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正在厨房煎鸡蛋,听见楼下传来出租车关门的声音。透过窗户往下一看,婆婆正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站在单元楼门口东张西望。
我心里咯噔一下。公公刚走三个月,这老太太怎么突然就来了?之前打电话说在老家挺好的,让我们不用担心。我赶紧关了火,擦擦手上楼去开门。
"妈,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我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沉得要命,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婆婆的脸色有些憔悴,头发也白了不少,穿着公公生前给她买的那件藏青色外套。她没直接回答我的话,只是摆摆手说:"突然想孩子们了,就过来住几天。志强呢?"
"上班去了,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不用,别耽误他工作。"婆婆说着,把那个黑色手提包抱得更紧了,像是里面装着什么贵重东西。
我给婆婆收拾出次卧,铺上新换的床单被套。她坐在床边,终于松开了那个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的本子——房产证。我装作没看见,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妈,您先歇会儿,我去做饭。中午想吃点什么?"
婆婆接过水杯,盯着那本房产证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都行,你看着做就好。秀兰啊,有件事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当天晚上,志强回来看见他妈,倒是挺高兴,拉着婆婆说了半天话。吃饭的时候,婆婆几次欲言又止,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却没怎么吃。
"妈,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志强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婆婆放下筷子,从卧室拿出那本房产证,郑重其事地放在餐桌上:"老家那套房子,我想......想过户给你。"
我和志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那套房子是公公婆婆奋斗了大半辈子攒钱买的,一百二十平米,地段也不错,现在市值怎么也得两百万。
"妈,您这是......"志强皱起了眉头。
"你爸走了,我一个人在那大房子里待着,到处都是你爸的影子。"婆婆的声音有些哽咽,"卧室里还放着他的拖鞋,阳台上还晾着他没来得及穿的衬衫。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就想着要不把房子给你们,我跟你们住一起,也有个照应。"
志强沉默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老家还有他妹妹志芳呢。这些年,志芳可没少在公公婆婆跟前献殷勤,三天两头往老家跑,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妈,志芳那边......"志强试探着问。
婆婆脸色一变,声音也提高了:"她?她就惦记着这套房子!你爸刚走那会儿,她天天来,表面上是照顾我,实际上翻箱倒柜找你爸的存折。我藏在哪儿她都能找到,最后是我把银行卡贴身放着,她才消停。"
我倒了杯水给婆婆顺气。这些年婆媳关系,我一直拿捏得挺好,从不在财产上动心思。但志芳不一样,她嫁的那个男人游手好闲,老两口开了个小超市赔得血本无归,现在正缺钱翻身呢。
"前两天,志芳带着她男人来,说要我把房子卖了,钱一人一半。"婆婆的眼圈红了,"我说我还住着呢,她居然说可以把我送养老院!我养了她二十多年,到头来就是这个结果?"
志强攥紧了拳头,脸色铁青。我赶紧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别激动。
那一夜,我们家的灯亮到很晚。婆婆躺在次卧里辗转反侧,志强在书房里抽了半包烟,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心里乱成一团。
第二天一早,志芳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哥,听说妈去你那儿了?她是不是把房产证也带去了?"志芳的声音尖锐刺耳,隔着手机我都能感觉到那股火气。
志强把手机开了免提:"妈说想跟我们住一段时间,你有意见?"
"住一段时间?哥你别装糊涂!她是不是想把房子过户给你?我告诉你,那套房子有我一半!爸妈就咱俩孩子,凭什么都给你?"
"志芳,说话注意点。妈还在呢,你就惦记着分家产了?"
"我怎么就不能惦记了?这些年你在城里买房买车,爸妈没少贴补你吧?我呢?我开个超市赔钱了,找爸妈借点,他们说没有。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是把钱都攒着,想留给你!"
志强气得挂了电话。婆婆站在卧室门口,脸色煞白,手扶着门框在发抖。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志芳隔三差五打电话过来,从哭诉到威胁,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甚至扬言要找律师打官司,说婆婆现在年纪大了,已经糊涂了,没有处置财产的能力。
婆婆整日闷闷不乐,饭也吃不下几口。我做了她爱吃的红烧肉,她尝了一口就放下筷子;煲了乌鸡汤,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半碗。夜里,我常常听见她在房间里叹气,有时候还会啜泣。
第三天晚上,我端着宵夜去敲婆婆的门。房间里黑着灯,婆婆坐在窗边,窗外的路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苍老。
"妈,吃点东西吧。"我把小米粥放在床头柜上。
婆婆转过头来,眼里含着泪:"秀兰,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妈您说什么呢,一家人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在她身边坐下。
"我这辈子啊,就是个失败的母亲。"婆婆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养了两个孩子,一个惦记着我的房子,一个被我连累得兄妹反目。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鼻子一酸,握住婆婆的手:"妈,您别这么想......"
