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即日起,本报连载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的最新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去老万玉家》是张炜写给新一代青年的答案之书。本书以一幅秘藏的《女子策马图》为线索,讲述了世家公子舒莞屏深入女匪首老万玉家的惊险奇遇,生动展现了近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图景。
驴轿平稳舒适,却不如骡车快捷。舒莞屏认为骑马是最好的,自己从小被吴院公放在马背上,已习惯奔驰。驴轿有两个车夫,前后各一。轿厢中有神情肃穆的护兵陪伴,他们似乎永无倦怠。一辆驴轿可几天几夜不停不歇,只半途换下牲口。好在车子午前驶入那个大镇,再经一个渔场就到过夜的地方。舒莞屏打开布幔看外面,这里有酒肆客栈,店铺林立;看到了银号,这只有青州大城才有啊。他忍不住问护兵:这是河西最大的街市吧?回答令人吃惊:这可不是最大的,和这差不多的至少有七八个。
继续往前。空中有了鸥鸟,原来离海不远,很快要进入那个渔场了。原以为这里是捕鱼的海边,走近了才知道是制鱼卖鱼的地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海草棚子,里面是刚刚运来的大鱼,一溜木台前站了手挥大刀的人,他们给大鱼剖洗,撒盐,然后装到木槽中。这是不曾见到的大鱼:花斑的通身黢黑的、蓝的紫的花白的,有的像碾盘那么大,放上砧板一个蹿跳,尾巴将人扫个趔趄;火红的章鱼放上台子,绞拧不停,就像一朵怒放的巨大的鸡冠花。到处腥味刺鼻,耳朵被叽叽喳喳的各种鱼的尖叫塞满。它们叫着,射出的水箭啪啪击打车幔。舒莞屏大睁双眼:“天哪,我第一次听到鱼会喊叫!”
整整多半天辗转于近海,傍晚入驻客栈。第二天改走水路,随行护卫每到一站即交换牒令。三条篷船驶向水道,中间一条稍大,坐了舒莞屏、随员和轮换的桨手。篷下有软椅和茶几,摆了杯盏和果子糕点。前后各有一条更小的船,挤坐五六个兵丁,他们双目圆睁瞄着四周,刀箭在腰,斜挎长杆火铳。桨手强悍,船行轻快,惊飞群群水鸟。随着驶入水道深处,蒲苇和水柳多起来,不见天日。水道连着大片沼泽,穿过沼泽又是大大小小的沙丘。水鸟叫声和陌生的兽鸣交织回荡,阴森吓人。舒莞屏听到一种粗糙的闷叫从林野发出:“嘞嘞咿咿,哦哦吃啊吃啊!”背后传来回应,那是尖尖的女人般的咯咯笑声:“咳儿咳儿,哈哈肉儿肉儿!”他缩起身子。护卫是个斜眼青腮男子,三十左右,手不离酒葫芦,不时饮一口,嘴角带着嘲笑。舒莞屏害怕浪涌打向舱板,一路搂紧柳条箱包。前边水道愈深,浪涌更大,黑白间杂的浪头在船边甩起:一条青背大鱼气昂昂从旁游过,睁圆的眼睛瞥了几下船上的人。
舒莞屏确信接近沙堡岛,问了问,男子说:“哧,还远着哩。听到海猪呼哧呼哧叫,那才算到了岛子跟前。”“为什么那样叫呢?”“为什么?啊哈,它们在干那事儿,用这法儿消食。想想看,海猪吞了一肚子鱼,胀得慌,公海猪一把拿住母海猪,从天黑叫到天亮。岛上人吵得睡不着。”他听懂了。男子往水道吐了一口:“我操死他娘了!”
船行一个时辰。男子吆喝:“歇歇,找个湾子解解乏。”小船慢下来。一会儿看到飘在高处的幌子,苇丛中闪出棕色屋顶。船停在一个木头平台下。女店家伸出两手招呼,认出了船上的护卫。热腾腾的陶钵端来,酒也取来。男子吃相凶猛,只一会儿就吃掉了半钵汤肉。舒莞屏走向一间祭堂,看到供奉的四张画像:一个女人、一尊菩萨、一只刺猬、一只狐狸。他问女店家:“这是怎么回事?”“这也不知?万玉啊!”“啊,是她?”舒莞屏细看女人坐像,发现与《策马图》完全不同,长脸变成了方脸,下巴过于丰实,满目慈悲。“那刺猬和狐狸呢?”“都是仙家啊!这里供奉四路神仙!”“万玉也是神仙?”“这还用问?”
