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吃文化！民以食为天嘛！被称为生命五要素的“吃喝拉撒睡”，还有阔人老板，权贵者奢侈享受的什么“吃喝玩乐”“吃喝嫖赌”，都把“吃”排在第一。对于人来说：“吃”的地位，毋庸置疑，应列至尊。
一
说什么“鸟为食亡”，人一生还不是为了自己一张嘴呢？
前苏联老电影《列宁在1918》台词中有：“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经典台词，现在都成人们的口头语。而“一切都会有的”“一切”，包括平等、自由、民主等，省略了排在后面。因为，吃的“面包”是人民最基本的要求，活下来是第一位的。再者，赫鲁晓夫宣扬共产主义就是“土豆加牛肉”，似乎更加直接。以此看来：吃文化也是世界性的。
在笔者思维中，吃文化源远流长，无处不在，并贯穿中国历史的始终。
孔子在《论语·乡党》中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另外《论语·述而》载有：“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昧，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说孔子听《韶》乐，《韶》乐之尽善尽美，竟然听入了迷，三个月忘了肉之美味。听音乐是精神享受，吃肉是物质享受，以吃来形容精神享受，不仅贴切至极，而且生动至极。孔圣人一句话，堪顶上万句，可谓把中国吃文化推上至高之地位。
而唐宋八大家的苏东坡，他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也脍炙人口，以肉与竹对比，总结出文人的“雅趣” 与“节操”。当然，苏东坡还有“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这一句。让笔者特别欣赏的是苏东坡的真实，他没有因为竹之雅，就断然排除吃肉。虽然文人们向来赞成“肉食者鄙”，对好吃肉的权贵阶层是瞧不上眼的，然苏东坡不管这些，他又说：“不俗加不瘦，竹笋加猪肉”。原来，他不但喜欢吃“东坡肉”“东坡肘子”，还喜欢吃竹笋烧肉。再有，苏东坡撰的“自笑平生为口忙”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日啖荔枝三百颗”等关于吃的诗文，显示了中国吃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意趣盎然。
值得一提的是苏东坡出仕第一任，就在陕西凤翔府当了个大理评亊的签书判官。有一年，凤翔大旱，他带领百姓抗旱，渡过难关后，即宰羊煮汤与民同庆同乐。而在宋代，羊肉贵重，作为官员的俸禄配发。“羊肉”俸禄，从低到高有两只到二十只不等，自然有官位太低之人望“羊”兴叹，市面上甚至卖到九百钱一斤，苏轼以羊肉汤慰民，也该算极奢侈的行为，因之传为佳话。苏东坡曾在诗中赞美：“秦烹惟羊羹”。
吃文化的渊源得从盛行于周代封爵而享有食邑说起。郭沫若《中国史稿》载：“立大功的可以享受数百家直到万家以上的食邑，衣食其租税。”这称为食邑的经济权利，自然关乎着吃。
再有，中国古代的俸禄，指官员的工资，用石和斛来计算。石和斛是秤粮食的计量工具。如在2000年前的汉代，按汉制郡守之品秩为二千石，即月俸一百二十斛，习惯上称之为二千石。月俸少的如东汉，当年最普通的“斗食”级，月俸仅“十一斛”，明代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正一品大员，俸禄也不高，仅900石。看来，中国古代官员的工资，都是拿吃的粮食数量来换算的。
所以，至今老百姓称在政府衙门工作叫吃官粮、吃官饭。而在钱不值钱，金元圈泛滥的民国年间，就有发工资是拿几袋面来顶。记得我父亲说过，他上世纪40年代从部队军械厂下来，给私人老板干，最高一月给过六袋面，那年月够一家五口人吃两个月，我父亲技术水平高， 50年代被评为八级钳工。
明代末年李自成农民起义时，社会上流传有民谣“吃他娘，喝他娘，开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咧不纳粮。”
我们还应当记住晚清大儒曾国藩的一句话，他说：“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把进德比为积谷，如此比喻物质之谷与锖神之德的辩证逻辑关系，让你感悟物质是基础的“人以食为天”，吃之重如山。
上世纪三十年代有首歌叫《春天里》，歌词有“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还有“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住间房，哎呀！不怕老板娘唻！作的怪模样。”我们小时候故意唱成“老板娘唻，我要喝米汤”，反正都是吃。
就是在大革命年月的红军时代，唱的歌也离不开吃，什么“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红军长征时《长征组歌》是：“高原寒，炊断粮”“野菜充饥志越坚”；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迎接红军唱的有：“热腾腾的油糕，哎咳哟，摆上来，哎咳哎咳哟，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咿儿呀儿咳哟。”以及“三哥哥吃上八路军的粮”。这些歌曲中的吃，亲切扎实，听了过瘾。八路军、解放军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军队，被称为“小米加步枪，打败了面包（奶油）加大炮”或“飞机加大炮”，都离不开吃的，让你感觉别有意味。
