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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反了天了
刘芳直直地看着彭卫国,那双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的眸子,此刻像是燃着两团幽火。
他高高扬起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卫国被她看得心里莫名有些发怵。这个女人嫁过来几年,总是低着头,话不多,让干啥干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今天怎么了?
为了一个赔钱货,敢跟他瞪眼?敢吼他?
他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男人的自尊心让他觉得下不来台。
他手腕一沉,眼看就要狠狠落下去。
“你敢!”刘芳又喊了一声,“你要是敢打她,我就带着这两个孩子一起死给你看!”
彭卫国的手,真的停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刘芳。
这个一向柔弱的女人,此刻正用身体护着孩子,像一只炸了毛的老母鸡,哪怕面对老鹰也绝不退缩。
刘芳不再看他,低头看怀里的素梅。
女孩的小身子抖得厉害,哭得一抽一抽,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把脸死死埋在妈妈怀里。
刘芳什么也没说,抱紧女儿,转身进了那间阴暗潮湿的牛栏屋。
她没看地上那个断了腿的小木马,也没管院子里还在嚎啕大哭的宝贝儿子。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怀里这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女儿
彭卫国一个人僵在院子里,举着手,活像个被定住的傻子。
儿子的哭声,女儿隐忍的抽泣声,还有院墙外邻居探头探脑的目光,让他脸上一阵燥热,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呸”了一口,把手里削了一半的木剑狠狠摔在地上,发泄似的大吼:
“反了天了!一个个都反了天了!老子辛辛苦苦养家,连个话都说不得了?!”
他骂骂咧咧地进屋,抱起还在哭的彭建军。
“不哭不哭,我的乖仔,一个破马,阿爸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的!比这个威风一百倍!别理你那个扫把星姐姐,那是没福气的!”
那晚,彭卫国赌气没吃饭,刘芳也没胃口。
她借着月光,看着素梅后背那个红肿的巴掌印,眼眶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忍住了。
哭有什么用?在这个家,眼泪最不值钱,流干了也没人心疼。
从那天起,彭卫国看素梅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不再是偶尔的不耐烦,而是彻彻底底的嫌恶,仿佛这个女儿是他人生不幸的根源。
素梅也好像一夜间长大了。
她话更少,动作更小心,总是躲着彭卫国走,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日子就这么紧巴巴地往下过,像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苦路。
转眼两年多,刘芳的肚子又有了动静。
这一次,彭卫国连问都懒得问。
他整天不是下地,就是跟村里闲汉凑在一起,天黑了才晃回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土烟味。
刘芳知道,他不痛快,他怕又是女儿。
她自己心里也慌。
她也盼着能再有个儿子,好让卫国的腰杆挺直些,好让婆婆那张臭脸能稍微好看些,也好让素梅的日子能好过点。
快到日子的时候,是个下着小雨的夏夜,闷热潮湿,蚊虫乱飞。接生婆王婆又被请来了。
牛栏里,刘芳咬着牙,汗水湿透了头发,每一次宫缩都像是有把锯子在锯她的骨头。
屋外,彭卫国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那一明一灭的烟火,照亮了他阴沉的脸。
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包红糖,那是他昨天去镇上偷偷买的。
如果是个带把的,这红糖就是给刘芳补身子的;如果是个丫头……
“哇——”
一声啼哭响起,很细,没什么力气,像小猫叫。
王婆撩开那块破旧的门帘子,脸上没什么喜色,对着彭卫国叹了口气:“卫国啊……是个女娃。”
彭卫国手里的烟杆顿住。
他没说话,那只揣在兜里摸着红糖的手,慢慢松开了。
他站起身,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狠狠磕干净,磕得火星四溅。
他转身走进了雨里,连屋都没进,更没看那孩子一眼。
刘芳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
又是个女娃。
她闭上眼,一滴泪滑进汗湿的鬓角,混着汗水,咸涩得让人心颤。
这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二女儿,彭素兰。
素兰的出生,没给这个家带来任何喜悦,反而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结冰的湖面。
婆婆赵大脚这次连面都没露,只托人捎了句冷冰冰的话:“自己生的丫头片子,自己养活,别指望我老婆子伺候。彭家的米不养赔钱货。”
彭卫国一连几天没跟刘芳说一句话,也没抱过那个孩子一次。
只有大女儿素梅,看着那个像小猫一样的妹妹,眼睛里有了光。
家里没有多余的尿布,素梅把自己的一条裤子剪了,给妹妹当尿布,自己穿着那条露着屁股蛋的破裤子。
她学着妈妈的样子,笨拙地烧火,给妹妹掖被角,哼着跑调的歌哄妹妹睡觉。
刘芳看着这两个女儿,一个沉默懂事得让人心疼,一个嗷嗷待哺一无所知,心里那点失落很快被别的填满。
女儿又怎么样?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一条命啊。
只要她还在,只要她还能动,就不能让她们饿死。
可日子越来越难,简直是在熬油。
多了一张嘴,粮食眼看着就不够了。米缸见底的速度快得让人心慌。
彭卫国脾气更差了,开始在外面打牌,输了回来就骂人,踢凳子摔碗。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多了,像长了腿一样往刘芳耳朵里钻。
彭家四兄弟,老大彭卫林家,连生两个女儿后,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在村里走路都带风,鼻孔朝天。
老二彭卫东家,三儿两女,人丁兴旺。老四彭卫民家,也是两个儿子打底。
唯独老三彭卫国,一个儿子前后被女儿包着,这势头,不妙啊。
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嘴上没把门。
“听说了吗?老三家的又生了个女娃!”
