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账,算不清的。
比如拿一个县去赌一个国运,这笔账怎么算?
在四川北边,大巴山褶子里藏着个叫通江的地方,这地方的人就算过这笔账。
算到最后,家家户户的户口本上,都只剩下了老人和娃娃。
1932年那个冬天,山里的雪下得特别大。
徐向前带着他的红四方面军,像一群从天上掉下来的兵,浑身是土,衣裳破得跟渔网似的,就这么一头扎进了通江县城。
他们是从鄂豫皖那边败退下来的,说好听点是战略转移,说难听点就是一群没了家的兵。
通江的老百姓一开始瞅着这帮人,心里直打鼓。
兵过如梳,匪过如篦,这年头穿军装的,没几个好东西。
大家伙都把门板上得紧紧的,生怕自家的鸡被顺走了。
可怪事接着就来了。
这帮兵不抢粮食,反倒把城里大地主刘猴子的粮仓给撬了,把一袋袋谷子往穷人怀里塞。
他们见人就喊“老乡”,说话客气,还帮着挑水扫地。
通江人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军队。
地主老财们吓得腿肚子转筋,可泥腿子们的心,却一点点热乎起来了。
他们觉得,这帮人跟以前刮地皮的川军不一样,他们是站咱穷人这边的。
人心这东西,最实在。
你给他一碗饭,他能记你一辈子。
红军在通江干的事,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没过几个月,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的大牌子就在通江县城挂起来了。
通江,这个没人听过的小地方,一下成了红军的大本营。
消息传开,整个县都炸了锅。
年轻后生们扔下锄头,成群结队地往县城跑,要去当红军。
爹妈拦都拦不住,有的老汉甚至自己也想跟着去,嫌年纪大了,人家不要,就在家捶胸顿足。
有个叫张二娃的后生,家里弟兄五个,他领着四个弟弟全报了名。
他娘哭得跟泪人似的,一边哭一边给他们缝布鞋,鞋底纳得密密的,说:“去了要好好打仗,别给咱通江人丢脸。”
她不知道,这一送,五个儿子就再也没回来一个。
整个通江都疯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参军,这是把整个县的家底都掏出来,押在了红军身上。
他们信红军说的话,信以后能有自己的地,能过上好日子。
为了这封信,通江人把命都豁出去了。
红军要在通江站稳脚跟,光有人不行,还得有枪有炮。
可国民党把路都堵死了,一个子弹都运不进来。
徐向前他们一合计,没得送,那就自己造。
于是,在永安镇一个叫得汉城的山沟里,红军最大的兵工厂就这么开张了。
说是兵工厂,其实就是几个破庙和茅草棚。
里头的“工程师”,是跟着红军过来的几个铁匠、木匠。
机器,就是几台从地主家拆来的土车床。
条件差到啥地步?
炼钢没焦炭,他们就上山砍柴烧木炭;造炮弹没炸药,他们就把黑火药和缴来的废弹药混着用。
最神的,是他们居然靠着一把榔头、一把锉刀,硬是把缴获的迫击炮给仿了出来。
这种土炮,后来在战场上让川军吃尽了苦头。
手榴弹更是敞开了造,工人把铁水倒进模具,冷却了塞上引信,一个就算完事。
据说,那两年,得汉城山沟里的爆炸声就没停过,不是在试炮,就是在试手榴弹。
除了兵工厂,被服厂、草鞋厂、医院,二十多个厂子都建起来了。
全县的妇女,白天在田里忙,晚上就在油灯下缝军装、打草鞋。
送上前线的草鞋堆得像小山一样,战士们脚上穿烂一双,后头马上就有一双新的补上来。
沙溪镇王坪村的红军总医院,更是个和阎王爷抢人的地方。
伤员一抬下来,肠子流出来的都有。
没麻药,做手术就拿烧酒灌,拿绳子捆。
医生不够,卫生员上;卫生员不够,胆子大的妇女也跟着学包扎换药。
好多战士,在这儿捡回一条命,伤好了,扭头又上了前线。
那时候的通江,不是一个县,它就是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
每个人都是这台机器上的零件,拼了命地转,为前线的队伍输送着血液。
1935年,风向变了。
中央红军那边顶不住了,红四方面军必须走,去策应他们,搞什么战略转移。
这一走,就意味着通江这个家,要扔了。
走的消息一传开,整个县城都静得可怕。
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一走,前途难料。
但是,没人打退堂鼓。
已经穿上军装的五万正规军,加上跟着队伍走的游击队、担架队,浩浩荡荡六万多人,跟着红旗,离开了通江。
他们走的时候,跟家里人说,等革命胜利了,就回来。
这一句“等我们回来”,成了通江后来十几年的念想,也成了无数家庭的奢望。
长征的路有多苦,雪山、草地、吃草根、啃树皮,这些大家都听过。
但对那六万通江子弟来说,这些不是故事,是每天睁开眼就要面对的生死。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他们年轻的身体,永远留在了大渡河边,留在了茫茫草地上,留在了祁连山下。
等到新中国成立,全国进行军属登记。
从通江出去的六万人,活着回来的,能联系上的,不到四千。
这个数字,像一把刀子,刻在了通江的历史上。
不足百分之七的生还率,意味着每一百个走出去的后生,有九十三个,都成了异乡的孤魂。
那个带着四个弟弟参军的张二娃,全家五个男丁,一个都没回来。
他娘天天坐在村口等,等到眼睛都瞎了,也没等到儿子们的身影。
更惨的还在后头。
红军主力一走,国民党的部队和地主还乡团就扑了回来。
他们对红军家属和苏区干部进行了疯狂的报复,这在历史上叫“白色恐怖”。
他们把人抓来,用尽各种酷刑,活埋、点天灯,无所不用其极。
一时间,通江的河水都是红的。
那段日子,谁家要是被查出来是红军家属,那就是灭顶之灾。
近千人被屠杀,无数房屋被烧毁。
通江,为了那个他所信仰的崭新世界,几乎流干了自己最后一滴血,整整一代年轻人都被打光了。
解放后,从通江走出去的开国将军傅崇碧回到家乡。
他看着满目疮痍的故土和乡亲们期盼的眼神,这位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当众痛哭失声。
他知道,他的军功章上,浸满了多少通江子弟的鲜血。
很多年后,政府在王坪修建了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里面埋葬着两万五千多名烈士,其中一万七千多人,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在通江的深山里,至今还能看到当年红军刻下的石刻标语,字迹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其中有一条写着:“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们,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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