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的水晶灯流光溢彩,香槟塔折射出细碎的光影,衣香鬓影间尽是商业场上的客套寒暄。我刚巡视完签约仪式的准备情况,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颤抖的女声,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林远?”
我转过身,目光落在女人身上。她身着黑色晚礼服,颈间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手中的香槟杯微微晃动,显然是心绪大乱。而我制服上的徽章,无声地刻着二十年边疆岁月的印记——那是风沙磨出的棱角,是岁月沉淀的深邃。
“苏晴。”我轻轻点头,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候一个多年未见的旧识,仿佛她只是我记忆里一个早已模糊的影子。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简单的两个字,耗尽了我半生的克制。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回到了1988年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
那年,梧桐叶绿得发亮,苏晴坐在炕头,手里捧着一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四个字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她兴奋地把通知书递到我手里,彼时我正蹲在地上修理家里唯一的收音机,螺丝刀还握在掌心。
我接过通知书,指尖抚过工整的字迹和鲜红的印章,看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递回给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去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苏晴没有丝毫欣喜。她把通知书仔细折好,塞进枕头底下,窗外传来邻居家孩子的哭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我们离婚吧。”她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
我的手猛地一顿,刚才还灵活操作的手指瞬间僵硬。收音机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像是远方戈壁滩的风声提前预兆。我沉默了几秒,点头应道:“好。”
第二天,我们去了民政局。她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我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办事员是个年轻姑娘,看着我们崭新的结婚证,又看看我们凝重的脸色,欲言又止。
手续办得很快,苏晴签字时,手腕上的手表滴答作响,像是在为我们的婚姻倒计时。我没看她,目光一直落在窗外的白杨树上,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替我们叹息。“孩子?”办事员问。“没有孩子。”苏晴抢先回答,我看了她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三天后,苏晴坐上了去北京的绿皮火车。我没去送站,那天我在军区接到了调令,要去西北边疆戍边。火车汽笛长鸣时,她透过车窗眺望站台,没看到熟悉的身影;而我背着行囊走出家门时,邻居李婶探出头问:“小林,真要走啊?苏晴呢?”“她去北京了。”我把家门钥匙交给李婶,转身消失在巷口。
西北的风,比我想象中更烈。运兵车在戈壁滩上颠簸,砂石漫天飞舞,几个新兵早已吐得昏天黑地。老班长王铁山拍拍我的肩膀:“习惯就好了,这里的风能把人吹成干尸。”
哨所建在小山包上,四周除了石头就是枯草。我的床铺靠着窗户,夜里能清晰听到风的呼啸。第一个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军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裂缝,直到天亮。王铁山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翻身面向墙壁,说:“没有。”
白天的训练异常艰苦,五公里越野、负重行军、射击训练,我的手很快磨出了厚茧,脸也被晒得黝黑。晚上大家围在炉子旁,听王铁山讲他的故事。他说老婆当年嫌这里苦,跟别人跑了,说这话时他笑着,眼里却藏着落寞。我从不接话,我知道,在这里太感性,根本活不下去。
第一个冬天格外难熬,大雪围困哨所一个多月,食物短缺,我们只能吃压缩饼干泡雪水。我的嘴唇开裂出血,手脚长满冻疮,夜里疼得睡不着。王铁山每天都安慰大家:“坚持住,春天就好了。”可等春天真的来临时,我已经瘦了二十多斤,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眼睛深了许多,像藏着无尽的风沙。
后来,我成了老兵,带起了新人。因为话少、脸色冷峻,新兵们背地里叫我“林石头”。王铁山笑着解释:“这样也好,在这里太感性活不下去。”
第五年,我收到了老家战友小张的信,信里说苏晴已经毕业,在北京找了好工作,还问起过我的近况。我把信看了两遍,点燃火柴,看着字迹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第十年,母亲病重,我申请探亲假回家,母亲拉着我的手哭:“苦了你了。”她还说,苏晴前年回来过,问起过我。我依旧沉默,半个月后,母亲病情好转,我便匆匆归队。
第十五年,我升为少校,哨所里举办了庆祝会,围着篝火唱歌喝酒时,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战友、那些岁月,还有那个模糊的女人。第十八年,我调到团部工作,离开了待了十八年的小山包,心里竟有些不舍。第二十年,我面临抉择:继续服役会去更远的地方,转业则能回老家。我沉默了很久,说:“转业吧,该回去了。”
