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月亮还没升起来,我家的气压已经低得能拧出水来。
饭桌上,三菜一汤,岳母刘桂琴坐在主位,儿子赵子昂坐在她旁边,老婆方晓慧殷勤地给她夹菜,“妈,尝尝这个,我特地托人买的江鲜,新鲜着呢。”
刘桂琴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还是我女儿知道心疼人。”
我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一言不发。那盘清蒸鲈鱼,晓慧就放在了她妈跟前,离我这儿隔着千山万水。我没动筷子,她也没问一句。
吃完饭,岳母打开电视看她最喜欢的家庭伦理剧,声音开得老大,整个客厅都嗡嗡作响。晓慧端出切好的水果,一盘哈密瓜,一盘红心火龙果,都堆在茶几上,对着她妈那边。
“启明,你怎么不去把碗洗了?”晓慧看我坐在沙发另一头玩手机,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嗯”了一声,没动。
她声音高了点:“赵启明,你听见没?”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会儿吧,没看我正忙着吗?”
岳母的电视声小了点,显然是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晓慧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她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今天怎么回事?我妈在这儿呢!”
我把手机屏幕对着她,上面是我单位的群聊界面,其实什么要紧事也没有。我学着她惯常的语气,不咸不淡地说:“工作上的事,你懂什么。”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结婚八年,我向来是家里的“和事佬”,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别说对她妈甩脸子,就是对她,我也没这么说过话。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站起身,没去看她,也没看她妈,径直走到阳台,关上玻璃门,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想起两个月前,我爸在这里住过的那五天。那五天,晓慧脸上的表情,就跟我现在一模一样,像一块被冰水浸透了的抹布,又冷又硬,拧不出半点笑意。
玻璃门被猛地拉开,晓慧冲了进来,眼睛红红的。“赵启明,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妈哪里得罪你了?你非要今天给我难堪?”
我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摁进烟灰缸里,慢慢转过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想干什么。晓慧,我只是在学你。学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爸的。”
01
故事要从两个月前那个电话说起。
那天我正在车间里盯着一批新零件的打磨,手机在兜里震个不停。我们这儿规矩大,上班时间不能接私人电话,我忍着等到午休,才躲到车间后面的小树林里回过去。是我姐赵启萍打来的。
“启明,爸下周想去市里住几天。”我姐的声音有点迟疑。
我心里一喜:“好事啊!怎么了?”
“他最近总说腿不得劲,村里的医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让他去大医院查查。我想着,让他去你那儿住几天,顺便去市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我们都放心。”
“那必须的!让他来,我请假陪他去。”我没有丝毫犹豫。我爸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更别提来省城了。他是个老木匠,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顶呱呱的,可人老了,身体就是最大的本钱。
挂了电话,我心里热乎乎的。盘算着怎么跟领导请假,带我爸去哪个医院,挂哪个科的号。可这股热乎劲儿,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就凉了半截。
晓慧正跪在地上,用一块白毛巾一点一点地擦着木地板。她有洁癖,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光脚走在上面都滑溜溜的。
“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声音从口罩后面闷闷地传来。
“嗯。”我换了鞋,把从食堂打包的饭菜放在餐桌上,“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里脊。”
她站起来,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但没什么表情的脸。“跟你说多少次了,食堂的菜油大,不健康。”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桌边,用嫌弃的眼神打量着那个塑料饭盒,仿佛里面装的不是菜,是垃圾。
我习惯了,没跟她争辩,搓了搓手,酝酿了一下才开口:“晓慧,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
“我爸……下周想过来住几天,顺便查查身体。”
她擦地板的动作停住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重新拿起毛巾,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哦,来就来吧。住几天?”
