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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莱臣后人捐赠南博的《江南春》图卷局部。图片来自澎湃新闻)

如果这次调查不能给出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如果那些躲在“爱护老人”借口背后的人不能被追责,那么未来,谁还敢向博物馆捐赠一件东西?

撰文|燕十三

出品|有戏Review

这个冬天,南京博物院的日子不太好过。

事情的起因,是一幅画的奇幻漂流。简单的说,就是庞莱臣(虚斋)的后人,在1959年满怀一腔热血,把家传的明代仇英《江南春》图卷等137件文物捐给了国家,捐给了南京博物院。那时候,南博信誓旦旦地写下了一句情书般的承诺:“我们一定好好保存这批古画。”

然而,承诺这种东西,正如那句老话,有时候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几十年后的今天,庞家后人惊讶地发现,这幅当年捐出去的《江南春》,竟然出现在了北京的拍卖会上,估价高达8800万元。而当他们去找南博要说法时,得到的答复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专家说了,那是假画,所以我们几十年前就把它“剔除”出馆藏了。

更精彩的是后续调查:这幅被南博嫌弃的“假画”,在2001年的一张销售底单上,被以6800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位神秘的“顾客”。

从6800元到8800万元,这中间的一万多倍增幅,跑赢了通胀,跑赢了房价,甚至跑赢了比特币。这不仅仅是艺术的胜利,更是“炼金术”的胜利。

江苏省委省政府已经成立了调查组,但这出大戏里的草蛇灰线,早已在历史的尘埃里,勾勒出了一幅比《江南春》更精彩的《官场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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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联报道,详见澎湃新闻。)

1、 薛定谔的“赝品”

艺术圈有一句行话:

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的。

南博这次拿出了一把尚方宝剑——1961年和1964年的专家鉴定记录。记录上说,张珩、谢稚柳这些大师都看过了,说是“伪”、“假”。

为了证明自己卖得有理,南博在法庭上出示了这份证据,但很有意思的是,关键部分打了马赛克。庞家后人说,鉴定意见上其实还有一句“陈鎏题引首真”。但在南博的逻辑里,只要有一个地方假,这就不是文物了,这就是可以随意处置的废纸。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逻辑黑洞。

即使是“伪作”,在文物界也分三六九等。这幅画流传有序,经过“话雨楼”王楠、“过云楼”顾麟士,最后到了“虚斋”庞莱臣手里。

这几位爷,哪一个不是收藏界的泰山北斗?正如一位资深学者所言,哪怕是张假画,有了这些人的题跋和印章,它就是一部活着的收藏史。

把它当成几千块的工艺品卖掉,这就好比你把慈禧太后用过的夜壶当成普通尿盆卖了,理由是“这壶不是乾隆官窑的”。

更何况,当年的鉴定记录本身就充满了随意性。

张珩先生的手稿里写得明白,当年两个多月鉴定了五万多件,平均每天一千七百件。

这是什么概念?

如果不吃不喝不睡,每50秒就要鉴定一件。这哪是鉴定,这根本是流水线上的质检员,甚至比富士康的工人还要手速惊人。

就在这种“迫不得已的特殊方法”下,一件庞莱臣视若珍宝、甚至被郑振铎列为“非要不可”的藏品,就被判了死刑。然后,死刑犯被悄悄释放,换了个名字,进了权贵的后花园。

2、 神秘的“顾客”与时间旅行者

这出戏最精彩的角色,叫做“顾客”。

在南博2001年的销售底单上,买家一栏没有名字,只有冷冰冰的“顾客”二字。这让我想起了某部电影里的台词:“你的名字是违禁词吗?”

一位圈内人道破了天机:“顾客”通常有两种人,一种是重要到不能留名的大人物,另一种是“内柜”——也就是自己人。

虽然单据上写着2001年4月16日售出,售价6800元。但上海收藏家颜明却说,他在1999年就在南京收藏大鳄陆挺的家里见过这幅画。

这就很有意思了。

难道陆挺也是时间旅行者?

事实的拼图可能是这样的:

1997年,时任南博副院长、同时也兼任江苏省文物总店法人代表的徐湖平,大笔一挥,批准这批“赝品”调拨给文物商店。理论上,东西还在库房或者商店里,但实际上,它可能早就挂在了陆挺家的墙上。

2001年的那张发票,不过是一张迟到的“补票”,是一次为了把非法占有合法化的“洗白”手续。

陆挺是谁?

