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三十岁,人生刚有了一点起色。
我和老婆阿玲结婚五年,儿子童童三岁,正是满地乱跑到处闯祸的年纪。我们俩都是普通上班族,工资不高不低,在大城市里勉强撑起一个家。
那辆车,是我们俩咬着牙,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它不是什么豪车,就是一辆十来万的国产SUV,白色,看起来干净又宽敞。但在我心里,它比什么奔驰宝马都金贵。
我至今还记得提车那天,我揣着银行卡,手心全是汗,仿佛要去签一份改变命运的合同。销售把那把带着新车塑料香味的钥匙交给我时,我的手都在抖。
那不只是一把钥匙,那是我们一家三口未来的翅膀。
有了车,我再也不用天不亮就挤上那趟能把人挤成相片的地铁。
阿玲再也不用抱着睡眼惺忪的童童,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等一辆永远满员的公交车。
周末的时候,我们可以带上帐篷和童童喜欢的小皮球,去郊区的公园,看他像只刚出笼的小鸟一样在草地上撒欢。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照在童童红扑扑的小脸上,阿玲会靠在副驾上,笑着看我们俩闹。那一刻,车里小小的空间,就好像是整个世界,装满了温暖和安稳。
我爱这辆车,爱得有点过分。
我给它起了个小名,叫“大白”。
我每周都亲手给它洗澡,用最柔软的毛巾,一点一点擦干车身上的水珠,连轮毂里的泥点子都不放过。
车里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阿玲买的香薰挂件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我规定,童童不许在车上吃零食,掉下的饼干渣会让我心疼半天。
大白就像我的另一个孩子,沉默,可靠,承载着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朴素的骄傲。
所以,当表哥阿斌开口借车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假思索的抗拒。
阿斌是我妈那边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比我大几岁。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但长大后就疏远了。
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有点模糊,但总归不是那么踏实。
他嘴甜,会来事,见人三分笑,总能把长辈们哄得开开心心。但他做事,却总是三分钟热度,眼高手低。
前几年听说他去南方做生意,赔了个底朝天。后来又听说他回了老家,开了个小饭馆,没半年也关门了。
他的人生,就像一辆没气的自行车,看着挺大个架子,却总也骑不远。
那天他提着两箱不便宜的牛奶和一袋水果,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心里就“咯噔”一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话总是有道理的。
“小帆,在家呢?”他笑得一脸灿烂,自来熟地换上拖鞋,好像这是他自己家。
童童躲在我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
阿玲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看到阿斌,脸上的笑容客气又疏离。
“斌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边把他往沙发上让。
“嗨,自己家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他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苹果就啃,“这不是想你们了嘛,顺路过来看看。”
我知道,他家离我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隔着几十公里,绝不是“顺路”那么简单。
他东拉西扯,问我的工作,夸阿玲贤惠,逗童童聪明,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
我心里那点不安,却像水底的石头,越沉越稳。
终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图穷匕见了。
“小帆啊,哥这次来,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大忙。”他搓着手,一脸的为难和恳切。
我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斌哥,有事你直说,能帮的我肯定帮。”话虽这么说,但我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草稿,该怎么委婉地拒绝。
“是这样,”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显得特别神秘,“我最近在跟一个大项目,在邻市。要是成了,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他把那个项目吹得天花乱坠,什么新能源,什么政府扶持,听得我云里雾里。
我一个搞技术的,对这些商业上的事一窍不通,但直觉告诉我,这事不靠谱。
“那……是好事啊,恭喜斌哥。”我只能干巴巴地应付。
“好是好,但现在遇到个坎。”他话锋一转,眉头紧锁,“我那辆破车,半路抛锚了,修起来得好几千,还得等配件,太耽误事了。那边项目催得紧,天天得跟人谈,没个车实在是不方便,太掉价。”
他说着,眼睛就瞟向了窗外,我们家楼下,大白白色的车身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看你这车……不错啊。”他终于说出了口,“小帆,你看,能不能……把你的车借我用用?就一个月,一个月就行!等我项目款一到,我立马给你换辆新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玲停下了给童童夹菜的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不行”。
我喉咙发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借车,这两个字,在我这里是天大的事。
那不是一件衣服,一个充电宝,那是我的大白,是我全家的腿。
我想到那些关于借车的江湖传说,借出去是朋友,还回来是仇人。出了事故算谁的?有了违章怎么办?