“哎哟,她那肚子,专生赔钱货哦?是不是上辈子造了孽?”
“可不是!看她瘦得跟竹竿一样,一脸苦相,哪有生儿子的福气。卫国也是倒霉,娶了这么个扫把星。”
那些话飘进耳朵里,刘芳在河边捶打衣服的动作会停一下。
那棒槌重若千钧,每一下都像是捶在她心上。
她不抬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洗得更快,逃也似的离开河边。
可躲得开村里人,躲不开婆婆赵大脚。
赵大脚现在看见刘芳就开骂,那唾沫星子能喷刘芳一脸。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娶了你这么个不下蛋的鸡!”
“人家小凤,五个儿子!五个啊!那是五根顶梁柱!你呢?你就会生丫头片子吃我彭家的粮食!还要倒贴嫁妆送给别人!”
“你看看你那两个女儿,一个个面黄肌瘦,跟讨债鬼一样!看着就晦气!”
刘芳不还口,只是把女儿们往身后拉了拉,用自己单薄的背挡住婆婆恶毒的目光。
彭建军被奶奶护在身后,嘴里吃着奶奶给的糖,看着妈妈和姐姐们被骂,一声不吭。
他习惯了,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谁让姐妹们不是男孩呢?
又过了一年,刘芳发现,自己又怀上了。
这一次,她慌了。彻底慌了。
她看着家里三个孩子,看着丈夫越来越阴沉暴躁的脸,看着空荡荡的米缸,甚至想过不要这个孩子。
她去山上找过那种堕胎的草药,可站在悬崖边,手放在小腹上,感受着里面微弱的跳动,她下不了狠心。
那是命啊。
彭卫国知道后,一句话没说,那种眼神冷得像冰,他摔门出去,一晚上没回。
从那天起,他回家越来越晚,家里的米缸空得越来越快。
刘芳只能挺着大肚子,带三个孩子,去挖更多的野菜,去更远的山里捡柴。
她每天都在求着老天,求那个看不见的神仙:这次,一定要是个儿子。
只要是个儿子,让她折寿十年都行。
生产那天是冬天,下着冻雨,冷得刺骨。
家里没钱请王婆了,也没人愿意来这种晦气的地方。
是刘芳自己烧了水,咬着一条旧毛巾,扶着床沿生下来的。
当那声熟悉的、纤细的啼哭响起,刘芳的心,彻底凉了。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还是个女儿。
三女儿,彭素菊。
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麻木地给孩子裹上那块不知道用了多少次的破布,就昏睡过去。
她是饿醒的。
天黑了,牛栏屋里像冰窖一样冷,只有风呼呼地灌进来。
彭卫国还没回。
儿子应该在奶奶家吃香喝辣。
两个女儿围在床边,冻得瑟瑟发抖。
大女儿素梅端着一碗温水,那是她烧烧的:“妈,喝水。”
二女儿素兰牵着她的衣角,害怕地看着她,眼睛大大的,全是恐惧。
刚出生的素菊躺在身边,饿得小脸发紫,哭声都弱了,像只快死的小猫。
刘芳看着这几个孩子,看着这四面漏风的墙,再也忍不住。
她一把抱住她们,放声大哭。
哭声混着风雨声,凄厉而绝望。
从那以后,“生女专业户”的帽子,就扣死在了刘芳头上。
这天,彭卫国喝了酒,喝得满脸通红,眼神发直,走路都在晃。
他一脚踹开那扇破门,“哐当”一声,屋里正围着半碗野菜粥吃饭的母女几个,吓得碗都差点掉了。
孩子们惊恐地看着他,一个个像受惊的小鸡一样缩到刘芳身后。
彭卫国晃晃悠悠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和酒气。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火气直冲脑门。
他在外面被兄弟们笑话,说他家阴气太重,要断香火,说他这辈子就是个绝户命。
回到家,看到的又是一张张要吃饭的嘴,全是赔钱货!
他指着挤在一起的素梅、素兰和素菊,舌头都大了,手指头都在抖:
“看……看!又是一个!又是一个!”
“养你们有什么用?!啊?!除了吃还会什么?!”
他打了个酒嗝,一股酸臭味弥漫开来。
“都是赔钱货!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白白浪费我彭家的粮食!老子累死累活,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刘芳闻言,身子猛地一颤。
她正在给女儿夹野菜的手停在半空。她慢慢放下筷子,没有像以前那样低头忍受,而是迅速转过身,用双手捂住了素兰和素菊的耳朵。
“别听。”她低声说,声音在发抖,“别听你爸胡说。”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那个醉醺醺的男人,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