“大概……四五天吧,检查结果出来就回去。”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行,我知道了。”她说完,就再也没多问一句,比如我爸喜欢吃什么,住哪个房间,要不要提前准备什么。她只是又跪了下去,更用力地擦着地板,那块白毛巾在她手下,仿佛要将木地板的漆都擦掉一层。
我知道,这是她不高兴的信号。晓慧的脾气,从来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这种沉默的、带着冰碴儿的冷暴力。它像一根看不见的针,一下一下,扎在你最柔软的地方。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试着从背后抱住她,想再跟她聊聊。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不着痕痕地挪开了一点。“累了,睡吧。”她说。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心里那点迎接父亲的喜悦,被这无声的抗拒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潮湿的、沉甸甸的焦虑。我知道,接下来的五天,不会好过。
02
我爸赵振国是周一早上到的。我特地请了假去火车站接他。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那是他最好的衣服。脚上一双黑布鞋,鞋面已经有点褪色。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左手拎着一网兜土鸡蛋,右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蛇皮袋。
“爸!”我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蛇皮袋一上手,差点把我坠一个趔趄,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又沉又硬。
“你这孩子,来接什么,我自己坐公交车就摸过去了。”我爸嘴上埋怨着,脸上的皱纹却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了,但那双长年跟木头打交道的手,依旧布满了厚实的老茧,孔武有力。
“爸,你这带的都是啥?”我笑着问。
“没啥,就你姐家自己种的萝卜白菜,还有几根自己熏的腊肠。城里买的,没这个味儿。”他一脸的骄傲。
我心里一阵发酸。这就是我爸,总觉得外面的东西不如家里的好,总想把最好的都留给儿女。
打车回到家,晓慧已经去上班了,门上贴着一张便签:饭在锅里,晚上我加班,不回来吃饭。子昂在奶奶家。
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疏离。
我带我爸进了门,给他找了双新拖鞋。他看着光洁如镜的地板,有点手足无措,在门口蹭了半天鞋底,才小心翼翼地踩进来。
“这……这也太干净了,跟画报上似的。”他拘谨地站在玄关,不敢往里走。
“爸,这就是自己家,随便点。”我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水。
他带来的东西,我一一拿出来。那蛇皮袋里,除了萝卜白菜,居然还有一小截榆木疙瘩。我哭笑不得:“爸,你背这玩意儿干嘛,多沉啊。”
“路上瞧见的,料子不错。”他摸着那块木头,眼睛里放着光,“你看这纹路,给子昂做个小木马,正好。”
我把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蔬菜和腊肠放进厨房。土鸡蛋还好,那些萝卜白菜,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我能想象,如果晓慧在家,看到这些东西被直接放在她一尘不染的厨房台面上,脸色会有多难看。
我赶紧找了几个塑料袋垫着,心里盘算着晚上等她回来前,得把这些“罪证”处理干净。
下午,我带我爸去医院挂了号,做了几项基础检查。医生说问题不大,可能是老年性的关节炎,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建议做个核磁共振,看看骨头和韧带的情况。号约在了周四。
回到家,我爸的精神头还不错,对城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一会儿摸摸我们家的智能电视,一会儿又研究那个扫地机器人,像个好奇的孩子。
“启明啊,你们这日子,比以前皇帝过的都舒坦。”他感慨道。
我笑了笑,没说话。这舒坦的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磕磕绊绊,只有我自己知道。
晚上,我做了几个家常菜,特地按我爸的口味,多放了点油和盐。我爸吃得津津有味,连连夸我手艺没退步。
吃完饭,我爸抢着要洗碗,我没让他动,自己收拾了。等我从厨房出来,发现我爸正坐在沙发上,拿着一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着茶几。他大概是怕自己不小心弄脏了什么,想弥补一下。
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和那双擦拭着光滑桌面的粗糙的手,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的父亲,一个受人尊敬的老木匠,在我家里,却活得像个谨小慎微的客人。
03
第二天,晓慧依然是早出晚归。我爸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话变少了,行动也更加小心翼翼。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给他安排的次卧里,看他带来的那本《木工大全》。偶尔出来接杯水,也是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我心里不是滋味,劝他:“爸,你出来看电视啊,别老在屋里憋着。”
他摆摆手:“不了不了,那玩意儿我看不懂,还费电。”
我知道,他是怕打扰到我们。
下午,我爸实在是待不住了,从他的帆布包里摸出了一套工具,就着阳台上的光线,开始捣鼓那块榆木疙瘩。那套工具用一个布包卷着,打开来,刨子、凿子、刻刀,一应俱全。每一件都磨得锃亮,看得出是用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了。
木屑纷飞,阳台上很快就铺了薄薄的一层。我爸的神情专注而祥和,仿佛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木头上翻飞,笨拙的木疙瘩在他手下,渐渐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看着他,心里既踏实又心酸。
晚上晓慧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木头香味。她皱了皱眉,换鞋的动作都比平时重了几分。
当她看到阳台地上的木屑时,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尽管我已经尽力打扫过了,但总有些细小的粉末,藏在地板缝隙里。
“赵启明,这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对我爸发作,而是直接把我拉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爸……他闲不住,想给子昂做个小木马。”我低声解释。
“做木马?在家里?你看看这阳台,搞得乌烟瘴气的!这木屑多难打扫你知道吗?吸到肺里对身体多不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怒火。
“我已经扫过了,明天我再用吸尘器吸一遍。”
“吸?能吸干净吗?这些粉尘会飘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沙发上、床上、孩子的玩具上!你爸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们吗?这里是楼房,不是乡下的院子!”