更何况,对方是阿斌。
一个我根本信不过的人。
“斌哥,这……”我艰难地开口,“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车……我们家也天天用。童童上幼儿园,我上班,都指着它呢。”
这是实话。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阿斌立刻接话,态度诚恳得像个小学生,“就一个月,我保证!你们这一个月就辛苦一下,挤挤公交地铁。等哥发了财,绝对忘不了你们的好!到时候别说车,房子都给你们换个大的!”
他画的饼又大又圆,但我一点都吃不下。
我求助似的看向阿玲,她轻轻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正要硬着头皮拒绝,阿斌却突然打起了感情牌。
“小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掉进河里,是我第一个跳下去把你捞上来的?那次我回家,被我爸用皮带抽得半死,我都没吭一声。”
我愣住了。
这件事是真的。那年我八岁,在河边玩,脚下一滑就栽了进去。是当时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阿斌,想也没想就跳下来,拼命把我往岸上推。
那份恩情,我一直记着。
虽然这些年我们联系不多,但这块记忆的碎片,一直沉在我的心底。
他看我动摇了,又加了一把火。
“还有你上大学那年,学费差了点,是不是我妈偷偷塞给你五百块钱?那时候五百块,是她半年的工钱啊。”
我的防线,在这些陈年旧事的冲击下,开始松动。
人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缠的东西。它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在你最不想被束缚的时候,悄悄缠上来,越挣扎,越紧。
我妈也总在我耳边念叨,亲戚之间,要多走动,能帮的就要帮一把。她说,人活一辈子,谁还没个求人的时候?把路走绝了,以后自己有事了,谁帮你?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一边是阿玲担忧的眼神,和对大白的爱惜。
另一边,是童年的救命之恩,和长辈的淳淳教诲。
我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天平上,两端都是沉甸甸的砝码,压得我喘不过气。
“小帆,就一个月。”阿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我拿我的人格担保,绝对把车给你保养得好好的,一根毛都不会少。要是出了任何问题,我全权负责!我给你写借条!”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太冷血了。
我仿佛能看到七大姑八大姨在背后戳我脊梁骨的样子:“那个小帆啊,出息了,看不起穷亲戚了,连车都不肯借……”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
“……行吧。”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心被挖走了一块。
阿玲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阿斌的脸,则一下子笑成了一朵花。
“我就知道!小帆你最够意思了!”他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生疼。
他真的当场找来纸笔,写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借条,写明了借车一个月,如有损坏,全权负责。
看着那张纸,我心里不但没有踏实,反而更慌了。
一个真正靠谱的人,是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
第二天早上,我把大白洗得干干净净,加满了油。
我把那把备用钥匙交给阿斌时,反复叮嘱:“开慢点,注意安全。车里别抽烟,也别乱吃东西。”
我啰嗦得像个送孩子第一天上学的老父亲。
“知道了知道了,比我老婆还啰嗦。”阿斌不耐烦地摆摆手,接过钥匙,一屁股坐进驾驶室。
他甚至没花时间去调整座椅和后视镜,就熟练地打着了火。
发动机熟悉的轰鸣声,此刻听起来却那么刺耳。
他降下车窗,对我挥了挥手:“走了啊,等我好消息!”
