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江南四月,风里还带着春寒。武进仁星乡的清晨,薄雾像一层纱,轻轻笼罩着河北巷的青石板路。丹北中心县委书记周苏平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衫,手里拎着个布包,脚步不紧不慢。他的目光平静,却在经过每一个巷口时,都会稍稍停留片刻。

这次的任务是为部队筹款。

敌后抗战进入相持阶段,物资越来越紧张。组织上需要这笔钱购置药品、粮食,甚至是一两支枪。周苏平在仁星乡有几个可靠的联络点,都是些普通农户和小商人,他们愿意省下口粮、拿出积蓄支持抗日。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项工作,但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那样谨慎。

上午九点多,他敲响了巷尾一户人家的木门。门开了条缝,里面是张熟悉的脸——老杨,一个做小生意的中年人,儿子参加了新四军。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对视一眼,周苏平便闪身进去。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光。老杨从床底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和一些银元。“就这些了,周同志。”老杨的声音压得很低,“最近查得紧,您千万小心。”

周苏平接过布包,掂了掂,小心地塞进怀里。“放心,我会走小路。”他拍了拍老杨的肩膀,“等胜利了,我请你喝酒。”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周苏平脸色一变。老杨也听见了,急忙推开后窗:“快,从后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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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来不及了。木门被猛地撞开,三个端着枪的伪军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日本兵。刺刀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冷光。

“不许动!”领头的伪军小队长是个尖脸汉子,眼睛像老鼠一样扫视着屋子。他一眼就盯住了周苏平怀里的布包:“怀里揣的什么?拿出来!”

周苏平站着没动。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让情况更糟。但他更知道,怀里的钱不能落到敌人手里——那是战士们用命换来的希望。

“长官,这是我家亲戚……”老杨试图解释。“闭嘴!”伪军小队长一枪托砸在老杨肩上,老人踉跄着倒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已经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矮胖的,留着小胡子,用生硬的中文说:“你的,新四军的干活?”周苏平摇摇头:“我是做生意的。”“生意?”小胡子日本兵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扯开周苏平的衣襟。布包掉在地上,银元滚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屋子里一片死寂。“带走!”小胡子日本兵大吼着对伪军挥了挥手。

周苏平被反绑双手推出了门。巷子里已经围了些人,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没人敢靠近,也没人敢说话。周苏平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看到了恐惧,看到了担忧,也看到了隐忍的愤怒。

他挺直了腰板。

从仁星乡到常州的路上,折磨开始了。先是鞋袜被扒掉。四月的石板路还很凉,碎石子硌着脚底,每一步都钻心地疼。

但这还只是苦难的开始。

一个伪军搬来两箱子弹,用铁丝穿起来,挂在了周苏平的脖子上。子弹很沉,铁丝的边缘锋利,很快就勒进了皮肉。

“走!”伪军小队长在后面推了一把。周苏平踉跄了一步,勉强站稳。每走一步,脖子上的铁丝就勒得更深一些,子弹箱晃动着,撞击着他的胸口和后背。不到半里路,他的脖子上已经渗出了血,在青布衫的领口染出一片暗红。

路过一条小河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子弹箱重重地砸在地上,也把他拖倒在地。泥水溅了一脸,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脖子被铁丝勒得喘不过气,双脚也使不上力。

“装死?”伪军小队长走过来,朝他腰上狠狠踢了一脚。

周苏平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他能感觉到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可能是断了。但他没出声,只是用尽力气抬起头,盯着那个伪军。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伪军小队长心里发毛。他又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让人把周苏平拖起来,扔上了停在路边的卡车。

卡车车厢里,真正的酷刑才刚开始。铅丝绳——就是那种用来捆货物的粗铁丝——被伪军拿在手里,一下下抽在周苏平身上。每一下都带起一片皮肉,血很快就浸透了衣裳。周苏平蜷缩在车厢角落,尽量护住头和脸。他数着抽打的次数,数到十七下时,意识开始模糊。