“他就是老人家一片好心……”
“好心?我看是添乱!”她打断我,“我辛辛苦苦维持这个家的整洁,不是让他来破坏的!”
我沉默了。我知道,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在她眼里,整洁和秩序高于一切。我爸那份质朴的、带着木头香味的爱,在她看来,就是一堆碍眼的、破坏规矩的木屑。
那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晓慧全程黑着脸,一句话都没说。我爸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扒了两口饭,就说自己累了,回房间了。
我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洗完碗,走进卧室,晓慧正拿着粘毛滚,一遍一遍地在床单上滚来滚去。
“晓慧,”我坐到床边,“我爸难得来一次……”
“所以呢?”她停下动作,冷冷地看着我,“所以我就得忍受家里被搞得一团糟?就得忍受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习惯?赵启明,你别忘了,这也是我的家!”
“我没说不是你的家。可他是我爸!他就住这几天,我们迁就一下,不行吗?”我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火气。
“迁就?我怎么没迁就?我给他准备了新被褥,新洗漱用品,哪一样慢待他了?是他自己,要把乡下的那套带到这里来!吃饭吧唧嘴,看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早上五点就起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这些我都忍了,现在还要在家里搞木工活,你让我怎么忍?”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忽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无力感。我不想再争辩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争的不是木屑,也不是生活习惯。而是我们之间,那道越来越宽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04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晓慧不再跟我说话,也不跟我爸打照面。她每天早早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一头扎进卫生间,洗漱很久,然后直接进卧室睡觉。她把她的不满,用这种最冷漠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爸的木马已经初具雏形,马的身体、四条腿、马鞍,都打磨得光滑圆润。但他不敢再在阳台做了,而是每天趁晓慧上班后,在次卧的窗边,铺一张报纸,小心翼翼地雕刻。每天收工前,他都会把地上的木屑扫得干干净净,再用湿毛巾擦一遍,生怕留下一点痕迹。
可他越是这样小心翼翼,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周三晚上,我做了我爸最爱吃的红烧肉。我爸看着那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眼睛亮了一下,但最终也只夹了一小块,慢慢地嚼着。
“爸,多吃点啊。”我给他夹了一块大的。
他摇摇头:“不了,人老了,吃不动这些油腻的了。”
我知道,他不是吃不动,他是怕。怕晓慧嫌弃他吃相不好,怕油渍滴到桌上。在这个家里,他连吃一口自己喜欢的菜,都变得顾虑重重。
那天晚上,子昂从他外婆家回来了。晓慧特地开车去接的。
子昂一进门,就看到了次卧里那个半成品的小木马,高兴得又蹦又跳。“哇!木马!谁做的?”
我爸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局促的笑容:“是爷爷……爷爷给你做的。”
“爷爷真棒!”子昂跑过去,想抱住我爸。
晓慧却一把拉住了他,语气严厉:“子昂!先去洗手!外面多少细菌知道吗?”
