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缓缓驶离丹东站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在车厢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趟开往平壤的国际列车,载着我们这群好奇心旺盛的中国游客,即将穿越国境线,进入那个神秘的国度。
就在发车前三分钟,车门突然被拉开,几个年轻女子急匆匆地上了车。她们的出现让整个车厢都安静了一瞬——不是因为打扰,而是因为她们的美貌。四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化着精致的淡妆,穿着款式相同但质地考究的深蓝色套装,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每人手里都拎着两个大行李箱,神情略显疲惫,但举止依然得体。
领头的姑娘用略带口音的中文向列车员解释着什么,我听不真切,只捕捉到“票丢了”“补票”几个词。最终她们被允许暂时留在我们这节外国人专用的卧铺车厢,坐在过道边的折叠座上。火车缓缓启动,鸭绿江大桥在窗外渐渐后退,国境线就这样被抛在了身后。
列车驶入新义州站时,朝鲜海关人员开始登车检查。这是每次跨境列车必经的程序,我们早已习惯。但当检查到那几位姑娘时,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海关人员要求她们打开所有行李箱。第一个箱子被打开时,周围几个乘客不自觉地探过头去——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金银首饰:项链、手镯、耳环、戒指,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第二个箱子里则是崭新的电子产品,还有几套包装完好的化妆品。第三个箱子装满了布料和服装,都是上好的材质。
海关人员面无表情地逐一清点、登记,不时提出简短的问题。姑娘们用流利的朝鲜语回答,声音平静但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整个过程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当最后一只箱子被重新锁上时,我注意到她们明显松了口气。
检查结束后,列车再次启动。我躺在中铺假装休息,实则观察着她们。最年轻的姑娘趴在狭窄的小桌上打盹,头随着列车晃动而轻轻摇摆,看起来疲惫不堪。另外三人则静静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朝鲜田野,没人说话。
“要不你们来我铺位上休息会儿?”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指了指自己的下铺,“我白天睡过了,不困。”
四个姑娘同时转过头,眼神里先是惊讶,然后是谨慎的审视。最后,那位看起来最年长的姑娘用中文轻声问:“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您?”
“没事,轮流休息吧,路还长。”
再三确认后,她们才接受了这份好意。两个人挤在下铺休息,另外两人依然坐在窗边。这个简单的善意打破了沉默的壁垒。
丹东三年:异国打工记
夜色渐深,列车在朝鲜的夜色中穿行。窗外偶尔闪过几点灯火,大部分时间是一片漆黑。我们分享着从丹东带上车的食物——我有泡面和火腿肠,她们则拿出包装精致的朝鲜特产:松子糖、人参糖,还有一种用糯米纸包裹的酸甜糕。
“我们在丹东工作了三年。”最善谈的姑娘叫金英淑,她告诉我,“在朝鲜餐厅做服务员,今天终于回家了。”
三年,这个时间长度让我有些惊讶。原来,她们是朝鲜外派到中国的工作人员,按规定服务期满可以回国探亲。金英淑说,知道能回家的消息后,她们整整三天没睡好觉,既兴奋又紧张。
“餐厅在丹东哪里?”我问。
“火车站附近那家最大的朝鲜餐厅,您可能去过。”
我想起来了,那栋五层楼建筑,门口总是站着穿民族服装的迎宾姑娘,里面的服务员个个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原来她们就是从那里来的。
谈到工资,金英淑的回答很坦率:“我们每月能拿到大约八百元人民币,但其中九成要上交国家。自己留八十块。”这个数字让我震惊——在丹东这样的城市,八十元甚至不够买一件像样的衣服。
“那你们这些首饰和电子产品……”我指了指她们的行李箱。
“是用攒下的钱买的,也有客人送的小礼物。”她微微一笑,“回家总要带些东西给家人。”
深夜时分,其他乘客大多已入睡,只有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碰撞声在车厢里回荡。金英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您问我喜不喜欢中国?”她重复了我的问题,眼神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第一喜欢朝鲜,第二喜欢中国。”
这个回答的顺序很有讲究。我追问为什么。
“中国很好,很繁华,什么都能买到。但我只是那里的过客。”她停顿了一下,“每次看到丹东的高楼大厦,我就会想,平壤也在建设这样的楼房。每次看到中国的孩子玩手机游戏,我就想,朝鲜的孩子也在努力学习,为国家做贡献。”
她的同伴补充道:“在中国,我们代表的是朝鲜。我们的行为举止,客人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们总是很小心,要展示最好的形象。”
我忽然理解了她们那种独特的优雅从何而来——那不仅是外貌的修饰,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责任感。她们在丹东的三年,不仅是打工,更是一次漫长的“外交任务”。
交谈中得知,这四个姑娘都受过高等教育。金英淑毕业于平壤外国语大学中文系,另外三人分别学的是音乐、舞蹈和国际贸易。这样的学历背景,却在中国做了三年餐厅服务员,这让我有些不解。
“国家需要我们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金英淑的回答几乎是标准答案,“而且能在国外工作,是很光荣的任务。很多人羡慕我们。”
她告诉我,外派选拔极其严格,不仅要考察政治背景、家庭成分,还要经过长达半年的培训,学习中国的风俗习惯、法律法规,甚至要掌握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技巧。她们在丹东期间,除了在餐厅工作,每周还要集中学习,汇报思想动态。
“其实最难的,是想家。”最年轻的姑娘突然开口,她叫李秀妍,今年才二十二岁,“不能随便打电话,信件要审查,有时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
金英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
凌晨四点,列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我被窗外的光线唤醒,发现那四位姑娘已经醒了,正静静地整理行李。她们把那些昂贵的首饰和电子产品重新摆放,用衣服仔细包裹,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婴儿。
金英淑注意到我醒了,递过来一瓶水:“快到平壤了。”
窗外天色渐亮,朝鲜的乡村景象在晨雾中逐渐清晰:整齐的农田,骑着自行车早起的农民,墙上依稀可见的标语。这一切与一江之隔的丹东形成鲜明对比。
“回去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先回家看望父母,然后等待新的工作安排。”金英淑说,“可能继续在涉外部门工作,也可能被分配到其他岗位。”
“你们想做什么?”
四个姑娘相互看了一眼,笑了。那是整晚我第一次看到她们如此放松的笑容。
“我想当老师,教中文。”李秀妍小声说。
“我想开一家小商店。”另一个姑娘说。
“我想结婚,生两个孩子。”第三个姑娘脸红了。
金英淑最后说:“我想继续为国家工作,去哪里都可以。”
列车广播响起,平壤站快到了。姑娘们站起身,重新检查仪容——头发一丝不乱,衣服平整,妆容完美。她们从行李箱里取出几枚小小的领袖像章,郑重地别在胸前。
列车缓缓驶入平壤站。站台上已经有人在等候,几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个提着花束的普通人——大概是她们的家人。
下车前,金英淑代表她们四人,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的照顾。祝您在朝鲜旅行愉快。”
她们拎着那些沉甸甸的行李箱,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在月台上,我看见李秀妍扑进一位中年妇女的怀里,肩膀轻轻颤抖。金英淑则与工作人员简短交谈后,跟着他们走向特别通道。
我站在车厢门口,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站台尽头。那些装满中国商品的行李箱,那些用三年青春换来的“外国经验”,那些压抑在得体微笑下的思乡之情,都将融入平壤的日常生活,成为这个国家复杂面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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