然后,他一脚油门,大白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车流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
童童拉着我的衣角,仰着小脸问:“爸爸,白色的车车呢?”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车车被叔叔借走了,很快就回来。”
我希望,我没有骗他。
也没有骗自己。
车被借走的第一周,日子突然变得漫长又艰难。
我重新开始每天六点起床,在拥挤的地铁里被挤成一张薄饼。
早高峰的地铁,像一个巨大的、移动的罐头,塞满了疲惫和焦虑。汗味、香水味、包子味混杂在一起,让人窒息。
我常常被挤得双脚离地,只能抓着头顶的扶手,随着人流晃动。
这时候,我就会无比想念大白。
想念它宽敞的空间,柔软的座椅,和那份可以隔绝全世界喧嚣的安宁。
阿玲比我更辛苦。
她要送童童去幼儿园,然后再赶去上班。
没有车,她只能先坐两站公交,再换乘地铁。童童年纪小,爱赖床,每天早上都像一场战争。
有好几次,阿玲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公,我们迟到了,童童在公交车上哭了一路,全车人都在看我们……”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后悔,我自责。
我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P,为了那点可笑的“面子”和“人情”,就让我老婆孩子受这种罪?
但阿斌那边,一开始还算正常。
他头两天给我发了微信,还配了图。
一张是大白停在某个看起来很高档的写字楼下,配文是:“兄弟,车很好开,给我长脸了!”
另一张是高速公路的风景,配文是:“在路上了,为了未来奋斗!”
看着这些消息,我心里稍微安慰了一点。
也许,他这次真的转性了?真的在干正事?
我把图片给阿玲看,她只是淡淡地说:“希望吧。”
那份不安,并没有因为这两条微信而消失,反而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我和阿玲之间,悄悄地生根发芽。
第二周,情况开始不对劲了。
阿斌的微信,不再主动发来。
我给他发消息,问他项目顺不顺利,车况怎么样。
他总是隔很久才回,而且回复得越来越敷衍。
“挺好。”
“忙。”
“在开会。”
有时候,干脆就不回了。
我打电话过去,十次有八次没人接。好不容易接通一次,那头总是吵吵嚷嚷的,像是在KTV或者麻将馆。
“喂?小帆啊?什么事?”他大着舌头,说话含糊不清。
“斌哥,你那边……还顺利吗?”
“顺!太顺了!我跟你说,这项目……嗝……成了!我马上就要发了!”
“那车……”
“车好着呢!你放心!挂了啊,这边正忙着应酬呢!”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心里的石头,又往下沉了沉。
阿玲看我每天对着手机唉声叹气,也跟着焦虑起来。
“他到底在干嘛?真的是在谈生意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开始怀疑,但又不敢深想。
我怕我想的都是真的。
第三周,我彻底联系不上他了。
电话打过去,永远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微信发过去,石沉大海。
我慌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车不会出事了吧?
他不会把我的车卖了吧?
或者,他出了什么意外?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搅得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耳朵里全是幻觉,仿佛能听到大白的发动机在响,在向我求救。
阿玲看着我日渐憔悴,也跟着上火,嘴角都起了燎泡。
我们开始因为这件事吵架。
“当初我就说不能借,你非要充好人!”她红着眼睛对我喊,“现在好了,车没了,人也找不到了!你满意了?”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是我们家亲戚,他都说到那个份上了,我能怎么办?我不借,妈那边怎么说?亲戚们怎么看我?”
“面子!面子!面子就比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重要吗?”
“我不是为了面子!我是为了……”
我为了什么?
我答不上来。
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人情?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兑现的“以后你求我”的承诺?
争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彼此更痛苦。
吵完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家里的空气,像结了冰一样。
童童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变得格外乖巧,不敢大声说话,只是默默地玩着他的小汽车模型。
他会拿着一辆白色的小车跑到我面前,小声问:“爸爸,我们的大白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如刀割。
我只能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快了,快了。”
第四周,约定的一个月期限到了。
阿斌依然杳无音信。
我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我决定,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我通过老家的亲戚,辗转要到了阿斌一个朋友的电话。
那个朋友,据说这次也跟着阿斌一起去“做项目”了。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喂,谁啊?”
“你好,我叫周帆,是阿斌的表弟。我想问一下,阿斌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斌?”对方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你找他有事?”
