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夜,总是沉得像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两江总督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个巨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山峦般沉重。
曾国藩的眉心拧成一个死结,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敲打着面前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
一旁的左宗棠则背着手,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要踏碎这深夜的寂静。
他们已经在这幅地图前枯坐了三个时辰,为的,就是关乎湘军十万人生死、大清半壁江山的西征大计。
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门外,连巡夜的护卫都绕道而行,不敢惊扰这决定命运的时刻。
谁也想不到,打破这死寂的,既不是信使的马蹄,也不是将领的呐喊,而是一个幽幽的、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从角落里飘来……
“沙……沙……沙……”
规律而轻微的扫地声,是这间沉闷书房里唯一的活气。
它像是一支不知疲倦的钟摆,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也衬托着两位大帅的焦灼。
扫地的是陈婆,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只知道她三年前由管家领进府,从此便负责打扫这间最重要的书房。
她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一双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层灰的旧琉璃珠子,扫地时更是将头埋得低低的,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在所有人眼中,她不过是个比扫帚多一口气的活物罢了。
此刻,曾国藩的指尖正死死地按在地图上一个名为“斜谷口”的位置。
那里,是通往西部太平军核心占领区的咽喉要道。
“季高,你看,”曾国藩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我意已决。命鲍超率三万精锐,出奇兵,穿过这斜谷口,直捣黄龙。只要拿下此地,西边的贼军便如被掐住脖子的鸡,任我宰割。大军主力随后跟进,一战可定乾坤!”
左宗棠停下脚步,浓眉紧锁,他走到地图前,审视着那条细长的谷道,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涤帅,此计……太过凶险。斜谷口地形狭长,两山夹一川,乃是天生的绝地。我军虽勇,但三万人马一旦深入,粮道如何保障?倘若贼军在谷中设下埋伏,我军将进退维C,后果不堪设想!”
“兵者,诡道也!就是要出其不意!”曾国藩猛地一拍桌子,烛火都跟着跳了一下,“我们已经和西边的长毛耗了太久,朝廷的银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战局却迟迟没有突破。再这么拖下去,人心都要散了!必须用一记重拳,打掉他们的气焰!鲍春霆骁勇善战,是员虎将,由他去,我放心!”
左宗棠还想再劝,他觉得这个计划的漏洞实在太大,简直像是一场豪赌。
他敬重曾国藩的稳重,却不理解他为何这次如此激进。
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凡事“结硬寨,打呆仗”的曾涤生。
“涤帅,恕我直言,这不是打仗,这是在拿我们湘军子弟的性命去赌一个渺茫的可能!贼首石达开是何等人物?他会看不出斜谷口是要害?他会不在那里布下重兵?我们得到的军报说那里防守空虚,我看,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诱饵!”
两人的争论声越来越大,空气中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他们是至交,也是同僚,但在军国大事上,谁也不会退让半分。
一个主张奇兵突进,一个坚持稳扎稳打,两种截然不同的战略思想激烈地碰撞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那个一直被当成空气的、幽幽的扫地声,突兀地停了。
“沙沙”声一停,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曾国藩和左宗棠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这异样,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望向声音消失的方向。
只见在书房的阴暗角落里,那个叫陈婆的扫地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直起了她那佝偻的背。
她依然握着扫帚,但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却迸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光,像两把淬了火的尖刀,直直地刺向桌上的军事地图。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字一个字地,用一种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语调,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大人,此计不妥,湘军必败于西边。”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九天惊雷,在曾国藩和左宗棠的耳边轰然炸响!
两人都彻底呆住了。
曾国藩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怒。
这是什么地方?
两江总督府的核心,湘军的最高指挥部!
正在商议的是什么事?
是关乎十万大军生死存亡的军国大计!
一个下人,一个扫地的老妈子,竟敢在此刻插嘴?
还敢口出狂言,妄议军机?
“放肆!”曾国藩脸色铁青,一声怒喝脱口而出,“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
他身边的左宗棠却做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左宗棠没有发怒,反而抬起手,拦住了即将冲进来的护卫。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动了某根神经的极度好奇。
因为陈婆的眼神。
那不是一个下人该有的眼神,不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能有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与笃定。
仿佛她看的不是一张地图,而是一盘早已知晓结局的棋。
“涤帅,且慢。”左宗棠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死死地盯着陈婆,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婆仿佛没有看到曾国藩的雷霆之怒,也没有理会门口护卫们抽出的刀。
她的视线依旧牢牢地锁在地图上,缓缓地抬起那只布满皱纹和老茧、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指向了斜谷口西侧数十里外,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鹰愁涧。
“我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鲍超将军的部队,根本走不到斜谷口。他们会在鹰愁涧,被石达开的主力全歼。三万人,一个都活不了。”
“轰!”
如果说第一句话是惊雷,那么这一句,简直就是一颗直接在两人脑子里炸开的炮弹!
鹰愁涧?
这个名字他们当然知道,是通往斜谷口的必经之路。
但所有的情报都显示,那里只是一道普通的山涧,并无重兵把守。
这个扫地的老太太,她怎么会知道石达开的主力在那里?
她凭什么断定鲍超的部队会被全歼?
曾国藩的怒火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陈婆,试图从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出一丝疯癫或者说谎的痕迹。
但他失败了。
陈婆的脸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你……你到底是谁?”曾国藩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用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石达开此人,用兵最喜诡诈,擅长围点打援。他故意在斜谷口示弱,就是为了引诱大人您这样的大人物,派出一支孤军深入。而鹰愁涧,两壁悬崖如刀削,涧底小路仅容一车一马,长达十里。只要在涧口和涧尾用滚木礌石一堵,再从两边悬崖上往下扔东西,别说三万人,就是十万人进去,也只是瓮中之鳖,徒增亡魂罢了。”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曾国藩,那目光仿佛能看穿他的肺腑。
“大人您求胜心切,想用一场奇袭大胜来扭转战局,提振士气。这份心思,石达开也算到了。所以,他等的,就是大人您犯错。而这个错误,足以葬送整个湘军。”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曾国藩和左宗棠面面相觑,两人眼中都写满了惊涛骇浪。
陈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他们心上。
她不仅精准地说出了鹰愁涧的地形之险,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将石达开的战术意图,甚至曾国藩自己的心理活动,都剖析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这……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扫地老太太能说出来的话?
左宗棠倒吸一口凉气,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旁的放大镜,仔仔细细地在鹰愁涧的位置上察看。
越看,他的脸色越是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地图上对鹰愁涧的标注很简单,但他结合自己对地理的认知一推演,发现陈婆所言,句句属实!
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为打伏击战而生的天赐之地!
为什么之前所有的沙盘推演,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致命的陷阱?
曾国藩也走了过来,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刚刚和左宗棠的争吵,想起了自己的固执己见。
如果不是这个老太太突然开口,他已经准备连夜下令,让鲍超出发。
那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三万湘军精锐,那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子弟兵,如果真的尽数折损在鹰愁涧,他曾国藩万死莫辞!
