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5年,京师大狱。
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
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了囚室的一角。
曾经威震东南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此刻白发散乱,形容枯槁,身上那件囚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不是在写申辩的状纸,也不是在给家人留遗书。
他面前铺开的,竟是一份关于东南沿海防务的奏疏,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对未来平倭大计的最后构想。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铁锁被打开,狱卒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探了进来,带来了一个冰冷的消息,一句来自紫禁城西苑的问话。
那句话很短,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胡宗宪心中最后一点微光。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自己最后的命运。
手中的笔,轰然落地,墨迹在奏疏上晕开,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时光倒回几年。
那时的胡宗宪,是整个大明东南沿海的擎天之柱。
倭寇,这两个字曾是悬在江南富庶之乡头顶的噩梦,是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根源。
是他,胡宗宪,一手将籍籍无名的戚继光提拔起来,全力支持他练就了那支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戚家军”。
也是他,不拘一格,用超凡的胆识和谋略,招抚了最大的海盗头子汪直,分化瓦解了倭寇的内部联盟。
他不像那些只会空谈“之乎者也”的文官,他懂得战争的残酷,更懂得人心的复杂。
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盘踞东南沿海数十年的倭患,终于被彻底平定。
那时的胡宗宪,是嘉靖皇帝在奏疏上亲笔朱批“公忠体国”的国之干城。
那时的他,是东南数省百姓心中,能让他们安然入睡的保护神。
昔日权倾一方、万众敬仰的荣光,与此刻身陷囹圄、生死不能自主的困境,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胡宗宪在东南的赫赫军功,离不开京城那棵大树的庇荫。
内阁首辅,严嵩。
这是一个权倾朝野二十年,提起来足以让百官噤声的名字。
也是胡宗宪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中,不得不攀附的靠山。
平定倭寇,需要钱,需要粮,需要兵。
而这些,都绕不开内阁,绕不开严嵩父子。
为了让抗倭的大计不至于因为朝堂上的党争而中断,为了让前线的将士们能有粮可吃、有饷可领,胡宗宪只能选择同流。
《明史》记载,他“岁遗金帛子女珍奇淫巧无数”给严嵩父子。
他像一个戴着镣铐的舞者,小心翼翼地游走在被清流文官不齿的严党,与保境安民的理想之间。
他知道,自己身上一旦打上“严党”的烙印,就再也洗刷不掉。
他更知道,依附权臣,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看着东南沿海被倭寇蹂躏的惨状,他别无选择。
为了平定倭寇这个更大的目标,他只能暂时,也必须牺牲自己的清名。
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嘉靖四十一年,也就是1562年,那棵在朝堂上屹立了二十年的大树,倒了。
严嵩被罢官,严党被清算。
胡宗宪的政治靠山,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新上任的内阁首辅徐阶,是严嵩斗了一辈子的死敌。
卧薪尝胆十余年,徐阶终于等来了复仇的时刻。
作为严嵩最重要的门生和在外的最大势力,胡宗宪自然成了徐阶首要打击的目标。
一时间,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勾结严党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向紫禁城西苑。
那个已经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皇帝,起初还念着胡宗宪平定倭寇的盖世奇功,只是下旨将他罢官,勒令还乡。
但胡宗宪自己心里清楚,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一张由新任首辅亲手编织的政治罗网,已经悄然张开,正静静地等待着他这位昔日的功臣,自投罗网。
三年后,对严党的清算进入了最后的疯狂阶段。
嘉靖四十四年,御史罗织罪名,在抄没严嵩党羽、工部侍郎罗龙文的家产时,一封信的发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一封胡宗宪写给严嵩儿子严世蕃的私信。
信的内容,足以让任何人胆寒。
信中,胡宗宪为了自保和寻求靠山的支持,竟然为自己草拟了一道“圣旨”,内容是请求严世蕃帮忙,为自己表功加官。
“假拟圣旨”。
这四个字,在那个皇权至上的年代,就是通天的死罪。
尤其是在嘉靖皇帝这位生性多疑、最忌讳臣子欺瞒的君主面前,这是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胡宗宪百口莫辩,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解释这只是私信中的玩笑之语,都已无济于事。
