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150年诞辰之际，我写这篇小文，表达我对老人深切的怀念和钦敬。我以为，白石老人不仅是伟大的艺术家，而且是卓越的美学家。但这有点冒险，"作为美学家的白石老人"，那么，齐白石有美学吗?甚至中国有美学吗?这还是很有势力的一股潮流。其突出表现，就是标准很奇怪，它不讲体系，不论质量，而是只重数量，认为只有像康德、黑格尔那样，一下子好几卷，才叫美学，中国天才的火花，天才的光芒，不叫美学。所以，首先要明白这个问题。中国人应当自信，中国有天才的美学家，这是客观存在。你字数多，卷数多，不见得就有水平。中国人随手点染，妙绪纷论，往往有更高的境界。
△ 齐白石在跨车胡同老照片·齐白石书画院院长齐良芷弟子汤发周供图
不光我这样看，很多前辈都是这样。比如我们的副院长钱钟书先生，他那些著作里引了多少书，一直没有精确的统计，他的同学说他引了一万多种书，这很难落实。但<<谈艺永>>引的西文原典就有1700多种，则是没有疑问的。这些西方的大部头，他都啃了一遍。但，他一点也不盲从，而是宁可采取吴地民谣，引那句"先学无情后学戏"，因为，这里面美学无限。西方美学万语千言，但没有这样风华，这样深刻。因此，老以字数来论，是肤浅的,前辈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
白石老人是天才。中国美学讲"不似之似"，"乱头粗服"，"写意"，"草书"，"乱"，这些辉煌的思想，老人都有天才的发挥。比如，"乱"这个方法，本是中国美学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很高的境界。"乱"，在中国美学是有传统的。黄山谷就讲过"只有寒藤学草书"，中国画家为了实现这个境界，倾注了很大的功夫。
△ 齐白石书画作品《紫藤蜜蜂》·齐白石书画院院长齐良芷弟子汤发周供图
白石老人狠狠地抓住了这个牛鼻子，他说:画藤不易乱，若茎叶可数，不成藤矣。
甚至说:乱到十分休要解。但，这是传统。他有根据。缶老就说过: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颠。把张旭抬出来了。张旭者，伟大的草圣。能免俗，"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讲了。半瓶子醋，不过拾苏联牙慧而已。所谓"现实主义"，根本不是狂草大写，草书写意，而是苏联那一套教条。所谓形式主义，莫名其妙，大概是遏其苗头吧。白石老人则不然，他提出五种方法:
一、似:
二、不似:
三、太似:
四、太不似;
五、似与不似之间。
这对美学"专政"来说，不是大逆不道么?所谓专政，即苏联人那一套。它全是民族本位，与西方风马牛不相及。如"太似为媚俗"，而自然主义标榜的都是兽性，不是人性，"媚"在何处?所谓"(太)不似"，还真找不到是哪一家有此笔力，持此论者，可谓发无名火，而一谈"形式"就变色，正是"现实主义"当家的一种哀叹，甚至是怒火，或是神经衰弱而已。这三个主义，今天已经吃不开了，所谓"世人闻之皆掉头，犹如东风射马耳"，不期于此辈见之。而白石这三句，却不胫而走，为十数亿中国人所津津乐道，成了中华民族审美的铁的法则。可见其影响的深远了。美学的最高层次是意匠，这句话不好懂，其太久远，不妨从历史谈起。中国美学肇端于九方皋(前7世纪)，老子(前6世纪)，九方皋与老子，奠定了中国美学的基础。"九方皋相马法"，是11世纪黄山谷、葛立方，14世纪元末明初的郑元佑、杨士奇才概括出来的，而在这之前，"意司契而为匠"(陆机)"意足不求颜色似"(陈与义)已经讲了多年。明人所谓"非牡非牝"，精神不差，就是说"内在真实"者，不在牝牡，而在神韵。老子继承了这个理论，又提炼为"似不肖"(67章)这个警句，"肖"者，似也。"似不肖"即"似不似"，这句话，到明人屠隆方才读懂。他的<<画笺>>的第一条，就是这三个字。宋人说"意足不求颜色似"，其实，岂只"颜色"就是"牝牡"也不值一顾。这成了中国美学史的一条主线。"九方皋相马法"，或曰"似不肖"，其最终完成的形态是什么呢?就是草书。不是讲"主义"吗?中国的主义是什么?一句话，即草书主义，写意主义，狂草大写，大写意主义。一句话说到底，中国意匠，草书法耳!这才叫"东方"。
△ 齐白石写给李可染的书法作品·齐白石书画院院长齐良芷弟子汤发周供图
中国意匠真正的实现，即草书画、草书诗。白石晚年的狂草大写，是天才的境界，其"超超玄箸"，无以名之，其"似不肖"之极诣乎!北京画院有一张《蟹篓图》，我看了很高兴，要问什么是狂草大写，此之谓矣。但这张画却没人提及，多么遗憾!那个篓子全是狂草，全是飞白，左下角用浓墨画了一只螃蟹，又突兀提神，观止矣!还有比这更天才的艺术吗?希望有人介绍一下。
△ 齐白石书画作品《蟹篓图》·齐白石书画院院长齐良芷弟子汤发周供图
理论就是这些，关于画史，简单说点。画史上"青藤、八大"这条线是怎样确定的?吴昌硕早就说过:
青藤白阳呼不起，谁真好手谁野狐?
他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齐白石提得更圆满: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
这一笔之后，这个画史基本上就定了。大家认为这个提法比较客观，比较中肯。白石先生的美学思想，相当开放，相当准确。
但是可以比较一下，那时候有一个郑午昌先生，他写了一本<<中国画学全史>>。这位郑先生值得尊敬。他的书现在也得看，但他的画史却有偏见。画史，谁的是信史?是齐白石还是郑午昌?这就值得研究了，郑先生的书，可以先看目录。他的目录里有林良，有白阳，但就是没有徐渭。他介绍明画家时没有青藤，他讲清画家时，青藤、白阳提了八次，徐渭提了两次，徐文长提了一次，就是没有给青藤以大师的地位，得细看才知道他对"粗豪"的东西恨之人骨，他不懂大写意。所以，他的书不能当信史看，可以参照。
白石一生不是这样，他对青藤的评价，现在已然成了共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家，有开山斧者也。这才能把写意史说清楚。所以，我们纪念齐白石老人的时候，应当把老人的苦心研究一下。
△ 齐白石篆刻作品《吾狐也》·齐白石书画院院长齐良芷弟子汤发周供图
谁真好手谁野狐?可惜，现在是"好手"与"野狐"已经分不清了，甚至不分了。鸣呼哀哉!谁想到郑午昌的书写了六年，1929年出版。谁想到郑午昌的书写了这么多年，最后还不是信史，还得听白石老人的?白石太博大，太深刻了。许多话，一时说不清楚。有兴趣的，可以看拙著<<写意论"九方皋相马法"疏证>>第一册'。这里就不再讲了。我们要尊重老人的思想，虚心地探讨，而不应该像<<蟹篓图>>一样冷落了他，这是我们这一代的责任。总之，"似与不似之间"绝非半斤八两，而应是王文治所说的:"似者践其形也，不似者符其神也"，这才是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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