一种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再次看向陈婆,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不再有轻视,不再有愤怒,只剩下无尽的惊骇与疑惑。
“你……究竟是何人?”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敬畏。
陈婆缓缓地垂下眼睑,那慑人的精光瞬间消失无踪,又变回了那个浑浊不堪的老妇人。
她佝偻下身子,重新拿起扫帚,仿佛刚才那个指点江山、预言战局的智者只是一个幻影。
“回大人,老奴……只是一个扫地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卑微而模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越是这样,曾国藩和左宗棠的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
一个扫地的?
鬼才信!
夜,更深了。
书房的门被紧紧关上,刚才闻声而来的护卫早已被左宗棠挥手斥退,并被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十丈之内,违者立斩。
原本凝重的气氛,此刻变得更加诡异。
曾国藩和左宗棠,大清朝两位权柄最重的封疆大吏,湘军的最高统帅,此时却像两个学童一样,恭敬地站在一旁。
而在他们面前,原本属于曾国藩的太师椅上,端坐着的,正是那个刚刚还自称“老奴”的扫地婆子——陈婆。
她是被左宗棠半请半“逼”着坐下的。
左宗棠说:“前辈若不肯上坐,今日我与涤帅便长跪于此!”
陈婆拗不过,只好坐下,但她显得局促不安,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
她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两位大人物。
曾国藩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语气谦恭到了极点:“老人家,请喝茶。方才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您老人家恕罪。”
这要是传出去,整个大清官场都要地震。
堂堂曾剃头,竟然给一个扫地老太太赔罪!
陈婆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茶水都险些洒了出来:“使不得,使不得,大人折煞老身了……”
“使得!”左宗棠在一旁沉声道,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地锁着陈婆,“老人家,事关十万将士的性命,我等不敢有丝毫怠慢。您刚才对鹰愁涧的分析,字字珠玑,绝非寻常人所能道也。我与涤帅恳请您,不要再隐瞒了。您究竟是谁?为何会对我军西征大计了如指掌?又是从何得知石达开会在鹰愁涧设伏?”
面对左宗棠连珠炮似的追问,陈婆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端着茶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沉默了许久,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动,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其痛苦的往事。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曾国藩见状,放缓了语气,温言道:“老人家,您若是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只要您能救我湘军,救这万千子弟,我曾国藩在此立誓,您的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或许是曾国藩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她,或许是压抑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再也无法隐藏。
陈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叹尽一生的悲苦。
她放下茶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望向窗外的黑夜,眼神悠远而悲凉。
“也罢……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浸透了岁月的沧桑,“老身……不姓陈。老身本家姓姚,闺名一个‘月’字。”
姚月?
曾国藩和左宗棠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这个名字,他们从未听说过。
“家父姚启年,曾是前朝绿营的一名参将。”
姚启年?
这个名字,左宗棠似乎有点印象,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而曾国藩则完全没听过,绿营的参将,芝麻绿豆大的官,多如牛毛,他哪里会去记。
“家夫……姓李,名元宏。”
当这个名字从陈婆……不,应该叫姚月的口中说出时,左宗棠的脸色“唰”的一下,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身体巨震,手指着姚月,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是……‘鬼谋’李元宏的……”
“鬼谋”李元宏!
这个名字,对于湘军的高层将领来说,是一个传说,也是一个禁忌。
李元宏,并非湘军中人,甚至不是朝廷命官。
他是一个布衣,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
但此人却是一个不世出的军事奇才,尤其擅长谋略和推演,对天下山川地理、兵法战阵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据说他能坐在书房里,仅凭一张地图,就能推演出千里之外一场战役的所有细节和结局,分毫不差。
当年湘军初建,屡战屡败,正是曾国藩最低谷的时候。
听闻李元宏之名,曾亲自登门拜访,三顾茅庐,欲请其出山。
李元宏感其诚意,虽未正式加入湘军,却也答应作为幕僚,为其出谋划策。
那段时间,湘军一扫颓势,连战连捷,打得太平军闻风丧胆。
许多扭转乾坤的奇谋妙计,都出自李元宏之手。
因为他计谋太过神鬼莫测,军中便送了他一个绰号——“鬼谋”。
可天妒英才,就在湘军声势最盛的时候,三年前,李元宏却突然暴毙了。
官方的说法是积劳成疾,病逝于家中。
但当时军中就有传言,说他是因为识破了太平军一个天大的阴谋,遭到了报复,被潜伏的奸细暗杀。
与他一同遇害的,还有他全家上下三十余口。
曾国藩为此悲痛万分,下令彻查,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线索,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这也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他一直认为,若李元宏不死,湘军平定长毛之乱,至少可以提前五年!
没想到,时隔三年,这个名字,竟然会从一个扫地老太太的口中再次听到!
而她,自称是李元宏的妻子!
曾国藩也想起了这一切,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抓住姚月的手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没死?那你为何……”
姚月的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是啊,我为什么没死呢?那天晚上,贼人冲进家里,见人就杀……我夫君为了保护我,被十几把刀捅进了身体……他临死前,把我推进了后院的枯井里,自己用身体堵住了井口……”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个血腥的夜晚,声音平淡,却听得曾国藩和左宗棠心胆俱裂。
“我在井下躲了三天三夜,听着外面从惨叫变成死寂,闻着血腥味一点点变浓……等我爬上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是一片焦土了。我不敢暴露身份,只能一路乞讨,一路躲藏。后来听闻大人您在招下人,便想办法混了进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无依无靠,只想找个地方苟活,能亲眼看着大人你们剿灭长毛,为我夫君和家人报仇,也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我就改了姓名,装聋作哑,在这里扫了三年的地。要不是今天,听见大人你们要用那个必败的计策,要去白白断送三万子弟的性命,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夫君生前最看重的,就是这些湘军的兵。他说,他们都是好伢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真相大白。
书房里,只剩下姚月压抑的啜泣声。
曾国藩和左宗棠,两位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却是虎目含泪。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这个老太太能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
她丈夫是“鬼谋”李元宏,夫妻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她学到的东西,恐怕比军中九成九的将领都要多!
更何况,她丈夫的死,本身就与太平军的阴谋有关,她对石达开等人的研究,必然带着血海深仇,只会更加深刻!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粗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浓浓的不满。
“大帅!末将鲍超,有要事求见!”
是鲍超!
那个被曾国藩选定为奇袭主将的虎将!
他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连夜赶来了。
曾国藩和左宗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姚月的话,他们信了。
但鲍超呢?
军中其他的将领呢?
他们会相信一个扫地老太太的话,而放弃一个看似能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吗?
这,恐怕比打一场败仗更难。
03
门被推开了,一股凌厉的杀气随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涌了进来。
来人正是湘军中以勇猛著称的悍将,鲍超。
他一张国字脸,须发张扬,眼神如电,此刻脸上却写满了焦急与不解。
他一进门,看也不看旁人,径直对着曾国藩抱拳行礼,声如洪钟:“大帅!末将听闻,西征奇袭的计划有变?您深夜召见一个……一个下人议事,这……这是为何?”
他的目光扫过坐在太师椅上的姚月,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鄙夷。
在他看来,军机大事,岂容一个下贱的老妪在此聒噪?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曾国藩还没开口,左宗棠已经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挡在了鲍超和姚月之间。
“春霆,不得无礼!这位是姚夫人,乃是我湘军大恩人李元宏先生的遗孀。你速速过来见礼!”