一道冰冷的圣旨从京城发出,他被再次逮捕,押赴京师,直接打入了锦衣卫的诏狱。
这一次,走进这扇冰冷的大门,胡宗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诏狱之内,暗无天日。
胡宗宪万念俱灰。
他回想自己这一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知县,到总督七省军务的封疆大吏,他剿倭寇、平海疆,将大明最糜烂的东南边防,打造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壁。
他自认无愧于“公忠体国”四个字,无愧于大明江山社稷。
可到头来,却不是因为战死沙场,而是因为一封说不清道不明的私信,身陷囹圄,等待着最屈辱的结局。
他不是不懂政治,只是低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与无情。
严嵩倒台后,他曾有过无数次机会,可以像曾经的同僚谭纶一样,主动与严嵩切割,甚至反戈一击,以换取自己的平安。
但他没有。
他说:“我胡宗宪,不能够做小人。”
他守住了自己心中对“恩师”的最后一道底线,却最终输掉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嘉靖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三。
在狱中,胡宗宪要来笔墨,在墙上写下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诗:“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随后,他用藏起的利刃,结束了自己54岁的生命。
一代抗倭名将,没有死在倭寇的刀下,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构陷之中。
胡宗宪的死讯传到西苑,那个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皇帝,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奏报,然后对身边的太监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毛骨悚然的话。
那句话是:“宗宪贪赃枉法,朕已经从轻发落,但他的家人不能放过,尤其是妻女,给朕抓起来,送到浣衣局!”
没有一丝惋惜,没有半点同情。
功臣的死,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但这道命令背后,是嘉靖皇帝最为冷酷无情的帝王心术。
胡宗宪的死,真的只是因为那封信吗?
当然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他在东南的势力实在太大了,威望太高了,高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
嘉靖皇帝需要胡宗宪这把最锋利的宝剑,去斩断倭寇这个心腹大患。
但当倭患平定,这柄过于锋利的剑,就必须被亲手折断,甚至碾碎。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更重要的是,通过用最严酷的方式对待胡宗宪的家人,嘉靖要向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蠢蠢欲动的新贵们展示自己的绝对权威——顺我者,未必能昌盛;但逆我者,必定会消亡。
帝王的恩威,从来都不是用来讲情面的。
圣旨一下,如泰山压顶。
锦衣卫的校尉如狼似虎地扑向胡宗宪在安徽绩溪龙川的老家。
那是一个风景秀美、文风鼎盛的地方,却在这一天迎来了灭顶之灾。
胡宗宪的妻子郑氏和尚在闺中的女儿,被官兵从家中粗暴地拖拽出来。
冰冷的枷锁,套上了她们柔弱的颈项。
她们绝望的哭喊声,在胡氏宗祠那高大的牌坊前久久回荡。
从江南到京城,数千里的押解之路,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屈辱之路。
胡宗宪的妻子郑氏,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哪里受过这般折磨。
在押解途中,她不堪凌辱,悲愤交加,一病不起,最终含恨死在了冰冷的囚车里。
一个为国操劳一生、立下不世之功的封疆大吏,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妻女受辱的下场。
这不仅仅是胡宗宪一个人的悲剧。
更是那个冰冷的时代里,所有为臣者的共同悲哀。
多年以后,改朝换代。
万历皇帝终于为这位蒙冤而死的功臣平反,追谥“襄懋”,并将其平定倭寇的功绩,郑重地录入了国史。
在绩溪龙川的胡氏宗祠里,胡宗宪的牌位被重新擦拭干净,供奉了起来。
祠堂门前,那条清澈的溪水,千百年来依旧不舍昼夜地流淌着。
它仿佛还记得,那个叫胡宗宪的少年,曾在这里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
也仿佛还记得,他的家人,曾在这里遭受过怎样的凄凉与绝望。
历史的大潮滚滚向前,冲刷掉了无数英雄的血泪,也掩盖了无数帝王的无情。
胡宗宪的悲剧,就像这溪水中的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在岁月的冲刷下,最终也被磨去了所有的锋芒,只留下一段令后人扼腕的叹息。
和一个关于忠诚、权谋与人性,永恒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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