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的北京出版圈刚刚从岁末的喧闹中回过神,《半夜鸡不叫》忽然摆上了中关村一家书店的显眼位置。封面上那排小字——“孟令骞著”——让不少读者愣了一下:周扒皮的故事不是早已定型了吗?怎么又多出一本“替周扒皮喊冤”的书?几天之内,关于“地主冤不冤”的讨论在报纸副刊、论坛、茶馆里热得发烫,各种各样的回忆、辩白与质疑混作一团。
造成这场风波的孟令骞,其实是大连人,按照家谱,他喊小说中“周扒皮”原型周春富一声太姥爷。正是这个身份,让他的文字带着天然的火药味。书里一句话挑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我太姥爷周春富买地靠的是勤俭,不是狠毒,也不是剥削。”
听上去像平地惊雷,可要弄清真假,得把时间拨回到上世纪四十年代。1947年秋,东北雨季刚过,一支部队在瓦房店孙家屯驻扎。那一年二十岁的高玉宝扛着盒子炮、背着小本子,白天站岗、夜里写字。他不会写“鸡”,就在纸上画出一只歪脖子公鸡;不会写“杀”,就在头像上添把刀。战友看了乐,高玉宝不在乎,“先写出来再说”。这股子倔劲儿,被东北野战军四纵司令吴克华撞个正着。一段“拦马问字”的小插曲,让整个连队都知道有个战士想写小说。
辽沈、平津、衡宝三大战役一打完,部队南下。高玉宝的手稿越攒越厚,直到1950年底,他才弄清“稿子”该怎么投。中南军区政治部文化部文艺科科长郭永江耐心带他改,提出一个关键意见:四个地主干的坏事全塞进一本书,人物太散,干脆合并成一个,“让读者一看就恨”。于是,周春富这个真实存在的小地主,被高玉宝“借名”后,变成了家喻户晓的“周扒皮”。
1952年国庆,毛泽东在怀仁堂举杯对高玉宝说:“写得活,写得透。”从此,《半夜鸡叫》被选入课本,周扒皮成了“剥削阶级”的活招牌。故事被放大、定格,乡下孩子学会了喊“地主老财”,城市青年看了也琅琅上口。
问题在于:文学典型能否等同于历史原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土改文件陆续解密,学界开始用档案对照小说。瓦房店县志里写得明白:周春富家有地约两百亩,外加染坊、油坊和杂货铺,在当地充其量算“小有产业”,远不及县里另一户陈姓大地主的七千多亩地。最重要的一点,周家雇用的长工一年不到十人,而且多是季节工,工钱虽低,但并无血案。
2005年,大连广播电视台记者孟令骞带着摄像机敲开了高玉宝的家门。那天二人对话只持续了十几分钟,内容却迅速流传。孟令骞问:“半夜鸡叫是真有的吗?”高玉宝沉吟片刻,答:“全国别处有没有不好说,咱们这儿真没有。”孟令骞又追一句:“用真名会不会给后代添麻烦?”高玉宝抬眼,吐出一句:“当年真没想那么多。”
采访稿见报后,瓦房店老乡炸了锅。有人说高玉宝“承认编造”,也有人替他辩护:“艺术加工嘛。”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高玉宝已是耄耋之年,他不再公开回应,只留下一句:“地主真有坏的,周家也不是完人,我写的是综合体。”
再看孟令骞的《半夜鸡不叫》,内容主要分三块:第一,档案证据,证明周春富买地靠勤俭;第二,村民口述,证明“半夜鸡叫”并非当地习俗;第三,家族照片,试图还原周春富生活细节。锋芒所指,正是“剥削”“狠毒”“学鸡叫”这三顶帽子。
书出版当月,辽宁某地举办了小型座谈会,几位八旬老人被请来回忆周家。有人说周春富确实抠门,“豆油都舍不得多放”;有人说他对长工尚可,“忙时供两顿苞米面粥”,算不得虐待。最具冲击力的是王义帧的回忆:“我在他家扛活两年,他没打过我。他儿媳倒挨骂——老头对子女真不留情面。”
这些零散记忆将周春富描成一个“爱钱如命又怕出头”的小地主:买地不盖房,攒豆油不吃肉;对子女苛刻,对伙计抠,但手上没血债。在土改大潮里,他和无数地主一样,被扣上“恶霸”标签,在一场群众斗争中死去。死法悲惨,却和“半夜鸡叫”并无直接关联——高玉宝写作时,他已不在人世。
到了这里,脉络愈发清晰:1. 小说合并多个原型,突出典型性;2. 典型经过课本放大,成为“标准地主”形象;3. 后人提供的档案与口述,对小说情节提出修正。
有人或许要问,高玉宝是否该为“以真名示人”道歉?法律层面,当年没有“肖像权”“名誉权”一说,文学创作也无须匿名。道义层面,他在晚年已承认忽视了后果。更复杂的是,小说塑造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类人、一种制度的象征,这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极具传播优势。
时至今日,再翻教材,“半夜鸡叫”依旧在。“典型”固然方便记忆,却可能牺牲细节的真实;“翻案”固然能补全真相,却无法抹去大众早已形成的集体印象。孟令骞的《半夜鸡不叫》只是提醒:历史与文学虽互为镜像,却永远隔着一层雾。
争论至此,没有谁能给出绝对的裁断。周春富到底是吝啬小地主,还是泼皮恶霸?高玉宝究竟是纪实作家,还是“故事加工厂”?答案或许各有侧重,但能肯定的一点是:一个人物、一篇小说,牵动了几代人的情绪,足以说明文学在那个年代的巨大能量。
孟令骞在书末附了两张发黄的老照片:一张是周春富年轻时晒得黝黑的侧影,另一张是他的油坊,门板歪斜,瓦片脱落。旁边一行小字写得平实:“这是他真正留下的全部。”照片不算有力的证据,却像一粒钉子,钉在读者心里:人物角色之外,还有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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