他是徐湖平的好友,是江苏省收藏家协会的顾问,而徐湖平是会长。在这个圈子里,左手是公立博物馆的院长,右手是私人收藏家,中间不仅没有防火墙,甚至连个推拉门都没有。他们推杯换盏之间,国家的馆藏,就变成了私人的雅玩。

3、 “你要是真的爱护老人家,就不要问了”

如果说陆挺是台前的玩家,那徐湖平就是幕后的操盘手。

当澎湃新闻的记者终于敲开徐前院长家的大门,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给出了一个足以载入危机公关史册的回应。

面对记者关于签字的追问,他说:“你要是真的爱护老人家,就不要问了。”

这句话听得我背脊发凉,又忍不住想笑。这是一种多么高级的道德绑架啊。在他们的逻辑里,当年的权钱交易、利益输送,如今都应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获得豁免权。

“爱护老人”,翻译过来就是:别查旧账。

徐院长关上了门,留给世界一个“咣”的背影。

他的朋友圈里,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江苏省检察院反贪局原局长韩建林。一位反贪局长,也是艺术收藏爱好者,和徐湖平、陆挺称兄道弟。后来韩局长落马了,但在他落马之前,这个铁三角或许比真正的青铜器还要稳固。

徐湖平把画拨出来,文物商店把画“卖”给“顾客”,陆挺把画拿回家。这已经不再是鉴定失误,这分明就是一场完美的闭环游戏。

6800元,在这个圈子里,可能连一顿像样的酒席钱都不够,但却能买走庞莱臣家族几代人的心血。

4、 从南京到宁波的资本跳板

陆挺在2005年去世了,他的艺兰斋美术馆成了烂尾楼。那幅《江南春》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回归南博,而是开始了新的流浪。

它被抵押给了南京十竹斋,换取借款。后来陆挺无力还债,画就被“处置”了。

接盘的人叫朱光,一个神秘的宁波买家。

据知情人士透露,朱光花了不低于5000万接盘。从6800元到5000万,再到拍卖行估价的8800万。这幅画在资本的过山车上呼啸而过,每一次转手,都伴随着金币落袋的脆响。

然而,这清脆的响声,听在庞莱臣后人的耳朵里,却是刺耳的嘲笑。

庞家后人庞叔令女士,拿着1959年的那封感谢信,看着上面“好好保存”四个字,不知道作何感想。

南博的律师引用了《民法典》,说捐赠完成了所有权就转移了,没有义务返还。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法理的冷酷。

但是,法律之外还有公序良俗,还有契约精神。庞家捐赠的前提,是因为你们是国家博物馆,是你们承诺会“好好保存”。

现在你们把它鉴定成假货,转手卖给关系户,让人家赚了几千倍的差价,然后你跟我谈“所有权已转移”?

这就好比你把孩子托付给幼儿园,幼儿园老师说孩子太笨了被开除了,然后转手把孩子卖给了人贩子,最后跟你说:“入园手续办完了,监护权不在你这儿了。”

这是流氓逻辑。

5、 消失的良心与未来的代价

这不仅仅是一幅画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几位贪腐官员的问题。这是一次对社会信用的毁灭性打击。

博物馆的基石是什么?

不是那几座大楼,也不是库房里的恒温恒湿系统,而是公众的信任。收藏家之所以愿意把传家宝捐给国家,是因为他们相信国家能比个人更长久、更妥善地保存这些文化遗产。

南京博物院的这一波操作,直接把这份信任按在地上摩擦。

如果“鉴定为伪”就可以随意变卖,那这里面的操作空间简直比宇宙还要大。今天卖仇英,明天是不是可以卖唐伯虎?只要专家组开个会,真的也能变成假的,国宝也能变成废纸。

更讽刺的是,当庞家后人在法庭上要求看证据时,南博给出的文件却打满了马赛克。这马赛克遮住的,恐怕不是专家的名字,而是那段见不得光的历史,是那个特定年代里,权力寻租的丑陋嘴脸。

那个只要6800元就能买走《江南春》的春天已经过去了,但那个春天留下的寒意,至今还在让每一个热爱文物、热心公益的人瑟瑟发抖。

如果这次调查不能给出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如果那些躲在“爱护老人”借口背后的人不能被追责,那么未来,谁还敢向博物馆捐赠一件东西?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捐出的传家宝,几十年后变成别人豪宅里的装饰画,或者拍卖会上那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南博的门可以关上,徐院长的门可以关上,但真相的门,这次必须被撬开。

因为这不仅关乎一幅画,更关乎我们这个社会,到底还剩下多少可以被称之为“廉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