“李元宏?”鲍超愣了一下,随即恍然,但脸上的轻蔑之色并未消减,反而多了一丝同情和不耐烦,“原来是李先生的家人,失敬了。不过,左帅,军情紧急,十万火急!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大帅,奇袭的命令何时下达?末将的三万弟兄已经整装待发,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踏平斜谷口,为大帅拿下西征首功!”
他意气风发,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充满了信心和渴望。
看着他这副模样,曾国藩心中刚刚升起的庆幸,瞬间又被一阵冰冷的寒意所取代。
他知道,要说服鲍超这样的悍将,比登天还难。
这些人,信奉的是刀剑和战功,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推演和预言。
曾国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春霆,坐下说。西征的计划,确实有变。原来的奇袭方案,即刻作废。”
“什么?!”鲍超如遭雷击,眼睛瞪得像铜铃,“作废?为什么!大帅,军中无戏言!各项准备都已就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为何突然要变?”
他的目光再次射向姚月,语气中充满了敌意:“是不是因为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行军打仗?大帅,您可千万不能被妖言所惑,自乱阵脚啊!”
“放肆!”这一次,呵斥他的是曾国藩。
曾国藩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案,整个书房都为之一震,“鲍超!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本帅的决定,需要向你解释吗?”
鲍超被他这声怒喝震慑住,脖子一缩,但依旧不服气,梗着脖子道:“末将不敢!只是……只是末将不明白!这明明是天赐良机,为何要白白放弃?若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几句话就临阵退缩,传出去,我湘军的脸面何在?弟兄们又会如何看我等?”
“你的脸面?弟兄们的看法?”左宗棠冷笑一声,指着地图上的鹰愁涧,厉声道,“鲍超,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鬼门关!你带着三万弟兄兴冲冲地跑过去,就是去给石达开送人头的!你以为你是去建功立业?我告诉你,你是去送死!是带着三万跟你出生入死的弟兄,一起去送死!”
左宗棠将姚月刚才的分析,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向鲍超。
鲍超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他骨子里是个极其骄傲和自负的人。
他承认左宗棠说的地形有些道理,但他绝不相信石达开能有如此神机妙算,更不相信自己的虎狼之师会不堪一击。
“左帅,您说的这些,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推测罢了!”鲍超强辩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岂能凭空臆想?石达开是厉害,但我鲍超也不是吃素的!我军兵锋正盛,士气高昂,只要我们行动迅速,以雷霆之势穿过鹰愁涧,他就算有埋伏,也来不及反应!兵贵神速,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愚蠢!”左宗棠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匹夫之勇!是拿弟兄们的性命当儿戏!”
“我这是对我的弟兄们有信心!”鲍超毫不退让,针锋相对。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一直沉默的姚月,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瞬间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鲍将军。”她看着鲍超,眼神平静无波,“你说,兵贵神速,对吗?”
鲍超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然!”
姚月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她那瘦小的身躯,在魁梧的鲍超面前,显得那么不起眼。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将军请看,”她用一根枯枝般的手指,点在鹰愁涧的入口处,“从我军大营到这里,快马急行军,需要一天一夜。对吗?”
鲍超皱眉,估算了一下,再次点头:“没错。”
“那么请问将军,你的部队,是人,还是铁打的?”姚月追问道,“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急行军,人会疲,马会乏。等你赶到鹰愁涧时,你的三万弟兄,还有几分战力?”
鲍超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他觉得可以靠士气来弥补。
姚月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石达开的部队,却是以逸待劳。他们早就埋伏在山涧两侧的密林里,吃饱了,喝足了,睡够了。而你的部队,又困又乏,还要在一条长达十里、仅容一车一马的狭窄小道上行进。请问将军,这样的仗,你怎么打?”
她的声音不大,逻辑却清晰得可怕,一环扣一环,每一个问题都直击要害。
鲍超的额头开始冒汗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姚月的手指,又从鹰愁涧,划到了西边数十里外的一条河流。
“将军再看这里,这是‘乌江’。
石达开的大营,就扎在乌江对岸。
如果他真的在鹰愁涧设伏,请问,他会如何渡江而来?
大军渡江,动静何其之大,我们的探子为何没有丝毫察觉?”
这个问题一出,不仅是鲍超,连曾国藩和左宗棠都愣住了。
是啊,这是个巨大的破绽!
如果石达开的主力都来打埋伏了,他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乌江天险的?
鲍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大声道:“没错!这不可能!他石达开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让几万大军无声无息地飞过乌江!我看,鹰愁涧有埋伏之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姚月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
“谁说,他是渡江过来的?”
她那枯瘦的手指,轻轻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乌江上游的一片山区。
“二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导致山体崩塌,乌江主河道被迫改道。但当地人知道,在深山里,还藏着一条被废弃的旧河道。枯水期时,河床裸露,可容大军通行。这条路,地图上没有,官府的档案里没有,只有世代住在那里的山民才知道。”
她抬起眼,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鲍超,一字一顿地说道。
“而我夫君……当年为了绘制最精确的军用地图,曾在那些深山老林里,整整住过一年。这条路,就是他亲脚走出来的。”
“石达开的麾下,有一名副将,名叫罗大纲,正是那片山区出来的本地人。他,也知道这条路。”
“所以,石达开的主力,根本就没有渡江。他们只是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沿着一条我们根本不知道存在的路,悄悄地,绕到了我们的背后。”
“现在,鲍将军,你还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吗?”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鲍超的脸,已经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变得毫无血色。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百拳,脑子里一片轰鸣,身体摇摇欲坠。
他不是傻子,他只是勇猛和自负。
当姚月将所有证据链条,所有逻辑推理,如此清晰、如此无可辩驳地摆在他面前时,他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可怕。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带着疲惫不堪的三万将士,得意洋洋地走进鹰愁涧,然后……然后就是遮天蔽日的滚木礌石,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弟兄们绝望的惨叫。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姚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夫人……不,前辈!是在下有眼无珠,差点害死三万弟兄!请前辈……救我!救湘军!”
04
鲍超的这一跪,不仅是认错,更是将整个湘军的命运,交到了姚月的手上。
曾国藩和左宗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更深层次的震撼。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妇人,将不再是总督府的扫地婆子,而是决定西征战局走向的定海神神。
“将军快快请起。”姚月侧身避开了鲍超的大礼,声音恢复了平静,“老身受不起。能保住将士们的性命,才是我夫君的遗愿。”
曾国藩亲自上前扶起鲍超,随即对着姚月深深一揖:“姚夫人,大恩不言谢。如今之计,还请夫人示下。我等……该当如何?”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中充满了恳切。
这已经不是询问,而是请示了。
姚月没有推辞,她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地图,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仿佛变成了两颗寒星,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那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许多,瘦弱的身躯里,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石达开既然设下了这个口袋,想一口吞掉我们的先锋,那我们……便将计就计。”
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将计就计?”左宗棠精神一振,追问道:“夫人您的意思是……”
“没错。”姚月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点向了鹰愁涧的东侧,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名为“百里坪”。
“石达开的主力既然已经秘密潜伏在鹰愁涧,那么他原来的乌江防线,必然空虚。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她抬眼看向鲍超,目光锐利:“鲍将军。”
“末将在!”鲍超立正应道,神情恭敬无比。
“原定的奇袭计划,不仅要继续,而且要大张旗鼓地继续!”姚月语出惊人。
“什么?”鲍超、曾国藩、左宗棠三人同时惊呼出声。
鲍超急道:“夫人,这……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也不是。”姚月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是自投罗网,但不是让你真的进去。我要你,做诱饵。”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鲍将军,你明日依旧率领三万大军,按照原计划,浩浩荡荡地向鹰愁涧进发。但是,你们的行军速度要刻意放慢,要做出人困马乏、戒备松懈的样子。记住,一定要让石达开的探子看清楚,你们就是那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当你们的先头部队抵达鹰愁涧涧口五里之外时,立刻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做出要休整一夜,明日再进谷的假象。”
“石达开为人多疑,见到你们突然停下,必然会心生警惕,不敢轻易发动。他会以为你们察觉了什么,但他又舍不得放弃这个全歼你们的机会。所以,他会选择按兵不动,继续观察。而这一夜的迟疑,就是我们致胜的关键!”