“他借了我的车,说好一个月就还,现在联系不上了,我有点担心。”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嗤笑。
“担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的车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那表哥,哪里是去谈什么狗P项目!他就是拿着你的车,在这边天天吃喝玩乐,到处泡妞,装大款呢!”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了。
“他……他不是说……”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就是个混子!前几天跟人赌钱,把带来的钱都输光了,现在还欠了一屁股债,到处躲着呢。”
“那……那我的车呢?”我声音都在发抖。
“车啊?前两天晚上,他喝多了,跟人飙车,在郊区把车给撞了。不严重,就是侧面刮了一大条口子,还撞坏了个灯。他嫌修起来麻烦,就那么扔着呢。”
“扔……扔在哪儿了?”
“就在城南那个‘金色年代’KTV后面的停车场。你自己去找吧。哦对了,他可能把车抵给谁了,你最好快点。就这样,我跟他也不熟,别再找我了。”
对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客厅中央,浑身的血都凉了。
欺骗。
彻头彻尾的欺骗。
从他提着牛奶上门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利用我的善良,利用我的顾虑,利用我们之间那点稀薄的亲情和所谓的恩情,把我耍得团团转。
我像一个傻子,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
怒火,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喷发。
那不是普通的愤怒,而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混杂着羞耻、悔恨和剧痛的狂怒。
我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怎么了?”阿玲看我脸色不对,紧张地问。
我把事情一说,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没有再骂我,只是哭,那种无声的,绝望的哭泣,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
“我去找他。”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别去了,我们报警吧。”阿玲拉住我。
“不行!”我甩开她的手,“这是我们家的事,我要亲手把它了结了!我要让他当着我的面,给我一个交代!”
我不仅仅是要车。
我要的是一个公道,是把我被他踩在脚下的尊严,亲手捡回来。
我跟公司请了假,在网上订了去邻市的火车票。
临走前,我抱了抱童童。
“爸爸去把大白接回来。”
“嗯!爸爸加油!”童童用力地点点头。
看着儿子的脸,我在心里发誓,这一次,我不会再软弱。
我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一早到了那个陌生的城市。
按照那个朋友给的地址,我打车直奔城南的“金色年代”KTV。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很龙蛇混杂的地方,白天都显得乌烟瘴气。
在KTV后面那个又脏又乱的停车场里,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大白。
或者说,是它的残骸。
它停在一个角落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
车身蒙着厚厚的一层灰,上面还有几个清晰的脚印。
左侧的车门,从前到后,被划出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露出了黑色的底漆,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左前大灯碎了,空洞洞地耷拉着,像一只被打瞎的眼睛。
车窗上贴着几张催缴停车费的单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哭诉。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就被刺一下。
这还是我的大白吗?
这还是那辆我每周擦拭,连一点灰尘都容不下的宝贝吗?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拉车门。
锁着。
我绕着车走了一圈,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四个轮胎,有两个都瘪了。
车尾的保险杠上,也有一块明显的凹陷。
我趴在车窗上往里看。
车里,更是一片狼藉。
座椅上堆满了快餐盒、烟盒、空酒瓶。
脚垫上全是烟灰和泥土,还有一些黏糊糊的不明液体。
我心爱的茉莉花香薰挂件,被扯断了,扔在仪表台上,沾满了污渍。
一股酸腐的,混杂着烟酒味的恶臭,就算隔着玻璃,都仿佛能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一瞬间,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我的大白,被他糟蹋了。
被他彻彻底底地,从里到外地,糟蹋了。
我站在车旁,像一尊雕像,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停车场的管理员过来,不耐烦地问我:“喂,这车是你的吗?都停半个多月了,赶紧交钱开走!”
我才如梦初醒。
我交了高昂的停车费,又打电话叫了拖车和开锁师傅。
在等待的时候,我终于拨通了阿斌的电话。
这一次,他居然接了。
也许是他躲债躲累了,也许是他觉得我已经不可能找到他了。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阿斌。”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在‘金色年代’KTV的停车场。我看到我的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干巴巴地说:“……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啊,小帆。”他的道歉,轻飘飘的,毫无诚意,“我本来是想……等我翻本了,就给你修好的……”
“翻本?”我冷笑一声,“用我的车,去赌钱,去装款爷,这就是你说的翻本?”
