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华南一座老旧橡胶厂的下班铃声回荡在霏霏细雨里。车间角落,郭益民抹干汗水,从工作服内袋取出一张已被折痕划出白边的烈士证。他对着日期默念:三十年保密期到点了。那一刻,嘈杂机器声仿佛都远去,只余下当年战壕里“别把我丢下”的回响。

1979年2月16日凌晨,广西凭祥边境弥漫着硝烟味。白昼未启,李保良抱着冲锋枪,悄声对身旁的郭益民说:“郭哥,真要是回不来了,你可得把我带回家。”话音低,却掷地。郭益民重重点头:“要么我们一起回来,要么就一起留在这片土。”两人来自同一个小县城,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三岁,这句誓言在暗夜里烙进了血脉。

第二天拂晓,我军越过边界线发动反击。团部下达的口令很干脆:郭益民所在一连顶在前线,挡住敌人穿插;李保良所在三连在背后筑第二道口袋。战斗打了近五个钟头,双方火力犬牙交错,热浪与泥雨混杂。郭益民的连队被压在山脊,弹药箱不断空,报话机里传来“坚持十五分钟”的催促。那十五分钟仿佛拉长成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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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前,前沿部队终于获准后撤。郭益民翻过山坳,背囊被弹片划破,整个人处在肌肉脱力的极限。他顾不上伤口,只惦记背后那支三连。可等流着血跑回集结地,回答他的是半截沉闷的句子:“三连……有人没跟出来。”

确认消息那一夜,郭益民杵在树桩旁,不停重复“十九岁、十九岁”。李保良的遗体位置无人能说清,连队记录里只留下四个字:失联阵亡。不到四十八小时,全团奉命回撤国内,郭益民只能带着一张烈士证明和半张照片,坐上开往柳州的闷罐列车。

1980年代,复员老兵陆续被安置进地方企业。白天,郭益民在转鼓机旁忙碌;夜里,总被同一个梦惊醒——火箭弹划出火光,年轻战友在自己怀里拼命喊“快走”。不眠的凌晨,他常把烟蒂摁在铁栏上,任其发出噼啪声。厂里伙计只知道他脾气寡言,却不清楚那是无处安放的亏欠。

军中规定,烈士遗骸运动位置三十年内列为机密,外人不得查询。郭益民把这个期限刻在心里:1989、1999、2009,一格一格划过去。他用整整三十年攒下的工资,换成厚厚一叠旧存折——目的只有一个:等到解禁,立即出发。

政策解封当天,郭益民就冲进县民政局,调档、复印、盖章。能公开的信息并不多:李保良牺牲坐标为谅山方向,具体点位缺失。民政干部劝他“遗骸难寻,不必钻牛角尖”。郭益民摇头:“活着答应的事,必须做完。”

随后,一道红底白字的横幅出现在车站广场:“寻找1979年2月17日在谅山牺牲烈士李保良遗骸”。横幅旁摆着折叠桌,桌上是一壶凉茶和填写表格的钢笔。路人好奇停步,拍照上传网络。短短半个月,全国各地退伍老兵群就开始转发。有人留言“我在河内郊区见过无名烈士墓”,有人发来模糊战地照片。信息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退去,真伪难辨,但每条线索他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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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天,一张手写信从湖南长沙寄到广东。写信人叫陈建国,自称曾与李保良并肩作战。他在信里回忆:那天炮火最猛时,一枚穿甲弹斜插入战壕,李保良胸前撕开血雾。陈建国背起他冲出火线,可追兵逼近,连长命令就地掩埋。陈建国在乱石旁插了根折断的刺竹,心里默了三秒,转身催泪奔跑。信纸泛黄处,画着手绘地图:一座无名高地,两棵掉皮的老榕,一道弯曲小河。

地图成了钥匙。郭益民请假离厂,自费办签证,理了个越南常见寸头,低调跟团出境。三月初,越北已是湿热天,他穿着旧军裤沿着地图徒步七公里。地方村民对来客保持戒备,山路也被新修工厂切断。找到那片乱石时,刺竹早化作腐朽残枝,地表被雨水冲平。比对地形,他跪下,拨开落叶,手掌触到干燥的红土,像握住久别兄弟的温度。

烈士遗骸无法定位。他取出随身准备的干净帆布袋,轻轻掬起一抔土。双膝跪得泥点斑斑,背后山风呼啸,他低声说了句:“兄弟,回家。”

归途中,边检人员在行李中发现那包泥土,例行询问。郭益民指着烈士证,用不太流利的越语解释:“Đất của chiến hữu, về nhà。”对方沉默片刻,放行。飞机落地南宁,薄雾翻涌,他拎着帆布袋从舷梯上走下,像完成一次迟到的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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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又一个意外消息传来。广西宁明烈士陵园的管理处,在清点无名烈士衣冠冢时,发现一处当年由谅山战场收殓部队集中迁入的碑铭,上写“李保良,1979.2.17”。档案对照无误。原来,1984年中越边境大规模收殓遗骸时,李保良的个人物品——胳膊上的自制布臂章和带血日记——被军收队识别,但因身份核对不全,被列做临时衣冠冢,未能及时通知原部队。

宁明陵园松柏苍劲。2011年清明,郭益民带着那袋越北黄土,站在碑前。他缓缓拆开帆布,倒出细碎砂砾。土粒落地无声,与陵园泥土混为一色。仪仗队礼毕,老兵抬手敬礼,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流泪。曾经的承诺至此兑现:兄弟虽未以血肉之身回乡,可故土已随他一起抵达祖国。

岁月翻篇,而那张折痕累累的烈士证依旧被郭益民妥善收藏,只是再没有每日翻看。厂房里偶尔有人问他当年战事,他多半笑而不答。没人知道,下班路上,他会习惯性摸摸上衣口袋,那里空着,他却仿佛还能触到那抔温热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