姚月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三人的心上,一个反包围的宏大计划,在她口中徐徐展开。
“在鲍将军出发的同时,”姚月的目光转向左宗棠,“我需要左帅您,亲率一支五万人的精锐,携带足以支撑十日作战的干粮和轻便火炮,连夜出发。”
她的手指,指向了地图上另一条崎岖难行的山路。
“你们不走大路,走这条‘野狼径’。
这条路比鲍将军的路难走百倍,但它能绕过所有太平军的哨探,直插鹰愁涧的后方!”
“你们的任务,不是进攻,而是潜伏。在鲍将军的部队在涧口安营的同时,你们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鹰愁涧的西侧出口,并完成对整个包围圈的……反包围!将石达开那几万伏兵,给我死死地堵在鹰愁涧里!”
左宗棠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如蛇的山路,眼中爆发出炙热的光芒。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计划,大胆,狠辣,却又丝丝入扣,简直是神来之笔!
最后,姚月的目光落在了曾国藩身上。
“涤帅,您需要坐镇中军。但您的任务最重。”她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当鲍将军和左帅都就位后,石达开必然会察觉到不对。他要么会狗急跳墙,不顾一切地先进攻鲍将军的部队;要么会立刻收缩兵力,企图从鹰愁涧撤回乌江大营。”
“所以,您需要亲率主力大军,在鲍将军出发后的第二天,全速推进,直扑乌江!石达开的主力已经倾巢而出,他的乌江大营必然是外强中干的空壳子!您要做的,就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捣毁他的老巢,断掉他所有人的退路!”
“如此一来,鲍将军的部队为正面诱饵,左帅的部队为背后尖刀,涤帅您的主力大军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三路并进,互为犄角,形成一个天罗地网,让石达开和他的几万精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当姚月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书房鸦雀无声。
曾国藩、左宗棠、鲍超,三位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此刻已经完全被这个计划的宏大与精妙所折服。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妇人,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仿佛在仰望一座高山。
这个计划,将敌人的阴谋算计得淋漓尽致,将己方的兵力运用到了极致,将天时地利人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一环套一环,一计连一计,其构思之缜密,用心之歹毒,比之当年的“鬼谋”李元宏,有过之而无不及!
“妙……妙啊!实在是……太妙了!”左宗棠激动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抚掌大赞。
鲍超更是激动地浑身颤抖,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石达开发现自己从猎人变成猎物时,那张惊恐错愕的脸。
这比让他去打一场奇袭战,要刺激百倍,过瘾百倍!
曾国藩缓缓地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将整个计划又飞快地推演了一遍。
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变故,姚月似乎都提前想到了,并给出了应对之策。
他睁开眼,对着姚月,再次深深地弯下了腰。
“夫人之才,胜过十万雄兵。此战若能功成,您,便是我湘军的第一功臣!”
就在这时,姚月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笼罩上了一层深深的忧虑。
“计划虽好,但……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她幽幽地说道。
“什么变数?”曾国藩心中一紧,连忙问道。
姚月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地图,眼神变得复杂而凝重。
“石达开……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说,“他身边,还有一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此人用兵,比石达开本人更加阴狠,更加不择手段。我夫君……当年就是因为查到了这个人的蛛丝马迹,才……才遭了毒手。”
“这个人,才是我们这个计划最大的威胁。如果他也在鹰愁涧,那么……这场仗的胜负,恐怕还在五五之数。”
听到这里,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一个石达开已经如此难缠,他身边竟然还有一个更厉害的神秘高人?
“此人是谁?”左宗棠急切地问。
姚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和迷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我夫君只来得及在我手心上,写下两个字……”
“哪两个字?”
“‘影子’。”
“影子?”
这个词像一缕冰冷的寒气,瞬间吹进了书房,让刚刚还热血沸腾的三人,心头骤然一紧。
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只以“影子”为代号的神秘人。
一个能让“鬼谋”李元宏都感到忌惮,甚至因此招来杀身之祸的对手。
这背后所代表的恐怖,远比一个明面上的石达开要大得多。
“夫人的意思是,这个‘影子’,可能已经看穿了我们的计策?”
曾国藩的声音变得干涩。
一个完美的计划,如果被敌人提前洞悉,那就不再是陷阱,而是变成了为自己挖掘的坟墓。
姚月摇了摇头,眼神凝重:“看不看得穿,我不知道。但我夫君说过,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他的谋略,而在于他的‘反常’。
他从不按常理出牌,你越是觉得万无一失的地方,他越有可能在那里给你致命一击。
他就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哪个角度咬你一口。”
这番话让鲍超刚刚压下去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现在看来,前方的路,依旧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左宗棠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盯着地图,沉思道:“若真有此人,他会藏在哪里?鹰愁涧的伏兵之中?还是石达开的乌江大营?”
“都有可能。”姚月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甚至……他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让曾国藩和左宗棠脸色剧变!
“夫人此话何意?!”曾国藩失声道。
“涤帅,您想一想,李先生当年遇害,何等隐秘?贼人能如此精准地找到他的住所,并将其满门杀害,若无内应,如何能够办到?”左宗棠瞬间反应过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杀机,“这内应,很可能至今还潜伏在我军高层!”
这个推论太过恐怖,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如果身边真的藏着这样一条毒蛇,那么他们刚才商议的所有计划,岂不是已经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敌人的耳朵里?