“我……我那也是为了拉关系,为了找机会啊!”他还在狡辩。
“机会?把我的车撞成这样,扔在这里不管不问,就是你的机会?”我的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哎呀,不就是一辆破车嘛,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刮了蹭了,修修不就好了?多大点事!”
“破车?”
这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辛辛苦苦攒钱买来的,我们一家人的宝贝,在他眼里,就是一辆“破车”?
“阿斌,你现在在哪儿?我们见一面。”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见面?见面干嘛?我没钱!”他很警惕。
“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过来,看着你的‘杰作’,给我一个说法。”
“有什么好说的?车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你自己开走不就完了?我这边还忙着呢,挂了!”
他想挂电话。
“你敢挂一个试试!”我对着电话咆哮起来,积压了几个星期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阿斌!你还是不是人!你把我当什么了?把我们家的亲情当什么了?你这个骗子!混蛋!”
我骂得很大声,停车场里的人都朝我看来。
但我不在乎了。
电话那头的阿斌,似乎被我的怒火镇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周帆,你嚷嚷什么?车借给你开,是给你面子!你看看你那车,又老又旧,我开出去都嫌丢人!要不是为了照顾你的面子,我早就不开了!”
我被他的无耻言论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车,买了还不到两年,他管这叫“又老又旧”?
“我开着你这破车,天天在外面应酬,你知道我多没面子吗?那些老板,哪个开的不是奔驰宝马?我开你这车,生意都谈不成!”
“所以,你的生意谈不成,是我的车的错?”我气得笑了。
“那不然呢?”他反问。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把我的车开到报废,还怪我的车不好?”
“什么叫报废?不就是一点小刮小蹭吗?”他满不在乎地说,“再说了,这车开了这么久,也该换了。我这是在帮你。”
“帮我?”
“对啊。”他的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施舍的意味,“你看这样行不行。这辆破车,你也别要了,修起来也费劲。就当它报废了,扔给我处理。然后呢,你再去买辆新的。不过这次,你得买辆好点的,至少也得是个奥迪A6吧。这样,我开出去也有面子,生意才好谈。等我赚了大钱,这车就算我买的,怎么样?”
我握着电话,听着他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时间,竟然忘了愤怒。
我只是觉得荒谬。
无比的荒谬。
他借了我的车,把我的车毁了。
现在,他不但不赔偿,不道歉,反而要求我,给他换一辆更好的新车。
他把这一切,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天经地义。
仿佛,我欠了他一样。
仿佛,我给他提供一辆能让他装门面的豪车,是我的义务。
“阿斌,”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扭曲,“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周帆,你得把眼光放长远一点。你现在投资我,等于投资你们全家的未来!一辆车算什么?等我发达了,十辆车都给你买回来!你要是现在因为一辆破车跟我计较,那你就是鼠目寸光,活该一辈子开这种破车!”
“破车……”
我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
我看着眼前这辆伤痕累累的大白。
我想起提车那天,我和阿玲兴奋得一夜没睡。
我想起第一次带童童去郊游,他在车里唱着跑调的歌。
我想起无数个加班的深夜,是它静静地等在公司楼下,载着我疲惫的身体回家。
我想起阿玲靠在副驾上,跟我规划着下一次旅行的目的地。
它不是一堆冰冷的钢铁。
它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
它是我们平凡生活里,最闪亮的一块奖牌。
而现在,这个我曾经舍命救过我的人,我的表哥,却指着我的奖牌,说它是一块垃圾。
并且,要求我,把这块垃圾处理掉,再给他换一块更亮的,好让他去炫耀。
一股滚烫的血,直冲我的头顶。
我的理智,在那一瞬间,彻底断了线。
“阿斌!!!”
我对着电话,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他的名字。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嘶哑、尖利。
“你给我听清楚了!!!”
“这辆车,它姓周!不姓王,不姓李,更不姓你那个混账的姓!”