但他没晕过去。

他不能晕,晕过去就真的完了。

他想起妻子,想起刚满三岁的儿子。想起入党那天,在油灯下举起右手宣誓:“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这句话在当时说出来,带着青年人的热血和理想;而现在,它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用血肉去承受的重量。

卡车颠簸着驶进常州城时,周苏平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被拖下车,扔进日本宪兵队的监狱。那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只有一扇小铁窗透进些微光。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排泄物的臭味。

审讯室在楼上。周苏平被拖上楼梯时,每上一级台阶,身上的伤口就被拉扯一次。他咬破了嘴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审讯他的是个日本军官,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但那双眼睛后面,是冰冷的、非人的目光。

“姓名。”

“周苏平。”

“职务。”

“商人。”

“商人?”日本军官笑了,从桌上拿起一支点燃的香烟,慢慢走到周苏平面前,“商人需要为游击队筹款吗?”

周苏平没回答。

香烟按在了他的手臂上。皮肉被灼烧的滋滋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周苏平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但他还是没出声。

一支烟灭了,又点一支。手臂、肩膀、胸口……日本军官像是在玩一个游戏,慢条斯理地寻找着还能下手的部位。炎热的夏天,审讯室里闷得像蒸笼,周苏平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但他没开口要水喝——他知道,要了也不会给,反而会换来更多的羞辱。

“说吧,你的上级是谁?联络点在哪里?”日本军官的声音依然平静,“说了,就能喝水,就能活命。”

周苏平抬起眼睛,看着对方。他的喉咙干得发痛,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费力,但说得很清楚:“我是中国人。”

周苏平被扔回牢房时,已经是深夜。他趴在发霉的稻草上,一动不动。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有些地方已经化脓,发出难闻的气味。但他心里清楚,这些皮肉之苦要不了命。真正要命的是接下来的时间——敌人不会轻易放过他,要么他屈服,要么他死。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牢房里还有另外两个囚犯,都是普通百姓,一个是因为“私藏粮食”,一个是因为“夜不归宿”。他们缩在角落里,看着周苏平,眼神里满是恐惧和同情。

第二天一早,牢门开了,一个挑着粪桶的老头低着头走进来。他是监狱的杂役,每天负责清理各牢房的马桶。老头大概六十多岁,背驼得厉害,脸上满是皱纹,一双眼睛浑浊无光。

周苏平注意到了他。接下来几天,每当老头来挑粪时,周苏平都会试着跟他搭话。开始时老头很警惕,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干活。但周苏平不急,他挑老头干活时旁边没看守的时候,轻声说上两句。

“老人家,家里还有人吗?”老头起初不理他。第三次问时,老头终于抬起头,看了周苏平一眼:“儿子没了,被日本兵打死的。”

周苏平心里一动。他慢慢挪到牢门边,压低声音:“我认识打鬼子的人。”老头的动作停了一下。“我也是打鬼子的。”周苏平说得很轻,但很清晰,“现在需要您帮个忙。”

老头没说话,继续舀粪,但他的手在抖。

第二天,老头再来时,周苏平已经准备好了——他从内衣上撕下一小条布,用捡来的炭块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炭块是他在墙角发现的,可能是以前关在这里的人留下的。

老头挑着粪桶经过时,周苏平把布条悄悄塞进了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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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条上写着:“要坚强,不悲伤,我准备牺牲。”这是给妻子的。周苏平知道这很冒险。如果老头把布条交给日本人,他就完了。但他更知道,妻子在等他消息,她一定急疯了。他必须让她知道,他还活着,而且没有屈服。

两天后,老头又来了。这次,他经过周苏平的牢房时,轻轻点了点头。布条送出去了。

周苏平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更大的焦虑涌了上来。他知道敌人不会永远把他关在这里审问,要么转移,要么处决。他必须想办法出去。

又过了几天,他写了第二张布条:“带好孩子,继续革命。”这是最后的嘱托。如果他出不去,这就是他对家人、对革命最后的交代。

老头接过布条时,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着周苏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只是深深地看了周苏平一眼,那眼神里有悲悯,也有敬意。