一时间,猜忌的种子在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
曾国藩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高级将领的面孔,却又觉得谁都可疑,谁又都不像。
“现在不是追查内奸的时候。”姚月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异常的冷静,“当务之急,是假设我们的计划已经泄露,然后,再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想出应对之策。”
“已经泄露了,还如何应对?”鲍超有些绝望地说道。
“为什么不能?”姚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镇定,似乎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计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他知道我们的第一层,我们就走到第二层。他若猜到我们的第二层,我们就走到第三层。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点在了那条左宗棠即将率军潜行的“野狼径”上。
“左帅,您的任务,要变一变了。”
两天后。
湘军西征大军,旌旗招展,如一条巨大的土黄色长龙,正式开拔。
鲍超率领的三万先锋军,果然如姚月所料,大张旗鼓,声势浩大,朝着鹰愁涧的方向缓缓压去。
一路上,军容不整,士卒懈怠,仿佛一支毫无防备的旅游队伍,将“骄兵”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在另一边,左宗棠的五万精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骑快马,正以燃烧生命般的速度,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
马上的骑士,穿着湘军斥候的服装,脸上却带着一丝与这身军服格格不入的阴鸷。
他绕开了所有大路,专挑密林小径穿行,最终,在一处隐秘的山谷前,被几名伪装成樵夫的太平军哨兵拦下。
对过暗号后,斥候被带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山洞。
山洞之内,别有洞天,灯火通明,竟是一个临时的指挥所。
石达开,这位令清廷闻风丧胆的翼王,正负手立于一张沙盘前,眉头紧锁。
“都打探清楚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沉稳有力。
那名斥候单膝跪地,恭敬地回道:“回禀翼王,千真万确!曾国藩老儿果然中计,派了鲍超那个莽夫,领着三万人,正朝鹰愁涧过来。看那样子,松懈得很,最多明日傍晚,便可入瓮!”
石达开缓缓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
他总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过头了。
曾国藩是他多年的老对手,以稳重著称,怎么会突然走出这么一步险棋?
就在此时,从山洞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长衫,身形中等,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
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翼王,您还在担心什么?”那人淡淡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石-达开见到他,眉头舒展了一些,语气也客气了三分:“先生,我总觉得此事有诈。曾国藩……不该如此。”
被称作“先生”的青衫人走到沙盘前,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兵行险着,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自作聪明。曾国藩被我们堵在西线这么久,寸步难行,朝野上下,弹劾他的奏折怕是已经堆成山了。他急了,所以想赌一把,这很正常。”
“可是……”
“没有可是。”青衫人打断了他,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划,点在了鹰愁涧的伏兵位置,“我们十万大军在此,以逸待劳。他鲍超区区三万疲敝之师,就算有天大的阴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翼王,您要做的,就是等。等他进来,然后,关门,打狗。”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石-达开被他的自信所感染,心中的疑虑也消散了大半。
他点了点头,下令道:“传令下去,各部严加戒备,不许暴露行踪!等鲍超的部队全部进入谷中,听我号令,再行攻击!”
“是!”
斥候领命而去。
山洞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青衫人看着沙盘,眼睛微微眯起,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曾国藩……左宗棠……你们以为,你们算计到了一切吗?
他缓缓伸出手,从沙盘上拿起一枚代表左宗棠部队的黑色棋子,轻轻地放在了那条通往鹰愁涧后方的“野狼径”之上。
“可惜啊,这条路,我也知道。”他低声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我不仅知道,我还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大礼。”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湘军中军大帐,曾国藩刚刚收到了一封由左宗棠派人送回的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让曾国藩的瞳孔猛然收缩。
“野狼径有伏,敌军两万,我部已改道‘一线天’,按原计划行事。
另,请涤帅当心,‘影子’……已在局中。”
曾国藩的手,瞬间攥紧了信纸。
他猛地抬头,望向帅帐的角落。
那里,姚月正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石像。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缓缓睁开眼,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真正的棋局,此刻方才落子。
而第一步,湘军……就已经差点满盘皆输!
那个“影子”,竟然连“野狼径”都算到了!
若不是姚月提前预警,让左宗棠准备了备用路线,那消失的五万大军,此刻恐怕已经陷入了比鹰愁涧更可怕的绝境!
曾国藩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实在太过恐怖!
那么,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生死之搏。
06
夜色如墨,星月无光。
鹰愁涧,这条被赋予了死亡气息的狭长谷道,此刻正像一只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了它贪婪的嘴,静静地等待着猎物上门。
山涧两侧的悬崖峭壁之上,数万名太平军将士枕戈待旦,如同蛰伏的狼群。
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整整两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汗水的酸味,以及一种名为“杀戮”的期待。
石达开站在最高处的一块巨岩上,手持单筒望远镜,眺望着东方。
他的心,也和他的士兵一样,充满了焦灼与期待。
斥候已经来报,鲍超的部队就在五里外安营扎寨了,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看上去毫无防备。
一切,都和计划的一样。
可他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愈发浓烈。
尤其是他身旁那位“先生”的眼神,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那位先生自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变得异常沉默,只是反复地擦拭着一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短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先生,你说……鲍超为何要在涧口停下?他就不怕夜长梦多吗?”石达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青衫人擦拭短剑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湘军营地的火光,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他当然怕。但是,一天一夜的急行军,他的部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得不停。这是阳谋,不是阴谋。曾国藩还没蠢到用三万疲兵来冲击我们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左宗棠呢?”石达开追问道,“野狼径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还没有。”青衫人摇了摇头,语气却十分笃定,“不过,快了。我留在那里的两万人,足以将他那五万所谓的精锐,撕成碎片。或许,现在他们已经在地底下团聚了。”
他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充满了血腥味。
石达开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选择相信这位“先生”。
因为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他已经创造了太多的奇迹,扭转了太多不可能的战局。
这个人,就是上天赐予太平天国的“影子军师”。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神色慌张:“报!翼王,先生!西……西边出事了!”
“什么事?”石达开心中一沉。
“我们……我们布置在野狼径的部队,被……被湘军偷袭了!对方火力极猛,行动如鬼魅,我们……我们几乎全军覆没!”
“什么?!”石达开和青衫人同时脸色大变。
“不可能!”青衫人一把抓住传令兵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眼中杀机毕露,“左宗棠的主力不是应该从东面进入野狼径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军的背后?”
“不……不知道……”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听……听逃回来的兄弟说,湘军是从一条叫‘一线天’的悬崖小道上,用绳索……一个一个吊下来的……就像……就像天兵下凡一样!”
“一线天……”青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个地名,他知道。
那是一条连本地猎户都视为畏途的绝路,根本不算是路!
左宗棠……他竟然敢带着五万大军走那种地方?
他的胆子是铁打的吗?
“糟了!”石达开惊呼一声,“左宗棠既然已经绕到了我们背后,那我们的包围圈……”
他的话还没说完,山涧的西侧出口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炮轰声!
“轰!轰!轰!”
数十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弹带着死亡的呼啸,精准地落在了太平军部署在涧尾的阵地上。
刹那间,火光冲天,碎石横飞,惨叫声、哀嚎声响成一片。
太平军辛苦构建的堵截工事,在猛烈的炮火下,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炸得支离破碎。
“左宗棠!是左宗棠的主力!”一名将领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上满是鲜血和黑灰,“王爷,我们被包抄了!西边……西边退路被断了!”
石达开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猎人,在瞬间变成了猎物!
他猛地回头,看向东边鲍超的营地。
只见那里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更加旺盛,喊杀声震天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集结。
诱饵,瞬间变成了尖刀!
“上当了……我们从一开始就上当了!”石达开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这是一个连环计,一个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青衫人,希望这位无所不能的“先生”能再次创造奇迹。
他看到的,是一张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不敢置信而扭曲的脸。
“姚月……是你!一定是你!”青衫人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疯狂,“你居然没死!你居然还敢出来坏我的好事!”