“车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每一颗螺丝钉,都是我一分一分,辛辛苦苦挣回来的血汗钱!”
“它载的,是我的老婆,我的儿子!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希望和未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说它是破车?你凭什么让我给你换新车?”
“你开着我的车,在外面花天酒地,招摇撞骗!你把我的信任,我的善意,我妈对你的那点情分,全都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现在,你还有脸,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还有脸,让我给你买奥迪?”
“我问你,这车,到底是谁的?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道理?”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割伤了我自己,再飞向电话那头的无耻之徒。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阿斌大概是被我这通歇斯底里的咆哮给吓傻了。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一向看起来温和好说话的我,会爆发出如此可怕的能量。
“我告诉你,阿斌。”我的声音降了下来,变得冰冷而坚硬,像一块铁,“我现在,就在我的车旁边。我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内,你给我滚过来!把车钥匙,还有你欠我的所有东西,都给我交出来!”
“如果一个小时后,我没看到你的人……”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我就去派出所报案,告你诈骗,告你盗窃,告你故意损毁他人财物!到时候,我们就在法庭上,好好算算这笔账!”
“你……你敢!”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明显底气不足。
“你看我敢不敢!”我冷笑着,“你以为我还是那个由着你拿捏的软柿子吗?你错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把我逼到了绝路,就别怪我跟你拼命!”
“我们是亲戚……”他开始打起了那张他已经用滥了的牌。
“从你骗我车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是亲戚了!”我无情地打断他,“你欠我的,不只是一辆车,还有我爸妈从小教我的,做人要善良,要懂得感恩的道理!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善良不等于可以随意被欺负!感恩的对象,也得是个值得的人!”
说完,我没等他再回话,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靠在冰冷的车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那一番爆发,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的腿在发软,手在抖,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就像一个长期受着欺压的人,终于挥出了反抗的第一拳。
不管结果如何,我至少,为我的尊严,为我的家人,为我的大白,战斗过了。
我没有等一个小时。
大概四十分钟后,阿斌就出现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缩着脖子,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像一只过街老鼠。
他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
他看到我,又看到我旁边那辆惨不忍睹的车,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帆……来了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的眼神,像一把手术刀,要把他虚伪的面具,一层一层地剥开。
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目光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那个……车……真是不好意思啊。”他干巴巴地说,“我那天喝多了,不小心……你放心,修车的钱,我一定……”
“钥匙呢?”我打断他。
他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我曾经亲手交给他的钥匙,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感到一丝久违的踏实。
“阿斌。”我看着他,“我不想再听你任何一句废话和谎言。我只想让你做一件事。”
“什……什么事?”
“对着我的车,给它道个歉。”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阿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周帆,你……你别太过分了!”他恼羞成怒,“我人都来了,也跟你说对不起了,你还想怎么样?让我给一辆车道歉?你这是在羞辱我!”
“羞辱你?”我笑了,笑得无比悲凉,“你开着我的车,在外面装大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在羞辱我?你把我的车撞成这样,扔在这里不管不问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在羞辱它?”
“它在我眼里,不是一堆铁皮!它是有生命的!它比你这个有爹生没娘教的混蛋,要高贵一万倍!”
“我……”他被我骂得哑口无言。
“道歉!”我上前一步,逼视着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退缩了。
在我的目光下,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嚣张气焰,被彻底击溃。
他磨蹭了半天,终于,不情不愿地,对着大白的方向,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大声点!我没听见!”
