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秋,东京杉并区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二十二岁的金宪东推开窗户,街角工人收工的笑声清晰可闻。这一年,他第一次意识到:与其说自己是末代亲王之子,不如说是被时代裹挟的一粒尘埃。那股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为他此后彻底改写命运埋下伏笔。

往前倒二十二年,1914年8月的旅顺肃王府正被双重消息撕扯——十九岁的六哥宪英溺亡,而母亲四侧福晋在同一天产下一个男婴。父亲善耆看着襁褓里的新生命,只说了一句:“宪给东亚之子,该叫宪东。”在清室余晖尚存的家族里,这句话曾被当成祝福,如今回想更像一种隐秘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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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耆与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结拜的往事,为宪东的童年定下基调。七岁那年,他套上日式水手服,走进旅顺的日本小学。新课本里充斥“共荣圈”口号,他懵懂地跟读,却记住了另一件事:大清灭亡了。王府大人们的低声叹息,让幼小的他第一次对“家族”“国家”产生困惑。

1921年,四侧福晋难产离世,善耆病体愈发羸弱。几个月后,他也撒手人寰。有人将两件事硬生生扣在宪东头上——“大鱼关在玻璃缸里会死,人也是。”这句闲言碎语伴随他多年,令他对封闭的王府生活产生本能排斥。

川岛浪速随后把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带去日本,开始所谓“武士道”训练。晨练、冷水浴、长跑、剑道,日复一日磨出一副好体格,却同时把排外情绪推向极端。师傅喝彩“天皇忠诚”时,宪东心里只闪过一句:“这不是我的国。”这种暗暗较劲,让他对一切强加的身份标签充满戒备。

1927年,十九哥宪容赴东京求学,宪东跟随。失去川岛家庇护,两兄弟租住在民宅,与底层打工人混迹。木屐声、菜市场吆喝、廉价拉面味,构成一种全新的“街头课堂”。他发现劳工面对剥削时仍能互助,这与王府里层层主仆关系判若云泥。正是这种对比,使他对“平等”开始生出朦胧好感。

不久,东京学生领袖加藤惟效走进他的视野。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神田书店的地下室,加藤递给他一本被多次翻阅的《共产党宣言》。宪东低头翻页,“人不是靠出身划分价值”这句话击中他心底某个柔软角落。加藤笑着补一句:“与其在日本当贵族,不如回中国做真正的战士。”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暗号一样点明去路。

1935年初夏,宪东回到沈阳,化名“金宪东”进入伪满军。凭借家族与川岛芳子的名头,他升迁毫不费力。外界只看到他与新京高层频繁往来,却不知每晚灯下,他都在反复琢磨:共产党究竟藏在哪里?这种夹缝游走的日子把他逼成了情报员的最好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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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春,东北地下党决定敲门。一次偶遇后,交通员轻声问他:“想不想找真正的同路人?”短短一句,抵过千言。三个月的接触与试探,他递出的机密文件被迅速传到苏联远东局,关东军不少部署就此露底。地下党员陈平安评价:“此人胆大,却不轻狂;出身复杂,却清醒可贵。”

光复时刻终于在1945年8月降临。宣布投降的日本军官在奉天火车站长跪不起,宪东解开军装上的花哨军衔,扔进垃圾箱,随后郑重写下新名字——艾克。身边人问:“为何叫这两个字?”他平静回答:“读音像‘挨克’,挨过刀才能克己。”

根据中共东北局安排,艾克被编入李运昌部,成为沈阳卫戍司令部第二纵队副司令。役前动员会上,有老兵半开玩笑:“王爷后代当司令,这是戏文吗?”艾克抬手制止:“从今天起,这里只有同志。”简短一句,现场再无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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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沈战役打响,他带领的独立分队在新民城外截毁敌军补给列车,用缴获的迫击炮连夜封锁要道,为主力合围创造空前便利。战后总结里写道:“艾克处置果断,善用日军旧轨道经验,对敌袭扰犀利。”不可否认,他早年的武士道训练此时全部转化为效率与纪律。

共和国成立,艾克转业至辽宁省政府外事口。此后多年,他参与东北与日本的渔业谈判,从未借私人身份讨价还价,只要求对方从历史侵略中作出实质赔偿。一次谈判结束,日方代表私下用日语嘟囔:“这位先生口音像本国人,却态度最硬。”随行翻译扑哧一笑:“他出身在中国,灵魂从未离开。”

1978年,艾克办理离休手续,定级地专。有人惊叹:“王府子弟坐到这个高度,已属破天荒。”档案批语只有一句:“政治立场始终如一,表现优秀。”简洁得像他处理公事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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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休后的艾克被外文社聘为特约译审,闲时仍爱翻旧军事地图,研究中日海上安全航线。有记者想写他与川岛芳子的故事,他摇头拒绝:“她的事另有定论,不必借我渲染。”这一度让坊间传闻减少许多。

“你后悔过吗?”1980年春,老友陈平安随口一问。艾克抿茶,只留下一句:“若当年困在王府,便真成那条死鱼。”短短十二字,足以概括他与旧家族的最终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