就是离家太远,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见一面难。
秀梅到了年纪,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的刘玉贵。玉贵家里穷,爹妈身体也不好,当初根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我看中这小伙子人实在,肯下力气,眼神正,就没要彩礼,只说了一句:“对我闺女好就行。”
女儿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劲头足。他们包了村里几十亩地,又咬牙承包了一口鱼塘,还在塘边搭了棚子养了一大群鸡。两个人起早贪黑,我心疼他们,空闲时没少过去帮忙喂喂鸡、看看塘。
眼瞅着日子刚有点起色,鱼塘见了收益,地里庄稼长势也好,家里也添置了些新家具。可谁能想到,天降横祸!十年前,秀梅突然就病倒了,县里医院查不出,转到省城,也没能留住她……她就这么狠心,丢下玉贵和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走了。
那段日子,天都是灰的。我和玉贵都像是被抽走了魂,看着两个外孙哭着找妈妈,心都碎了。可日子总得过啊,活着的人还得往前奔。我年纪大了,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老毛病缠身,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实在帮不上玉贵多少忙。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地里塘里忙活完,回来还得给孩子做饭洗衣,我心里难受。就劝他:“玉贵啊,遇到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吧。好歹……家里有个女人,你和孩子能有口热乎饭吃,孩子也有人照应。”
秀梅走了一年多后,经人介绍,小兰进了门。小兰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前夫不学好,犯了事进去坐牢了。她在那个家守了几年,实在看不到指望,活不下去了,才离了婚。她没有孩子,人心眼实诚。进门后,对玉贵前头留下的两个孩子,那是真心实意地好,给孩子买新衣服,做好吃的,辅导作业,从没红过脸。我看在眼里,也就慢慢放了心。为了不打扰他们的新生活,我很少主动去玉贵家,怕小兰多心,也怕自己触景生情。
可玉贵这孩子,重情义。他一点没因为组建了新家庭就疏远我。隔三差五,就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我,给孩子买的零食,总不忘给我也带一份。年年农忙,秋收玉米、夏打谷子的时候,他再忙,也总会抽空开着三轮车来帮我收、帮我晒。我每次都拦着他,说:“玉贵,你自家那一大摊子就够忙了,别管我了,我自己慢慢弄就行。让小兰知道了,不好。”
可他每回都这么说:“妈,您就别跟我见外了。既然我叫了您妈,您就永远是我妈。秀梅不在了,我替她给您尽孝,是应当应分的。小兰她……她懂的。”
这一帮,就是整整十年。从秀梅刚走时我痛不欲生,到现在我头发全白,他的三轮车声和那句“妈,你起了吗?”从未间断过。
玉贵卸完煤,我把他拉进屋里,给他下了一大碗热汤面,卧了两个荷包蛋。他也不客气,呼噜呼噜吃得香甜,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吃完面,他也没急着走,陪着我在屋里聊了会天,说说地里的收成,说说两个孩子学习咋样,说说村里最近的新鲜事。
看着他骑车离开,三轮车的“突突”声渐渐远去,我这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满满的感激。
这些年,儿子远在部队,身边多亏了有玉贵。我常常在电话里对儿子说:“得强啊,你在外头放心,家里有你姐夫照应着呢。你要记得你姐夫的好,他不容易。”
儿子也是个懂事的,每次休假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没少给两个外甥买,塞钱塞物,对玉贵和小兰也格外敬重。
人都说,半路夫妻,各留一心。女婿毕竟隔着一层,何况女儿还不在了。可玉贵用他十年的行动,把这句话击得粉碎。
亲情这东西,有时候真不是光靠血脉就能维系的。它更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一种将心比心的善良。玉贵念着秀梅的情分,更担起了为人子女的责任。而小兰的理解和大度,也同样珍贵。
这世间的温暖,正是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中,才显得愈发绵长深厚。玉贵让我这孤老婆子的晚年,有了依靠,看见了人性的光辉。这份情,比山重,比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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