"你知道吗?志芳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婆婆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时候她可懂事了,知道疼人。有一年冬天我生病,她用零花钱给我买了包红糖,说老师讲女人喝红糖水对身体好。我当时哭了,觉得女儿真孝顺。"
"后来怎么就变了呢?"我轻声问。
婆婆沉默了很久:"还不是因为钱。她嫁了个不成器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慢慢地心就变了。看着你们在城里过得好,她心里不平衡。可是秀兰啊,你们的房子车子,哪样是我和她爸买的?都是你们自己打拼来的。我们只不过在志强刚工作那几年,帮衬了点生活费而已。"
我心里明白,婆婆说的是实话。我和志强的房子是贷款买的,还了十年才还清。车子也是我们攒了三年钱才买的二手车。公公婆婆确实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过忙,但远没有志芳说的那么夸张。
"志芳那个超市,当初开业的钱都是我和她爸东拼西凑给的,二十万呢!"婆婆的声音有些激动,"结果她和她男人一点不懂经营,进货也不看市场,赔了个底儿掉。现在倒怪起我们来了,说我们偏心。"
第四天上午,志芳突然出现在我们家楼下。
我透过窗户看见她时,她正和她男人坐在车里,嘴里叼着烟,一脸横肉。志芳下了车,抬头看见我,冲我招了招手。
我没理她,转身去厨房继续做饭。没过五分钟,门铃就响了。
"嫂子,开门!我知道我妈在里面!"志芳在门外喊。
我打开门,拦在门口:"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我妈,不行吗?"志芳推开我就往里闯。
婆婆听见动静,从卧室里出来。看见女儿,她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妈,您跟我回去吧。"志芳上前拉住婆婆的胳膊,"在这儿住着算怎么回事?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你放手!"婆婆甩开她,声音罕见地严厉,"我在儿子家住,用不着你管!"
"不是我管,是您糊涂!"志芳提高了嗓门,"房产证呢?您是不是已经打算过户给我哥了?我告诉您,那套房子有我一份!您要是敢私自过户,我就去法院告你们!"
"你敢!"婆婆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和你爸的房子,我想给谁就给谁!"
"您现在七十多了,已经老糊涂了!"志芳指着婆婆的鼻子骂,"您被我哥哄得团团转,他们对您好,还不是为了那套房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志芳,你说话过过脑子!妈来我们家之前,我们连她带了房产证都不知道。倒是你,三天两头打电话催,生怕房子落到别人手里!"
志芳冷笑一声:"你少在这儿装好人!当初结婚的时候,彩礼钱不是我爸妈出的大头?现在装什么清高?"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了!这些年我对妈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也不退让,"倒是你,除了要钱还会干什么?"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婆婆突然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身子一软就要往下倒。我和志芳赶紧扶住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我连忙倒了杯水,给婆婆顺气。志芳这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你走吧。"婆婆喘匀了气,闭着眼睛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志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摔门而去。
那天晚上,婆婆的房间里又传出了哭声。我站在门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安慰。志强从书房出来,在走廊里点了根烟。
"要不,咱们劝妈把房子卖了,钱一人一半,大家都省心。"志强说。
我摇摇头:"你觉得妈愿意吗?那是她和爸一辈子的心血,也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卖了,她就什么都没了。"
志强狠狠地吸了口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弥漫开来。
第五天一早,我起来做早饭的时候,发现婆婆的房门开着。进去一看,床铺整整齐齐,行李箱不见了。
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是婆婆的字迹:
"秀兰、志强,对不起,是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想明白了,房子的事儿以后再说吧。我还是回老家去,那里虽然冷清,但至少不会让你们为难。妈老了,不中用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别因为我和志芳闹矛盾。房产证我带回去了,等我走了,你们兄妹俩再分吧。秀兰,这些年辛苦你了,妈心里都记着呢。"
我拿着纸条,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志强从背后抱住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我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婆婆的车已经开走了。志强给婆婆打电话,她没接。发短信,也不回。
后来我们才知道,婆婆回到老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出门。邻居老张看不过去,撬开门一看,婆婆正对着公公的遗像发呆,茶几上摆满了公公生前的照片。
"我就知道,最后还是只有你老头子陪着我。"婆婆对着照片说,"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这个老太婆,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老张说,婆婆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流,可脸上却带着笑。那种笑容,让人看了心疼。
志强请了假,连夜开车回老家。我陪着他,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车窗外夜色漆黑,公路两旁的路灯一闪而过,就像人生里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暖时刻。
到了老家,已经是凌晨。婆婆家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户,我们看见婆婆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房产证,一页页地翻看,眼神空洞而迷茫。
那本红色的房产证,曾经代表着一个家的希望和骄傲,如今却成了撕裂家庭的利刃。公公在世时常说,房子是留给孩子们的,希望他们兄妹和睦。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份心意最终会变成这样。
我突然明白了婆婆为什么要悄悄回来。她不是不爱我们,而是太爱了。她宁愿自己孤独终老,也不愿意看着儿女因为她而反目成仇。这就是中国的老人,一辈子为儿女操劳,到头来却要独自承受所有的委屈和心酸。
志强在车里坐了很久,最后推开车门,朝着那盏灯光走去。我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但至少,我们还可以让婆婆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悠长。这座小城还在沉睡,但有些人的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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