然后她转向我爸,脸上的笑容很淡,甚至可以说没有:“爸,您费心了。不过子昂还小,这木马上面要是有木刺,扎到孩子就不好了。而且,油漆味对孩子呼吸道也不好。”
我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举起那匹已经打磨得无比光滑的木马,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刺,我都磨光了。也不用上漆,这榆木本身的颜色就好看,用蜡打一遍就行,天然的,没毒。”
“那还是算了吧。”晓慧不由分说地拉着子昂去洗手间,“家里玩具够多了,不缺这一个。心意我们领了。”
我爸举着那匹小木马,愣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风化了的石像。那匹在他手中倾注了无数心血和爱意的小马,在晓慧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变得一文不值。
我走过去,从我爸手里接过木马,沉声说:“晓慧,爸的一片心意,你怎么能这么说?”
晓慧一边给子昂搓着洗手液,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只是实事求是。为了孩子的安全着想,有什么错?”
那一刻,我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我真想把那匹木马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跟她大吵一架。
可我看到了我爸的眼神。他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无奈。他不想因为自己,让我们夫妻失和。
我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那感觉,比吞了一嘴的木屑还要难受。
05
周四,我陪我爸去医院拿了核磁共振的结果。医生说,是轻微的腰椎间盘突出和膝关节退行性病变,老年人的常见病,不算严重,注意休息,别干重活,再配合做做理疗就行。
我跟爸都松了一口气。
从医院出来,我爸就说:“启明,那……我明天就回去了吧。”
“这么急干嘛?再多住两天。”我挽留道。
“不了不了。”他摆着手,眼神躲闪,“结果也出来了,没啥大事,我就放心了。家里还有一堆活儿呢,你姐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借口。他是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家里待下去了。
我没有再坚持,只是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回家的路上,我爸一路沉默。快到小区门口时,他突然说:“启明,去前面的超市停一下,我买点东西。”
我陪他进了超市。他径直走到卖水果的区域,挑了最大最贵的榴莲和一箱进口的牛奶,又去零食区,拿了晓慧和子昂爱吃的各种零食,装了满满一购物车。
结账的时候,他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钱包,从里面数出一沓零零散十的钞票。我抢着要付钱,他却执意不肯。
“这是爸给孙子和儿媳妇买的,哪能让你掏钱。”他把钱塞给收银员,说得理直气壮。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他明明在这里受尽了委屈,临走前,想的却还是如何讨好这个家的人。
回到家,晓慧还没回来。我爸把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餐桌上,摆得整整齐齐,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回到次卧,把他的行李收拾好,那个帆布包又变得鼓鼓囊囊。那匹没有完工的小木马,他用旧衣服小心地包好,放在了包的最深处。
第二天一早,我把他送到火车站。临进站前,他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启明啊,晓慧是个好孩子,就是爱干净了点,你多担待着她。过日子,夫妻和睦最重要。别因为我,跟她置气。”
我点着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背着沉重的行囊,佝偻着背,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五天,像一场漫长而压抑的电影。我爸是主角,他带着满心的欢喜和期待而来,却带着一身的小心翼翼和落寞而归。而我和晓慧,是这部电影里最不合格的配角。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晓慧已经把次卧的床单被套全都拆下来扔进了洗衣机,窗户大开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拿着吸尘器,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不知疲倦地吸着,仿佛要将我爸在这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都彻底清除干净。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没有愤怒,也没有争吵的欲望。我只是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一片海。一片由生活习惯、价值观念、家庭背景汇成的,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海。
06
我爸走后,我和晓慧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再对我挑剔,我也不再主动讨好。家里的气氛,安静得可怕。
那匹被我爸带回去的小木马,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我时常会想起他当时举着木马,脸上又尴尬又失落的表情。那表情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记忆里。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月。中秋节快到了。
一天晚上,晓慧突然一改往日的冷淡,主动跟我说话:“启明,我妈说,中秋节想过来跟我们一起过。”
我正在看电视,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似乎没料到我反应如此平淡,愣了一下,又说:“我寻思着,让她节前就过来,住上一个星期。我们也好久没好好陪陪她了。”
“行啊。”我依然看着电视,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晓慧显然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她坐到我身边,说:“你怎么这个反应?我妈要来,你不高兴吗?”
我终于转过头,看着她:“高兴啊,怎么不高兴。你妈来了,我肯定好好招待。”
我的平静,似乎让她有些不安。但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要带她妈去哪里玩,要买什么新衣服,要准备哪些好吃的。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看着她雀跃的样子,我心里那片冰冷的海,突然翻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浪潮。
凭什么呢?