他状若疯魔,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智珠在握的从容。
“先生?”石达开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
青衫人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石达开,那眼神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翼王,事已至此,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进攻!”青衫人的声音嘶哑而疯狂,“趁着左宗棠立足未稳,曾国藩的主力还未赶到,我们集中所有兵力,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冲垮东边鲍超的部队!只要能撕开一个口子,我们就能活下去!”
这是唯一的生路。
向西,是左宗棠的五万精锐,以逸待劳,还占据了炮兵优势;向东,是鲍超的三万“疲兵”,虽然是陷阱,但毕竟人数上占优。
破釜沉舟,向死而生!
石达开也是一代枭雄,瞬间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
他拔出佩剑,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传我命令!全军出击!目标,鲍超大营!杀出一条血路!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杀!”
“杀!杀!杀!”
被逼入绝境的数万太平军,爆发出了最后的疯狂。
他们像决堤的洪水,从山涧两侧的悬崖上,悍不畏死地冲了下来,朝着东方那片火光通明的营地,发起了决死冲锋。
而在那片看似混乱的营地里,鲍超按着腰间的刀,听着远处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嘴角却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在他的身后,三万湘军将士,早已不是那副懈怠的模样。
他们人人精神饱满,刀已出鞘,箭已上弦,组成了一个巨大而坚实的防御阵型。
无数的火枪手和弓箭手,正静静地等待着敌人进入最佳射程。
“夫人真是神机妙算……”鲍超喃喃自语,“她说,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而当一条毒蛇被逼入绝境时,它会不顾一切地咬向那个看起来最弱的敌人。”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弟兄们!”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阵地,“复仇的时刻,到了!为了死去的李先生,为了所有被长毛残害的同胞!给我……狠狠地打!”
令旗,轰然落下!
“开火!”
“砰!砰!砰!砰!”
“咻!咻!咻!咻!”
数千支火枪同时喷出致命的火舌,上万支利箭如飞蝗般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然后狠狠地扎进了蜂拥而来的太平军人群中。
战场,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冲在最前面的太平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们的血肉之躯,在湘军早已准备好的钢铁风暴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惨叫声、哀嚎声和枪炮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被逼入绝境的太平军爆发出的战斗意志是惊人的。
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嘶吼着,咆哮着,挥舞着手中的刀枪,疯了一般地往前冲。
他们的眼中,只有前方那片代表着生机的营地,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鲍超站在高高的望楼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坚硬如铁,没有丝毫波澜。
战争,就是你死我活,容不得半点仁慈。
“第一排,后退!第二排,上前!射击!”
“弓箭手,三段射!不要停!”
他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湘军的阵型如同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高效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密集的弹雨和箭雨,在阵地前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但是,太平军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用人命,硬生生地将战线往前推进了数十丈。
眼看,就要冲到湘军的鹿角和壕沟前了。
“刀盾手,准备!”鲍超的声音变得凌厉起来,“长枪兵,结阵!”
“吼!”
前排的火枪手和弓箭手迅速后撤,早已等待多时的刀盾手怒吼着顶了上去,将一面面厚重的盾牌重重地砸在地上,组成了一道钢铁的壁垒。
盾牌的缝隙间,伸出无数闪着寒光的长枪,如同一只刺猬,露出了它最致命的尖刺。
“轰!”
疯狂的太平军人潮,终于狠狠地撞在了这道钢铁壁垒之上。
短兵相接的时刻,到了!
刀砍在盾牌上,迸发出刺眼的火星。
长矛捅进血肉里,带出绝望的闷哼。
战场彻底化为了一片混乱的修罗场,每一寸土地都在被鲜血浸染。
鲍超的眼睛红了,他拔出自己的佩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亲卫营,跟我上!杀长毛,报血仇!”
他像一头猛虎,从望楼上一跃而下,带着最精锐的亲卫,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地插入了最胶着的战团之中。
主帅的身先士卒,极大地点燃了湘军将士的血性。
他们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呐喊,与敌人疯狂地厮杀在一起。
而在战场的另一端,西侧涧口。
左宗棠的部队,已经牢牢地封锁住了太平军的退路。
他们居高临下,用火炮和火枪,不断地向着谷内拥挤的敌人倾泻着死亡的弹药。
左宗棠站在炮兵阵地上,脸色冷峻。
他知道,东边的鲍超,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必须尽快从背后击垮敌人的抵抗意志。
“传我命令!”他大吼道,“吹冲锋号!除了炮兵,所有人,全线压上!从背后,给我把这群杂碎彻底碾碎!”
“呜——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响起。
五万湘军精锐,如猛虎下山,从西侧向着鹰愁涧内,发起了摧枯拉C的总攻。
这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腹背受敌的太平军,终于崩溃了。
他们本来就是背水一战,全凭一股血勇之气在支撑。
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后路也被一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生力军彻底切断时,那股气,瞬间就泄了。
恐惧,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我们被包围了!”
“跑啊!没路了!”
“投降吧!我不想死!”
恐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整个太平军的阵线,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士兵们扔掉武器,四散奔逃,却发现自己被困在这狭长的山谷里,无路可逃。
前面是鲍超的钢铁防线,后面是左宗棠的夺命追兵,两边是高不可攀的悬崖峭壁。
这,是一个真正的绝地。
石达开在亲卫的拼死保护下,还在徒劳地指挥着部队,企图稳住阵脚。
但他嘶哑的命令,早已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士兵们绝望的哭嚎声中。
他看着自己的部队,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沙堡,一点点地崩塌,瓦解,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他败了,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如此……莫名其妙。
他想不通,为什么完美的计划,会变成自己的坟墓。
他想不通,为什么滴水不漏的情报,会是敌人精心准备的诱饵。
他猛地转头,四处寻找。
“先生呢?先生在哪里?!”他疯狂地大喊。
那个一直给他带来信心的青衫“先生”,那个所谓的“影子军师”,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一个幻觉。
石达开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棋子,用完,就扔了。
“噗!”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他仰起头,看着被战火映红的夜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湘军的包围圈,正在不断地收缩。
胜利,似乎已经唾手可及。
在湘军的中军大帐里,姚月却丝毫没有放松。
她依旧静静地坐在地图前,双眼紧闭,仿佛在倾听着远方战场上的每一个声音。
曾国藩站在她的身旁,手心全是汗。
虽然前线的捷报不断传来,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和石达开一样,有增无减。
因为,那个“影子”,还没有出现。
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只要它没有露出毒牙,就永远是最大的威胁。
突然,姚月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眸子里,迸发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恐。
“不好!”她失声叫道,“涤帅!快!快传令给左帅!让他小心乌江!‘影子’的目标……不是鹰愁涧的残兵,而是您亲率的主力大军!”
08
曾国藩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影子”的目标是自己?
这怎么可能?
他的主力大军,此刻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太平军空虚的乌江大营。
按理说,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石达开的主力全被困在鹰愁涧,那个“影子”就算有三头六臂,又能从哪里变出一支军队来对抗自己的十万主力?
“夫人,您是不是……太过多虑了?”曾国藩的声音有些艰涩,他不愿意相信这个判断。
“不!”姚月霍然起身,因为激动,她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涤帅,您忘了我夫君是怎么死的吗?‘影子’最擅长的,就是创造不可能!