脱下军装那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四十岁的年纪,鬓角已生白发,陌生得让人心酸。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回到老家,城市早已变了模样,平房变楼房,土路变柏油路,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我恍如隔世。
李婶认出了我,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落泪,她把我带回家里安顿,还提起苏晴:“那丫头前些年回来过,现在在省城工作,混得不错。”我整理行李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应。
后来,我在人才市场找了份建筑公司的工作。老板陈总是个爽快人,看重我的管理能力和执行力,把我安排在项目部。我把部队的管理方法用在工地上,严格执行计划,不允许丝毫拖延。三个月后,项目进度超前,质量过硬;半年后,我负责的重点工程获得省里优质工程奖;一年后,我成了公司的副总经理。
我的生活渐渐稳定,在市中心买了套小公寓,简单装修,一如部队宿舍般整洁。同事们觉得我孤僻,却都很尊重我。小王热心地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笑着拒绝。我以为,我的余生就会这样平静度过,那些过去的人和事,早已被边疆的风沙掩埋。
直到那天,公司要和省城的华泰集团合作一个大项目,我代表公司出席签约仪式。在酒店大堂迎接合作方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苏晴——黑色职业套装,精致妆容,头发一丝不苟,俨然一副女强人的模样。
她也认出了我,脸色瞬间苍白,手中的公文包险些滑落。“林远?”她的声音在颤抖。“苏晴。”我点头,语气平静。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异样,大堂的背景音乐仿佛成了背景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努力平复心绪。“我在这里工作。”我反问,“你呢?”“我是华泰集团的副总,来谈合作的。”她看向身边的同事,语气有些不自然。我愣了一下,原来我们竟是合作双方。
陈总走过来打圆场,热情地和苏晴握手:“早就听说华泰的苏总是女强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苏晴勉强笑了笑,握手时,我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发凉。
签约仪式很顺利,看着台上苏晴签字的模样,我恍惚间想起二十多年前民政局的那个下午。晚宴上,我们坐在不同的桌,偶尔对视一眼,又快速移开,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晚宴快结束时,我看着苏晴起身去洗手间,犹豫片刻,还是跟了过去。洗手间外的休息区,她背对着走廊站着,我走过去叫她:“苏晴。”
她转过身,眼中带着湿润:“你还好吗?”“很好。”我点头,“你呢?”“也……也好。”她声音哽咽,“这些年,我常常想起你。你恨我吗?”
“不恨。”我声音很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可是我……”她欲言又止。“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都有新的生活。”我打断她,转身要走。
“林远!”她叫住我。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沉默了几秒,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第二天送行时,我们的手轻轻一碰就分开,只互道了一句“合作愉快”。后续的合作中,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所有对接都由下属完成。项目完工的庆祝会上,华泰集团派了其他代表,说苏总太忙,让他代为祝贺。我接过礼品,平静地道谢。
陈总在庆祝会上宣布,要成立分公司,让我当总经理。那天晚上,我独自走在街上,城市的夜景很美,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我想起边疆的星空,想起哨所的篝火,想起那个年轻的女人和她的梦想。
路过一家亮着灯的书店,我走了进去,随手拿起一本小说,封面上写着:“时间可以改变一切,除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我把书放回原处,转身离开。
周末的午后,我泡了一壶茶,坐在阳台上看书。阳光很好,微风轻拂,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轮廓。陈总打来电话,说明天有个商会年会,让我一起参加。我答应了。
合上书,我看着窗外的夕阳,忽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途,只是有些路走得更远一些。那些过去的爱恨纠葛,早已在岁月的流转中释然。时间是最好的治愈师,也是最公正的裁判,它让我们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前行,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第二天的酒会,我如期出席。穿梭在人群中,我不再刻意回避什么。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有些重逢是为了告别,有些相遇是为了释然。曾经的遗憾与伤痛,都成了成长的勋章。
我端起酒杯,敬过往,敬岁月,也敬那个在边疆坚守二十年的自己,敬那个勇敢追求梦想的她。往后余生,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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