凭什么我爸来,就要看你的脸色,活得像个寄人篱下的远房亲戚?凭什么你妈来,我就要笑脸相迎,鞍前马后地伺候?
就因为这是你买的房子,你挣得比我多吗?还是因为,在你心里,我的家人,就天生比你的家人低一等?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然发了芽。它在那个被冷暴力和委屈浸泡过的角落里,迅速地生根、成长。
我不会跟你吵,也不会跟你闹。晓慧,你不是最擅长用沉默和细节来表达不满吗?
那么这一次,我就用你教我的方式,来给你上一课。
我要让你也尝尝,那种满心欢喜,却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的滋味。我要让你也看看,你珍视的亲情,在别人冷漠的眼神下,会变得多么廉价和卑微。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现得一如往常。晓慧让我去买菜,我就去买。让我打扫卫生,我就打扫。她以为我已经从我爸那件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对我的“配合”很是满意。
她不知道,我心里的那颗种子,已经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只等着她母亲到来的那天,结出它应有的果实。
07
中秋节前三天,岳母刘桂琴如约而至。
晓慧特地请了半天假,开着车去高铁站接她。我则在家,把屋子最后打扫了一遍,然后做了一桌子菜。每一道,都是按照晓慧之前的吩咐,是岳母最爱吃的口味。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盛最后一碗汤。
“妈,您来啦!”晓慧的声音充满了欢快。
我端着汤走出去,脸上挂着标准的、客气的微笑:“妈,您来了。路上累了吧,快坐。”
岳母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卷发,精神矍铄。她笑着把手里的一个大礼品盒递给我:“启明啊,给你们带了点月饼。”
“妈,您太客气了,人来就行了。”我接过月饼,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晓慧扶着她妈在沙发上坐下,热情地给她倒水,拿水果。
“启明,别在厨房忙了,快出来陪妈说说话。”晓慧在客厅喊我。
“就来。”我应了一声,却不紧不慢地在厨房里擦着灶台,整理着调料瓶,足足磨蹭了十多分钟,才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出去。
我把果盘放在茶几上,但特意放在了靠近我的这一边,离岳母有些距离。
“妈,吃水果。”我的语气很平淡,说完就坐到了单人沙发上,拿起手机看了起来。
客厅里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晓慧的笑脸僵了一下,她赶紧把果盘往她妈那边推了推:“妈,您尝尝,这瓜可甜了。”
岳母倒没觉得有什么,拿起一块西瓜吃了起来。她是个健谈的人,开始拉着晓慧问东问西,问她的工作,问子昂的学习。
我全程低着头看手机,偶尔在她们说话的间隙,发出一两声毫无意义的“嗯”、“哦”。
晓慧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她频频向我使眼色,但我都假装没看见。
开饭的时候,我把我做的菜一一端上桌。晓慧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脸色缓和了一些,大概觉得我还是识大体的。
她热情地给岳母夹菜:“妈,尝尝这个,启明做的,他知道您要来,特地准备了好久。”
我没接她的话,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
岳母吃了一口糖醋鱼,赞不绝口:“嗯,好吃!启明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我抬起头,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却没到达眼底。“妈,您喜欢就好。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我们平时吃得都比较清淡,怕您吃不惯。”
这话听着是客气,但细品之下,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挑剔。就像当初,晓慧对我爸做的菜,总要加上一句“乡下的菜油太大了,不健康”。
晓慧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岳母倒是没听出弦外之音,笑着说:“不咸不咸,正好。”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晓慧想缓和气氛,不停地找话题,但我始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字。
饭后,岳母想看电视,我把遥控器递给她,然后直接说:“妈,您看吧。就是这电视声音别开太大,子昂明天还要上学,吵到他睡觉就不好了。”
这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复制了晓慧当初对我爸说的话。
岳母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把音量调小了许多。
晓慧的脸,已经从红色变成了青色。她把我拽到阳台上,压着火气问:“赵启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靠在栏杆上,学着她当初的样子,淡淡地说:“没什么啊,挺好的。怎么了?”