“对不起!”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脸上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
我只觉得可悲。
为他可悲,也为我自己可悲。
为了这么一个不值当的人,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滚吧。”我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们两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他如蒙大赦,转身就想走。
“站住。”我又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从钱包里,拿出那张他当初写的,歪歪扭扭的借条。
当着他的面,我把它撕得粉碎。
然后,把纸屑,狠狠地扔在他的脸上。
“这张纸,现在对我来说,是一种侮辱。”我冷冷地说,“我不需要它来提醒我,我曾经有多么愚蠢。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但是,我也不需要你还了。因为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
好。”
阿斌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满天飞舞的纸屑,眼神复杂。
或许,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占便宜的亲戚。
他失去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份可能还会对他抱有善意的情分。
他没再说什么,狼狈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件事,到这里,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虽然是一个充满了伤痕和痛苦的句号。
拖车来了。
开锁师傅也来了。
当车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熏天的恶臭扑面而来,我差点吐了。
我戴上手套和口罩,像一个处理生化危机的士兵,开始清理车里的垃圾。
一袋,两袋,三袋……
我从车里,清理出了整整五大袋垃圾。
烟头,酒瓶,发霉的食物残渣,甚至还有女人的发卡和用过的纸巾。
每清理出一样东西,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无法想象,我的大白,在这一个多月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它就像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受尽了虐待和凌辱。
清理完垃圾,我叫了两个洗车行的师傅,用高压水枪和各种清洁剂,里里外外,反复冲洗了三遍。
直到那股恶心的味道,终于淡去了一些。
然后,是修理厂。
换车灯,补轮胎,钣金,喷漆……
修理师傅看着这辆车,咂着嘴说:“兄弟,你这车是掉沟里了还是跟人打仗去了?怎么整成这样?”
我只能苦笑。
修车的费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花的是我自己的钱。
我没想过再去找阿斌要。
我只想尽快地,把这段噩梦一样的经历,从我的生活中抹去。
把车修好的那天,我去提车。
看着焕然一新,虽然侧门颜色还有点细微差别的大白,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我坐进驾驶室,手放在方向盘上。
那熟悉的触感,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
我发动了车子。
发动机的轰鸣声,不再刺耳,而是像一个老朋友,在对我说:“欢迎回家。”
我开着车,缓缓地驶出修理厂,汇入了回家的车流。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给阿玲打了个电话。
“老婆,我回来了。我把大白,接回来了。”
电话那头,是阿玲带着哭腔的笑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都在家等你。”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的后续,告诉了我的父母和岳父岳母。
我妈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说:“唉,这孩子……算是彻底没救了。小帆,是妈不好,以前总劝你要顾着亲戚情分。以后,咱们家的门,他别想再进了。”
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递过来一杯热茶。
我知道,他们都支持我。
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戚圈里传开了。
毫无意外,出现了一些闲言碎语。
有的人说我太较真,不就是一辆车吗,至于跟亲戚闹到决裂的地步吗?
有的人甚至还说,阿斌也不容易,我还开着车去找他,把他吓坏了,太不近人情。
对于这些声音,我一概不予理会。
子非鱼,安知鱼之痛。
针不扎在他们身上,他们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大部分的亲戚,都站在我这边。
他们都说,阿斌这次做得太过分了,我做得对。
人与人之间,可以有情分,但不能没有底线。
没有底线的善良,就是纵容作恶。
那个周末,天气格外好。
我和阿玲,带着童童,开着我们失而复得的大白,又去了一次郊区的公园。
我们把车停在草地旁,打开后备箱,铺上野餐垫。
童童像一只快乐的小鹿,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着蝴蝶。
阿玲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远处嬉戏的儿子,轻声说:“老公,你看,我们的生活,又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握紧了她的手。
阳光下,大白白色的车身,闪闪发光。
那道新喷了漆的侧门,在某个角度下,还是能看出一丝色差。
就像一道愈合了,但永远留下了疤痕的伤口。
我看着那道疤,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它会永远在那里,提醒我,我曾经犯下的错误。
提醒我,人情有价,善良有尺。
也提醒我,什么才是生命中,最值得我去守护的东西。
不是虚无的面子,不是廉价的同情。
而是身边人的笑容,是脚下这片安稳的土地,是这个虽然不大,但充满了爱和温暖的,家。
我发动了车,打开音响。
悠扬的音乐流淌出来。
童童听到了,笑着朝我们跑过来,爬上了后座。
“爸爸,我们回家吗?”
“对,我们回家。”
我转动方向盘,大白平稳地驶上了回家的路。
前方的道路,宽阔,笔直,洒满了金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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