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野狼径布下两万伏兵,就能在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变出两万人来!”
“他故意在鹰愁涧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甚至不惜牺牲石达开的数万精锐,就是为了吸引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鲍将军,左帅,包括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决战的地点在鹰愁涧。但我们都错了!鹰愁涧,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更大的诱饵,一个用来麻痹我们的烟幕!”
姚月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曾国藩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从胜利在望的喜悦中清醒过来。
是啊,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轻敌。
在确认了鹰愁涧的胜利之后,他下意识地认为大局已定,那个“影子”已经无力回天。
所以,他指挥主力大军全速前进,队形不免有些松散,只想着尽快拿下乌江大营,结束这场战役。
如果,“影子”真的在乌江布下了陷阱,那么他这支看似强大的主力,很可能就会成为对方的猎物!
“他……他哪里来的兵?”曾国藩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不知道!”姚月的语速极快,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但他一定有!或许是石达开一直隐藏的预备队,或许是他从其他地方秘密调来的援军!总之,他手里一定还有牌!一张足以致命的王牌!”
“涤帅,您现在的位置在哪里?”
“前锋部队……距离乌江渡口,还有不到三十里。”
“来不及了!”姚月脸色煞白,“命令部队立刻停止前进!就地结阵!收缩防御!快!”
曾国藩再也不敢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转身,冲着帐外嘶吼道:“传令官!传令官!以我的名义,连发三道金牌令箭!命前、中、后三军,即刻停止前进,不得再往前一步!所有部队,以营为单位,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快!违令者,斩!”
几名传令官领命,飞身上马,朝着大军开进的方向狂奔而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曾国藩的心,却依旧悬在嗓子眼。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令,是否还来得及。
乌江,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夜色中奔腾。
江面上,起了浓重的大雾,能见度不足十步。
湘军的前锋将领,名叫冯子材,也是一员悍将。
他此刻正带着五千人,作为全军的尖刀,一路疾行。
接到曾国藩那道莫名其妙的“停止前进”的命令时,他距离乌江渡口,已经只剩下最后五里路。
“停下?为什么停下?”冯子材满心不解,甚至有些恼火,“乌江大营就在眼前,一口气冲过去就拿下了!大帅这是怎么了?”
虽然满腹牢骚,但他不敢违抗军令,只能命令部队停下,并派人向后方的中军请示。
就在他的部队刚刚停稳脚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异变,陡生!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的响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从地底深处奔涌而出。
“什么声音?”冯子材脸色大变,他翻身上马,警惕地望向四周。
浓雾之中,能见度极差,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黑影在晃动。
但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让他瞬间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
“敌袭!全军戒备!结圆阵!”冯子-材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但是,太晚了。
“杀啊!”
伴随着一声声如同野兽般的咆哮,无数的身影,从浓雾中猛地冲了出来!
这些人,和冯子材以往见过的任何太平军都不同。
他们几乎人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雪亮的马刀,身上穿着五花八门的铠甲,甚至还有不少人是金发碧眼的西洋面孔!
他们的冲锋,带着一种摧枯拉C的疯狂气势,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狠狠地撞向了刚刚停下脚步、还未来得及结成有效阵型的湘军步兵方阵。
这是一场屠杀。
湘军士兵虽然英勇,但他们是步兵,面对准备充分的精锐骑兵的集团冲锋,尤其是在这平坦开阔的江边地带,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骑兵的洪流,轻而易举地撕开了湘军的阵线。
马刀挥舞,带起一蓬蓬血雾。
湘军士兵的血肉之躯,在战马的铁蹄和锋利的刀刃下,被无情地践踏和收割。
冯子材双目赤红,挥舞着大刀,拼死抵抗,接连砍翻了七八个敌人。
但更多的敌人,如潮水般涌来。
他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乱刀砍下,当场战死。
五千前锋,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全军覆没。
浓雾中,一个青衫身影,骑在一匹黑色的战马上,静静地看着这场一边倒的屠杀。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满足的微笑。
他,正是那个“影子”。
“可惜啊,曾国藩。你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他喃喃自语,“这五千人,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餐,是你后面的那近十万主力。”
他身后,更多的骑兵,正源源不断地从浓雾中集结。
他们的数量,至少在三万以上!
这,就是他真正的王牌!
一支由太平军最精锐的老兵、投降的清军骑兵、甚至花重金雇佣的西洋雇佣兵组成的混成重骑兵部队!
这支部队,一直被他雪藏,从未在任何战场上出现过。
他等的就是今天,等的就是曾国藩将主力全部拉到这片最适合骑兵发挥的平原上!
他要在这里,一战,全歼湘军主力!
彻底扭转整个战局!
“传我命令。”他举起手中的黑色短剑,指向南方湘军主力的方向,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全军,突击!”
“轰隆隆!”
三万铁骑,同时发动。
大地,在他们的铁蹄下呻吟。
他们将要带给湘军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噩梦。
09
噩梦,降临了。
当那支如同来自地狱的黑色骑兵洪流,冲破浓雾,出现在湘军主力的视野中时,几乎所有的湘军士兵,都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和同样是步兵的太平军作战,何曾见过如此大规模、如此气势骇人的骑兵集团冲锋?
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压迫感,那万马奔腾、地动山摇的巨响,足以摧毁任何一支军队的战斗意志。
“稳住!稳住!不许退!结阵!放箭!开炮!”
湘军的将领们在声嘶力竭地呼喊,企图稳住已经出现骚乱的阵线。
得益于曾国藩那道及时的命令,湘军主力虽然没能构筑起坚固的防御工事,但至少已经停止了行军,收缩了队形,勉强结成了一个个防御圆阵。
火炮开始怒吼,弓弩开始齐射,试图迟滞敌人冲锋的脚步。
在这片开阔的平原上,面对高速移动的骑兵,这些远程攻击的效果被降到了最低。
许多炮弹和箭矢都落了空,只有少数倒霉的骑兵被击中,坠落马下,但很快就被后续的洪流所淹没。
骑兵的速度,太快了!
转瞬之间,黑色的洪流,就狠狠地撞上了湘军最外围的方阵。
“轰!”
一声巨响,仿佛两列高速行驶的火车迎头相撞。
湘军士兵用血肉之躯,组成的盾墙和长枪阵,在恐怖的冲击力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就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战马的冲撞,马刀的劈砍,铁蹄的践踏……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降维打击。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重骑兵,对上仓促结阵的步兵,其优势是压倒性的。
一个又一个的湘军方阵,被冲垮,被凿穿,被分割,被包围。
战场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混乱的绞肉机。
湘军引以为傲的协同作战能力,在被分割包围之后,彻底失去了作用。
士兵们只能各自为战,在骑兵的反复冲杀下,被一一歼灭。
曾国藩站在中军的帅旗之下,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着自己的部队,如同被狼群围攻的羊群,被一片片地撕碎,吞噬。
他的心,在滴血。
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子弟兵啊!
是他一手缔造的,大清最精锐的部队!