革命口号最赢得人心的是：推翻吃人的旧社会，建设或创造一个人人都能吃饱饭的新社会!《国际歌》一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首先是饥，再就是寒，吃饭穿衣。要不就饿死了，冻死了，不起来革命不行呀！
二
耳熟能详，流传在老西安街巷里，平民百姓的关于吃的民谣儿歌，那更是数不胜数。例如：“白吃枣还嫌核大”“吃不了兜着走” “不信猫不吃糨子”，再有“吃饱咧，喝胀咧，跟皇上他娘一样咧” “排排坐吃果果，幼儿园里娃娃多”“虫虫飞，虫虫飞，飞到南山吃露水” “不看贼吃肉，单看贼挨打” “七大姑八大姨，你吃苹果我吃梨”“小鸡给老鸡踏蛋，吃不住火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等。
稍长一点的有“一二三，上南关， 南关有个张老汉。顿顿吃饭把门关。有一天，没关门，来咧一个花花贼，吃你的饭，砸你的锅，把你吓的钻鸡窝。鸡放屁，你着气，鸡拉胡胡你唱戏。”其中“吃你的饭砸你的锅”，寓意较深，鲜明尖锐，很是经典。还引出“吃到你锅里，巴到你锅里”“到人家锅里搅勺把，还不准人家舀饭吃。”再有“老鸹老鸹一溜溜，回去让你妈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你娃憋死我不管。”“一年级的娃，爱叫爸。吃咧咸豆屙不下。”
连流传更广的童谣儿歌，也离不了吃。一是 “月亮爷，丈丈高，骑白马，带腰刀。腰刀长，杀个羊，羊有血，杀个鳖。鳖有油，炸个麻花滋喽喽。”最后结尾句和吃紧密相联；二是“杜鲁门的高鼻子，想吃西安的酿皮子。辣子抹咧一鼻子，跑到城河洗鼻子。青蛙蹬咧一蹄子，把杜鲁门气成个歪鼻子。”开首第二句就是想吃西安的酿皮子。咏而读之味气特正。
记得我初中同学爱胡编儿歌、顺口溜，很多也离不开吃。例如才进校时正好三年困难时期（也称自然灭害）刚好转的1962年9月，挨过饿的学生们的饥饿感还很强烈，顺口溜唱的是：“太阳偏了西，我的肚子饥。老师不下课，饿得直喘气。”还把一首用《两只老虎》曲调重新填词的歌：“抗议英法，抗议英法！反侵略，反侵略。支持埃及斗争，支持埃及斗争，要和平，要和平！”学生耍怪，胡编词，句句离不开吃。“蒸馍米汤，蒸馍米汤，浆水菜，浆水菜。吃点辣子就点蒜，吃点辣子就点蒜，真合算，真合算。”那年月，吃把人给咥住咧！
因而西安人把谋生叫糊口、混饭吃，把工作叫饭碗，被开销、开除了叫把饭碗给砸了，现在也叫被炒鱿鱼了。好工作叫铁饭碗，谁谁端上铁饭碗咧！什么银行、邮电、铁路当年就被称为铁饭碗。企业改制，工人下岗，叫砸烂铁饭碗。还有金饭碗，银饭碗之说。
总之，干啥活吃啥饭，干了一辈子行政，当了一辈子官，也叫吃了一辈子政治饭。笔者本人从事的这一行叫吃文化饭，开始在歌舞剧团乐队，叫吃文艺饭、音乐饭，接着编刊物，叫吃编辑饭，后当专业作家叫吃作家饭等等。
西安人爱说：“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把个人艰苦曲折经历与吃食结合。仔细想一下这实际不咋对头，卖蒸馍能经个啥事呢？能比上少年丧父，家道败落，从小当奴隶伺候主子，进煤矿当童工？甚至被冤枉坐牢。能比上日鬼掏棒棰，骗人哄人投机倒把？我以为：就是个比喻，就是个押韵起兴句。但谁听咧，都印象深刻。
人们说的：“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其实不如一句：我瞎好比你多吃了几碗饭！比你多吃了几个蒸馍。以吃来比，似乎更丰富深刻，了解吃的艰难，才能懂得办事的艰难，生话的艰难，老年人教育年轻人：“你吃过几顿干饭！”以吃来喻事，引伸为尝尽酸辣苦甜，阅尽世事险恶。
再有，西安人爱说谁是个吃二馍的，“吃二馍”咋讲呢？笔者以为就是把属于别人的劳动果实据为己有，或者把别人的功劳说成自己的功劳。背后干坏事吃进货的挣二手钱的，背后抽份子，警察吃小偷，强吃贼的。和投机倒把，二倒贩子差不多，叫“吃二馍”。焦裕禄有：“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吃二馍也有强吃别人口中馍的意思。
西安人对吃饭时狼吞虎咽，不顾别人，吃着抢着占着，“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馋嘴嗓眼的吃货，骂作饿死鬼脱生的。大人会训年轻人：“嘴馋身懒，一天光想了个吃吃吃。”语言恶俗野蛮点的是又训又讽刺，会说：“你想吃土地爷的毬，还是个泥的。”“想吃老鸹屙的屎，还得把脸仰起来，把嘴接端。”听了忍俊不禁，让人笑得喷饭。
朱文杰：1948年10月出生于西安，现任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名誉会长、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安秦砖汉瓦研究会副会长、西安市文史馆馆员。系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出版诗集《哭泉》《灵石》《梦石》《朱文杰诗集》（上、下卷）；报告文学《老三届采访手记》；散文集《清平乐》《拾穗集》《长安回望》《吉祥陕西》（上、下卷），《邮票上的美丽陕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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