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中国”,多数人直觉是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的国家名称。但若翻《史记》会发现,司马迁写“中国锡贡包茅”;看西周青铜器何尊,内壁铭文刻着“宅兹中国”——早在三千年前,“中国”二字就已出现。它不是突然蹦出的政治符号,而是顺着历史脉络,慢慢从地理概念长成了文化认同,最终沉淀为国家名称。
一、最早的“中国”:青铜铭文中的中原坐标
1963年陕西宝鸡出土的何尊,是“中国”一词目前已知的最早载体。这件西周早期的青铜酒器,内壁122字铭文记录了周成王对宗族何的告诫:“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这里的“中国”,指的是洛邑(今洛阳)一带的中原地区。
周人灭商后,为巩固统治,计划在天下之中的洛邑营建新都。成王提及的“宅兹中国”,就是“住在天下的中心”之意。此时的“中国”,更像一块地理坐标——古人认为“天圆地方”,洛阳地处黄河中游,被视作“天地之中”,《周礼》里“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的说法,正是对这种认知的注解。
比何尊稍晚的《尚书·梓材》里,有“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的句子,这里的“中国民”指中原地区的民众;《诗经·大雅·民劳》中“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则将“中国”与“四方”对举,指向周王直接统治的京城周边。这些文献里的“中国”,都还停留在“地理+政治中心”的层面,没有超出“中原”的范围。
二、从“中原”到“华夏”:战国至汉唐的语义扩张
到了战国时期,“中国”的所指开始突破地理边界。
《荀子·强国》里说:“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这里的“中国”不再单指洛阳或关中,而是泛指华夏族群聚居的核心区域。这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战国七雄中,秦、楚、齐等非姬姓诸侯崛起,原本的“中原”概念已无法涵盖所有华夏政权。加上诸子百家构建“天下观”,将“中国”与“蛮夷”的区分标准从“地理位置”转向“文化礼义”——《礼记·王制》称“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但“中国”因“修文德以来之”被视为文明中心。
汉代大一统后,“中国”的政治内涵进一步明确。《汉书·陆贾传》载陆贾劝刘邦:“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此处的“中国”已代指汉朝统治的整个华夏区域,与“四夷”共同构成“天下”秩序。东汉班固在《汉书·西域传》里写“匈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朝,始和亲,然犹是羁縻而已”,将“中国”与匈奴等政权对举,说明“中国”已成为一个具有明确政治边界的文化-政权复合体。
唐代孔颖达注《尚书》时,对“中国”的注释更清晰:“中国,谓京师;四方,谓诸侯国。”但结合《旧唐书·吐蕃传》“自古中国无远夷之法,岂臣愚所能臆度”的语境,可知唐代“中国”已能指代整个唐朝疆域内的华夏文化圈——它既是地理上的“中原”,也是政治上的“唐王朝”,更是文化上的“华夏正统”。
三、近代转型:从文化符号到国家名称
宋代以后,“中国”的文化认同意味愈发浓厚。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说:“中国,谓天子所居之畿甸也;夷狄,谓九州之外也。”但他同时强调“中国”的核心是“礼义”,即便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如辽、金),若能行“中国之道”,也可被视为“中国”的一部分。这种“文化中国”的观念,在明清文献中仍有体现——《明史·外国传》载:“中国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环。”这里的“中国”既指明朝疆域,也暗含“文化中心”的自许。
真正让“中国”成为现代国家名称的,是近代以来的民族国家构建。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明确“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将“中国”从传统“天下”中的文化符号,转化为指代全体国民的现代国家名称。但这一转变并非断裂——此前两千年的语义积累,已为“中国”承载国家认同铺好了道路。
比如清末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写“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这里的“中国”已带有“国家”的意味;1909年清廷颁布的《大清国籍条例》中,“中国”正式作为法律术语指代国家。可以说,1912年的“中华民国”只是给早已存在的“中国”一词,赋予了现代政治实体的定义。
四、那些被忽略的“中国”:沉默与补证
当然,并非所有历史时期的“中国”都能被清晰追溯。夏商时期的甲骨文中,常见“中商”“大邑商”等称呼,却未见“中国”合用例,这可能与当时“国”的概念尚处萌芽(甲骨文中“国”多写作“或”,指城邦)有关。五代十国时期,政权更迭频繁,《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中“中国”一词出现频率骤减,或因当时沙陀、契丹等族建立的政权与中原传统“中国”认知存在张力,文献编纂者有意淡化这一概念。
还有一些“中国”的用法,散见于类书辑佚中。《艺文类聚》引《尚书》佚文“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补充了《尚书·梓材》中“中国民”的语境;《太平御览》引《左传》佚文“中国不振旅”,则说明春秋时期“中国”已可指代中原诸侯国的军事力量。这些辑佚材料虽不如原典直接,却为我们拼凑出“中国”语义演变的完整图景提供了线索。
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中国”一词,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西周时是源头的一泓清泉(地理坐标),战国至汉唐时汇入文化与政治的支流(华夏核心区),唐宋时漫延成包容的文化海洋(文化认同),近代则奔涌成现代国家的浩荡江河(国家名称)。它从未被“发明”,只是在不同时代的需求中,不断生长出新的内涵。当我们翻开何尊的铭文、抚摸《尚书》的刻痕、阅读近代报纸的社论,其实都是在触摸这条河流的浪花——原来我们对“中国”的认知,早已在三千年时光里,悄悄写成了答案。
史料来源
1. 何尊铭文:《殷周金文集成》第6014号,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中华书局1984年版。
2. 《尚书·梓材》《诗经·大雅·民劳》: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3. 《荀子·强国》:《荀子集解》,王先谦撰,中华书局1988年版。
4. 《汉书·陆贾传》《汉书·西域传》:中华书局1962年点校本。
5. 《明史·外国传》: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
6. 《少年中国说》:《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五,梁启超著,中华书局1989年版。
7. 《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1960年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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