“你这叫挺好的?你对我妈那是什么态度?爱答不理的,说话还夹枪带棒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有吗?”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给她做饭了,也陪她说话了,哪儿做得不对,你指出来。”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我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悲凉。
晓慧,你现在觉得难受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两个月前,我爸在这里的时候,我的心里,比你现在难受一百倍。
08
接下来的两天,我将我的“模仿秀”进行到底。
岳母早上起得早,想去厨房做早饭。我赶在她前面进了厨房,把门一关,说:“妈,您别忙了,您是客人,哪能让您动手。再说,我们家早餐都喝牛奶吃面包,您那套中式的,我们吃不惯。”
岳母被我堵在厨房门口,一脸的尴尬。
晓慧冲过来,把我拉到一边:“你干什么!我妈一番好意!”
“我也是好意啊。”我理直气壮,“我怕妈累着,也怕她做的我们吃不惯,浪费粮食。这有什么错?”
晓慧气得嘴唇发白,却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在理”,都那么“为对方着想”。
岳母喜欢饭后去楼下公园散步,想让子昂陪她去。我一把拦住子昂,严肃地说:“子昂,你的作业写完了吗?不写完作业不许出去玩。奶奶,您自己去吧,孩子学习要紧。”
晓慧当初,就是用同样的借口,阻止我爸带子昂去小区里玩。她说,怕我爸教孩子玩泥巴,不卫生。
岳母看着子昂渴望的眼神,只能失望地自己出了门。
晓慧终于忍不住了,在卧室里对我大吼:“赵启明,你够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非要把我妈气走才甘心吗?”
“我没有啊。”我坐在床边,冷静地看着她,“我只是在用你认为正确的方式,来对待你的家人。我关心她的身体,让她少吃油腻的。我体谅她的辛苦,不让她做家务。我重视孩子的学习,没有让他陪着疯玩。我哪一点做错了?”
“你……”她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哪一点做错了?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她对我爸的种种挑剔和冷漠,不也都是打着“为了卫生”、“为了健康”、“为了我们好”的旗号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恐惧。她可能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温和忍让的我,会变得如此“斤斤计较”,如此“不可理喻”。
中秋节那天,矛盾终于爆发了。
我们一家人,加上岳母,坐在饭桌前,准备吃团圆饭。
晓慧为了缓和气氛,特地开了一瓶红酒。她给我和岳母都倒上了。
岳母端起酒杯,笑着说:“来,启明,晓慧,中秋节快乐。妈祝你们工作顺利,子昂学习进步。”
我端起酒杯,却没有跟她碰杯。我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轻声说:“妈,医生说,老年人最好不要喝酒,对心血管不好。您还是喝点白开水吧。”
说完,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岳母面前的酒杯拿走,给她换上了一杯白开水。
整个饭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岳母举着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变成了难堪和错愕。
“赵启明!”晓慧“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太过分了!”
儿子子昂被这阵势吓得快要哭了。
我抬起头,迎着她愤怒的目光,平静地站起身。我走到客厅,拉开了阳台的门,然后回头看着她。
“你跟我过来。”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着牙,跟着我走到了阳台。
我关上玻璃门,隔绝了餐厅里尴尬的氛围。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妈哪里得罪你了?你非要今天给我难堪?”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看着她,积压了两个月的委屈、愤怒、心疼,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心头。
我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摁进烟灰缸里,慢慢转过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想干什么。晓慧,我只是在学你。学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爸的。”
09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晓慧记忆的闸门。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想起来了?”我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我爸来的时候,你嫌他带的菜脏,嫌他在阳台做木工活弄脏了地板,嫌他吃饭声音大,嫌他看电视吵。你挂了五天脸,说了五天不阴不阳的话。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爸心上,也扎在我心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试图辩解,声音却虚弱无力。
“你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我步步紧逼,“你觉得我爸是乡下人,生活习惯不好,不卫生,会带坏孩子,会破坏你精致的生活,对不对?在你眼里,你的整洁,你的规矩,比我爸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重要得多!”
“晓慧,他是我爸!他一辈子没求过人,是个靠手艺吃饭,受人尊敬的木匠!可是在这个家里,他活得像个罪人!他连多吃一块红烧肉都不敢!他给亲孙子做个玩具,到你嘴里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垃圾!”
