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来看原文: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
这段话里有几句批语,第一句在“三生石畔”之旁,甲戌本批语曰: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
关于“三生石”有个非常感人的传说,典故出自《僧圆泽传》,收录入《苏轼全集》中,说的是唐朝僧人圆泽与处士李源相约三生的故事。
李源与僧人圆泽交好,后两人一同出游,圆泽遇一洗衣妇人,大哭不止,李源问其故,圆泽说这个妇人姓王,自己命中该当她的儿子,既然遇到,就躲不过了,只能进入轮回投胎转世。
他在投胎转世前与李源相约,三天后让李源去王家看他,以笑为凭,三天后李源去看,婴儿见了他,果然笑了,李源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王家说了,王家便出钱葬了圆泽。
圆泽转世前,还曾与李源约定,十三年后在杭州天竺寺相见,十三年后,李源如期赴约,就听到一个牧童在唱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这个典故即是批语“三生石上旧精魂”的出处,而曹公将黛玉的前世设定为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很可能也源于这个典故的启发。
第二句批语是眉批,在这段话的书眉处,甲戌本眉批曰: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
红楼梦第一女主林黛玉的出场,估计天底下没人能想得出,她先是生于三生石畔灵河岸边的绛珠草,这即是她的前世,也是她和神瑛侍者的第一世。
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有段话,可以很好地解释何为“情之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真正的深情、至情,与一切无关,就是一眼万年,似曾相识,相见恨晚,而且彼此都是可以为其生为其死的,如果达不到这种境界,那都算不得是深情、至情。
所以我们常说,缘,妙不可言。两个从未相见的人,忽然有一天遇见了,而且一见钟情,而且这种钟情跟颜值、出身、贫富没有任何关系,那我们只能将其归为缘分,是冥冥中注定的。
说到这,不由得想起张爱玲的一段名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两个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日日相见的人,你不会有任何悸动,而素未谋面的人,乍然一见,一瞬间电光石火,好似认识了许多年,怦然心动的感觉,一下子就沦陷。曹雪芹将此解释为前缘,即他们在前世有未尽的缘分,要到这一世来再续前缘。
前面我们说的李源和圆泽的故事是这样,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和柳梦梅是这样,而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和贾宝玉也是这样,这也是脂砚斋批“三生石上旧精魂”的原因之所在。
但这种跨越生死的缘分,我们不能狭隘地将其理解为爱情或婚姻,李源和圆泽的缘分即是友情,而古代也有很多人尽皆知的友情,比如伯牙子期,管鲍之交。情缘是一个比较广义的范畴,它应包含了人世间一切因情而起的缘分,这种缘分,可以是爱情,也可以是亲情或友情。
第三句批语在“有绛珠草一株”旁,甲戌本侧批曰: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
这句批语是大关键,“绛”即红,批语说点红字,可不只是暗指曹公血泪,暗指贾宝玉一生爱红的癖好,更点了题,因为此书即曰《红楼梦》。
“绛”是红,“珠”可以理解为玉,也可以理解为泪珠,黛玉的题帕三绝里就曾说,抛珠滚玉只偷潸。枉凝眉里也说,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因此,合起来理解就是红色的泪珠,这不正是血泪吗?
可见曹公对黛玉前世身份的设定,是下了苦心的,字字皆有深意,也因此他曾在凡例中感叹“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我们再回味一下,黛玉的前世是绛珠草,而贾宝玉的住处叫什么?绛芸轩,“芸”也是一种植物,这么理解的话,似乎这个住处更应该黛玉来住啊,也因此,黛玉曾说,自己是草木之人。
继续看原文: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这一段话也有不少批语,第一句在“赤瑕宫”句旁:点红字,玉字二。什么意思?因为前面的“绛珠草”中的“绛珠”二字,“绛”点“红”字,“珠”点“玉”字,这里的“赤瑕宫”中的“赤瑕”,“赤”又点“红”,而“瑕”又点“玉”。
不得不佩服曹公的笔力,他是怎么想到的啊,“绛珠”和“赤瑕”这两组完全不同的四个字,竟然都指向了的“红”和“玉”两个字,而这两个字,对黛玉和宝玉来说,也是他们一生都绕不过去的两个字。
林黛玉、贾宝玉,两人名字中都有“玉”,而贾宝玉又爱红,而黛玉则以血泪偿恩。
更奇的是,红楼梦里就有个小丫鬟叫林红玉,这简直是把宝黛二人融合到了一起,而贾宝玉的住处“绛芸轩”又与另一个红楼爷们贾芸重了一个字,偏偏贾芸和小红又是一对情侣,这一定不是意外巧合,而是曹公有意为之。
第二句批语在“神瑛侍者”旁:单点“玉”字二,即单是赤瑕宫神瑛侍者,就提到了两次“玉”,可知贾宝玉的前世,与这玉的关系有多紧密。
这段话的书眉处,甲戌本还有一句眉批: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有个成语叫“白璧微瑕”,字面意思即洁白的碧玉上有小的斑点,比喻人和事物虽然很好,但有小的缺点,美中不足。
这个太有意思了,前面我们说的,一僧一道也说那红尘最终不过都是八个字紧相连属,即“好事多磨,美中不足。”原来从前世开始,这赤瑕宫就是美中不足的了,这个伏笔早已埋下了。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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