可现在,他们却在这里,被如此轻易地屠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身体摇摇欲坠。
“涤帅!快撤吧!顶不住了!”身边的亲兵们哭喊着,想要架着他离开。
“撤?往哪里撤?”曾国藩惨笑一声,眼中充满了绝望。
在这片平原上,两条腿的步兵,如何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
撤退,只会死得更快,演变成一场可耻的大溃败。
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的结局了。
兵败被俘,受尽屈辱,最后被押到天京,千刀万剐。
他曾国藩一生的英名,将彻底毁于一旦。
或许……死在这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横在了脖子上。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异变,再次发生!
“轰!轰!轰!”
一阵比刚才更加猛烈、更加密集的炮声,突然从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响了起来——乌江对岸!
隔着宽阔的江面和弥漫的大雾,数百发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越过长空,精准无比地,砸进了正在冲杀的太平军骑兵阵中!
“轰隆!”
一发炮弹,直接命中了一队正在集结准备第二次冲锋的骑兵,剧烈的爆炸,瞬间将十几名骑兵连人带马炸上了天。
火光和爆炸,如同死神的镰刀,在骑兵的队伍中肆虐。
原本一往无前的冲锋势头,顿时为之一滞。
许多战马受惊,开始嘶鸣、乱窜,将自己的主人掀翻在地。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所有人都懵了。
“影子”猛地勒住战马,不敢置信地望向江对岸。
那里,怎么会有炮火?
曾国藩的主力,明明全都在这边!
而曾国藩,也同样目瞪口呆。
他放下了手中的剑,傻傻地看着那不断从江对(岸飞来的救命炮弹。
这是……哪来的援军?
浓雾,似乎在这一刻,也开始渐渐散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乌江对岸,慢慢地显露出了真容。
只见对岸的江滩上,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无数的军阵。
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看那旗帜上的“左”字,分明就是左宗棠的部队!
而在军阵的最前方,是数百门黑洞洞的火炮,组成的巨大炮兵阵地,正不断地喷吐着火舌。
左宗棠!
他不是应该在鹰愁涧吗?
他怎么会带着他的五万大军和所有的重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乌江对岸?!
“影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算到了一切,算到了曾国藩的轻敌,算到了这片平原是骑兵的乐园。
但他唯独没有算到,本该在百里之外收拾残局的左宗棠,会像天神下凡一样,出现在他最致命的软肋之处!
“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失声尖叫,状若疯魔。
而在对岸的军阵中,左宗棠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
他的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个瘦弱的身影——姚月。
姚月迎着江风,衣衫猎猎作响。
她看着对岸那支陷入混乱的黑色骑兵,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杀意。
“我夫君说过,真正的猎人,要比狐狸更有耐心。”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左宗棠的耳中,“‘影子’,你以为你是猎人,但你不知道,从你走出黑暗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变成了我的……猎物。”
“涤帅的主力是诱饵,鹰愁涧的鲍将军是诱饵,就连我……也是诱饵。”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这条毒蛇,从洞里爬出来,露出你最致命的毒牙。然后……”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对岸的“影子”,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将它,连根拔起!”
棋局,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左宗棠的出现,如同一柄从天而降的神罚之剑,精准地刺穿了“影子”所有的谋划。
隔江炮击,对于一支正在平原上冲锋的骑兵部队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火炮的覆盖性轰炸下,变成了笑话。
他们无法靠近敌人,甚至无法有效地躲避。
更致命的,是心理上的崩溃。
当“影子”和他麾下的骑兵们发现,自己身后也出现了一支强大的敌人,而自己赖以渡江的船只和浮桥,正暴露在对方的炮火之下时,他们知道,自己被包围了。
这一次,轮到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撤!过江!快撤!”
“影子”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他知道,再不走,就全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军心已乱,想要在炮火纷飞和湘军步兵的反扑下,组织起有效的撤退,谈何容易?
原本作为猎物的曾国藩主力部队,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复仇的怒火。
“援军到了!左帅的援军到了!”
“弟兄们,反攻!杀了这群狗娘养的!”
曾国藩扔掉佩剑,重新抄起指挥刀,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全军听令!吹响反攻号角!活捉‘影子’者,赏万金,官升三级!”
“吼!”
被压抑到极致的湘军步兵,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发起了绝地反击。
他们结成密集的阵型,从四面八方,向着那支已经陷入混乱的黑色骑兵,反包围了过去。
一场骑兵对步兵的屠杀,戏剧性地,演变成了一场步兵对骑兵的围歼。
失去速度和冲击力的骑兵,尤其是在陷入混乱之后,就是活靶子。
湘军的士兵们,用长枪,用朴刀,用弓箭,疯狂地将这些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敌人,从马上拽下来,乱刃分尸。
战场,彻底化为了一片血海。
“影子”在亲卫的拼死保护下,疯了一样地冲向江边。
他知道,只要能过江,他还有机会。
当他冲到渡口时,看到的,却是被炮火炸成碎片的船只,和燃着熊熊大火的浮桥。
退路,已经断了。
他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江水里。
他败了。
败给了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以为早已死在三年前那个夜晚的女人。
他输得,心服口服。
因为对方,比他更狠,比他更疯,比他更能忍。
对方竟然用十万主力大军的性命作为赌注,来引诱他这条毒蛇出洞。
这是何等的气魄!
何等的疯狂!
他输得不冤。
“哈哈哈……哈哈哈哈……”
“影子”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甘、怨毒和一丝解脱。
他调转马头,不再逃跑,而是拔出了那柄黑色的短剑,独自一人,朝着追杀而来的湘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他知道,他逃不掉了。
但即便是死,他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三天后,战事彻底平息。
鹰愁涧之战与乌江之战,并称为“乾坤双定之役”。
此役,湘军以极小的代价,全歼石达开部数万精锐,俘虏石达开本人。
同时,在乌江渡口,全歼太平天国雪藏的王牌骑兵部队三万余人,其神秘主帅“影子”,战死于乱军之中。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曾国藩、左宗棠之名,威震天下。
而在这场惊天大捷的背后,那个真正的操盘手,却仿佛又一次从人间蒸发了。
两江总督府,那间熟悉的书房内。
曾国藩和左宗棠,相对而坐,默默地喝着茶。
“她……还是不肯接受任何封赏吗?”曾国藩轻声问道。
左宗棠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派人去送黄金、送田契、送宅院,全都被她退回来了。她说,大仇已报,心愿已了,她不想再卷入这些是非之中。她只求……能继续留在这里,当一个扫地的婆子。”
曾国藩沉默了。
他想起战后,他亲自去见她,想请她正式出任湘军总军师。
可姚月只是对他摇了摇头,说:“涤帅,老身只是一个妇道人家,杀戮和权谋,不适合我。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扫完这后半生的地。”
她的眼神,又变回了最初的浑浊与平静,仿佛之前那指点江山、决胜千里的女中诸葛,只是南柯一梦。
曾国藩知道,他留不住她。
这样的人,本就不属于这凡尘俗世。
“也罢,”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由她去吧。传我的令,总督府内,任何人不得再议论此事。陈婆,就是陈婆。谁敢泄露半个字,休怪我曾国藩的刀不认人。”
“是。”
一阵“沙沙”的扫地声,从门外传来。
曾国藩和左宗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们站起身,走到门口,恭敬地对着那个正在清扫落叶的、佝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阳光透过树梢,洒在陈婆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老太太,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明白,这个瘦弱的身躯里,藏着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无双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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