“你知不知道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什么?他让我多担待你,让我们夫妻和睦。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怨言,他把所有的委屈都自己咽下去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如同山洪一样爆发。
晓慧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她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习惯了……”她哭着说,话语支离破碎。
“习惯了?”我冷笑一声,“你习惯了你的优越感,习惯了对我的家人指手画脚!今天我不过是把你对我爸做的事情,在你妈身上演练了一遍,你就受不了了?你就觉得我过分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爸当时是什么感受?我是什么感受?”
“将心比心,晓慧,这四个字,你懂吗?”
阳台里,只剩下我们俩沉重的呼吸声和她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蹲下身,抱着膝盖,泣不成声。
“对不起……启明……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的哭声里,没有了愤怒和委屈,只剩下浓浓的懊悔。
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里的那股怒火,也随着她的眼泪,一点点地熄灭了。我走过去,蹲下身,把她揽进怀里。
“我不是真的想让你妈难堪。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声音也哽咽了,“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那些条条框框,是理解,是包容。我爸他不懂什么叫精致,他只懂用他最质朴的方式,来对我们好。那块木头,那身土,在他看来,就是他能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
就在这时,阳台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岳母站在门口,眼眶也是红的。她显然都听到了。
“启明……晓慧……”她叹了口气,走进来,“是妈不好……也是晓慧不对。启明,你爸……是个好人。”
她走到我们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拍了拍晓慧的后背。
“过日子,锅哪有不碰碗沿的。说开了就好了。别哭了,啊?大过节的,让人看笑话。”
晓慧从我怀里抬起头,哭得像个孩子:“妈……”
那一刻,阳台上三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最终以一场彻底的坦白和崩溃收场。但奇怪的是,心里的那个结,好像在这一刻,被解开了。
10
那顿中秋团圆饭,最终还是吃完了。虽然气氛有些沉重,但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真诚。
饭后,晓慧主动把我岳母面前的酒杯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杯子,对着我,也对着她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启明,对不起。”她说。
我知道,这声“爸”,她是在心里对我父亲说的。
岳母第二天就坚持要回去了。她说,家里清净,住不惯我们这儿。我知道,她是想给我们夫妻俩留出空间。
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红包,说:“启明,这是给亲家的,你替我转交给他。跟他说,我们都盼着他身体好好的,下次来,我给他做我们这儿的拿手菜。”
我没有推辞,收下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迟来的尊重和歉意。
送走岳母,家里又恢复了平静。但这一次,平静之下,不再是冰冷的暗流,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情。
晚上,晓慧在收拾房间的时候,从柜子底下,找到了一个被遗忘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只有巴掌大,没有上色,但羽毛的纹理,眼睛的神采,都栩栩如生。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爸的手艺。应该是他做木马时,顺手用边角料刻的,不知怎么掉在了这里。
晓慧拿着那只小鸟,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出手机,翻出了我爸的电话号码,犹豫了许久,递给了我。
“你……你打吧。替我……问声好。”她的声音很低。
我接过手机,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憨厚:“喂,启明啊。”
“爸,中秋节快乐。”
“快乐,快乐。你们都好吧?晓慧和子昂呢?”
“都好,我们都好。”我顿了顿,说,“爸,你上次给子昂做的小木马,他特别喜欢,天天都要骑一会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能听到我爸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欣喜。
“还有,晓慧她妈前两天来了,还特地给你包了个红包,让我跟你说,下次你来,她给你做好吃的。”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
我们又聊了些家常,挂电话前,我说:“爸,等过年,我们带子昂一起回老家看你。”
“好,好!我等着你们!我给子昂留着那匹小木马呢!”
挂了电话,我看见晓慧站在我身后,早已泪流满面。
她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只木雕的小鸟,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子昂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照在那只朴实无华的小鸟上,也照在我们身上。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有些裂痕,需要时间去弥合。但我也知道,从今往后,我们会更懂得,如何去珍惜那些看似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爱。
那份爱,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老木匠手心里的温度,是任何精致和规矩,都无法替代的,我们这个家,最宝贵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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