一路沉默。舒莞屏一直在想那张女人像。这是几天来最让他震惊的事:那个像磁石一样吸引自己的女子,而今,在这个愈走愈近的世界里,竟是这副模样。他实在忍不住,问身边男子:“女店家供奉的万玉像,真的是她?”男子肩膀一缩:“说不来。咱又没见大公。”
四周水生植物更加茂密高大,船长时间穿行在阴森处。野物在远近呼号,分不清是水鸟还是四蹄兽。那种粗糙而突兀的嚎叫实在骇人。岸边有飞速跑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在绿丛中不顾一切地逃窜。男子歪头瞥瞥一脸惊悸的舒莞屏,拍拍腰间的短刀说:“那哭嚎的家伙是个绿面妖,个头不大嘴巴不小,见人吃人见鸟吃鸟,能一掌拍死海猪。有人用西洋火铳迎面开火,它伸出巴掌一划拉,打到肚子上的铁弹像米粒一样掉了。对付它还得用刀,眯着眼扎上去,别睁眼,睁眼会怕;只管没头没脑往里扎,热乎乎的东西喷出来也别管,那是绿色血水。脏血放完了,绿面妖也就啪嗒一声倒下了。”
终于看到了百丈之外的高耸陆地:像凝固的大海浪涌,又像在奔跑中突然停息的山岗,背上长了密集的蒲苇和水柳,间杂一些山地和平原都能看到的橡树和槐树。不时有船只在那里进出,驾船人穿了紧身黑衣。大概这就是沙堡岛了,舒莞屏一阵兴奋。可是船并没有向那里驶去,而是绕开。他询问的目光投向身边男子,男子说:“天还早哩,冒冒失失投营,会被活剥了吃。”“这也太吓人了吧!”男子做个鬼脸:“实话实说,这些水道我从不敢乱闯,做公差守本分,只去熟悉的店家和水驿过夜。”舒莞屏想从他的神色上看出一丝夸张,没有,完全是一副老实模样。
四
天黑时分,三只船驶进了更宽的水道。在渐渐收窄的闸口处,竖着一排尖尖的木桩,挡住前路。有两条大船分停两旁,栈道细长通向岸边,那儿有一幢不大的草顶屋。有人用钩子拽住前面一只小船,尖木桩吱吱呀呀沉入水中,小船通过。剩下的两条船被一一盘查,反复验看文书牒令,然后放行。
舒莞屏问:“我们进了大营?”男人手扶腰刀,咧大嘴巴又紧紧收束:“过了这道关就不能乱说了!你我都得小心!”水道拐了个大弯,前方只有蒲草和树木,奇怪的是这里突然静谧,像是万物休眠。偶尔有什么跳水声,显得突兀。“啊,这就是那片最大的沙堡岛了,大城池肯定建在这里!”舒莞屏眼圈红了。他心中默念一个名字,扳着手指算起来,差一点从座位上站起:天哪,已经过去了八天,剩下的时间寥寥无几,误掉船期是八成的事。“我怎么办哪?哪怕只耽搁两天,返程顺利,也不一定登得上那条客轮了。”他觉得这一程真是冒失到了极点。可事已至此,实在不能打住,不能功亏一篑。脑海里再次闪过老院公的眼睛,手贴紧胸口那儿:一封信札还在。“是的,忍住吧,快到了最后时刻。”他心里说。
篷船又走了一个时辰,仍未停息。两边出现大小建筑,有草顶和瓦顶两种。这很像一个村落,又像散在草野中的营地。船终于停泊。清一色的大草顶屋,比刚刚路过那些屋子气派,比前些天住过的大草营还大。草屋相连,兵丁游动。他知道本次水路抵达了终点。果然,船上的人都登岸了,那个一直坐在身侧的男子却把他按住,让其坐在原位,自己上岸。这样过去一会儿,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走来,身边跟了两个侍从。胖子拱手:“公子!一路劳辛!”舒莞屏起身还礼。“在下为副统领跟包,叫我‘辛辛阿二’就好。公子请。”
登岸后,随船来的几个人从角落走出。一路不离左右的护卫说:“公子,公干已完,你到了老营,咱们两清了,后会有期!”舒莞屏谢过男子和几个桨手,目送他们离去。辛辛阿二走在前边,不时回头一笑。舒莞屏想着接下来的会面,不由得心跳加快。他想告诉这个人:再也不要拖延,我只想快些见到万玉大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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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高思佳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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