周苏平不知道的是,在他狱中挣扎的同时,外面的营救工作已经开始了。中共太滆工委得知他被捕的消息后,立即行动起来。

直接劫狱风险太大,敌人看守严密,硬闯只会造成更多伤亡,唯一的办法是利用敌伪内部的矛盾。

当时常州城里的日伪势力并非铁板一块。日本人看不起伪军,伪军之间又分不同派系,互相倾轧。工委通过地下关系,联系上了一位与我方有联系的大商贾。这位商人在本地有些影响力,与伪军某些军官有交情。

“需要一大笔钱。”对方跟工委的联络人说,“打点上下,疏通关系,让他们‘疏忽’一下。”“钱不是问题。”联络人说,“只要人能出来。”

不久,一笔可观的银元被悄悄送到了几个关键人物手里。

伪军看守所的一个小队长拿到了钱,另一个负责审讯记录的文书也拿到了钱。就连日本宪兵队的一个翻译,也收到了“心意”。钱果然起了作用。周苏平在牢房里的待遇开始微妙地变化。先是每天的审讯减少了,接着看守对他不再那么粗暴。

有一次,一个伪军士兵甚至偷偷塞给他半个馒头。

但最重要的进展是:通过那位商人的关系,他们搞到了一张“良民证”。

良民证”是日占区百姓必备的身份证明,没有它寸步难行。这张证上的名字不是周苏平,而是一个化名,照片也是临时弄上去的,有些模糊,但足够应付一般检查。

问题是,怎么把证送进去?

又是那个挑粪的老头。

组织上派人找到了他的住处——城外一个破旧的窝棚。去的人没多说,只留下一包钱和一张折好的“良民证”。“下次去监狱时,把这个带给周同志。”那人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老头接过东西时,手一直在抖。

他看着来人,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他……真是打鬼子的?”“是。”来人点头,“我们都在打鬼子。”

老头把东西紧紧攥在手里:“我儿子也是打鬼子死的。我会送到的。”

七月中旬,常州城热得像蒸笼。监狱里的日子更难熬了,闷热、潮湿、蚊虫肆虐,很多犯人生了病。周苏平身上的伤口有些已经感染,他发着低烧,但神志依然清醒。

一天早晨,看守突然打开牢门:“起来,出去干活!”这是新情况。以前重刑犯是不允许外出干活的,只能关在牢里。

周苏平心里一动,隐约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和另外十几个囚犯被押到火车站,任务是搬运货物。车站很乱,到处是货物堆、行李、来往的人。日本兵在站台上巡逻,伪军监工拿着鞭子吆喝着,但看得出来,他们也很不耐烦这大热天的差事。

周苏平干得很卖力。他扛着麻袋,一趟趟往返于货车和仓库之间。汗水浸透了破衣裳,流进伤口里,刺得生疼。但他没停,一边干活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

车站有两道门,一道是站台入口,有日本兵把守;一道是货物出口,只有两个伪军懒洋洋地坐在那里。货物出口外面就是街道,人来人往。

中午时分,监工招呼休息。囚犯们被集中到一处阴凉地,每人发了个窝头。日本兵也躲到岗亭里去了,太热,他们懒得看着。

周苏平慢慢吃着窝头,眼睛始终没离开货物出口。那两个伪军正在聊天,其中一个掏出烟来抽,另一个起身去倒水。

就是现在。

他站起身,装作要去厕所的样子,慢慢朝货物出口挪去。没人注意他——囚犯们都在埋头吃东西,监工在打盹,日本兵在岗亭里扇扇子。

周苏平挂着良民证,镇定地走出了货物出口,两名伪军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出来,因此都没注意到周苏平出去的情况。

周苏平出去后,转了个墙角,随后便狂奔起来,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像要炸开,才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停下来。他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像要冲出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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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看着院子外的一小片天空。天很蓝,有云在飘。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逃出来了。

他小心地把“良民证”收好,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裳,然后走出院子,融进了街巷的人流中。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要找到组织,要见到妻儿,要继续革命。但此刻,在这七月的阳光下,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真好。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有力,像一声宣告,也像一句承诺。周苏平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朝着南方——那是地方部队活动的方向,也是希望所在的方向——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