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将我从车间调往厂部大楼的A4纸调令,如今早已在岁月的洪流中泛黄碎裂,可每当我想起1988年的那个夏天,纸上那个用钢笔写下的名字——苏沁,依旧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清晰地烫在我二十八岁的记忆里。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下午,介绍人张婶没有把地址说得那么含糊,如果我没有因为紧张而提前半小时到达公园,如果那棵老槐树下没有坐着一个同样在看时间的女人,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可生活没有如果。它只是推着你,走上一条你从未预料过的路,然后告诉你,这就是命运。

从那天起,我花了整整半年时间躲着她,又花了更长的时间,去理解她把我调到她办公室的真正用意。这段经历,像一节被忽然抽掉的铁轨,让我的青春列车猛地一震,拐向了崇山峻岭。

第1章 铁饭碗与红线

1988年,我叫陈宇,二十八岁,是红星纺织厂技术科的一名技术员。在那个年代,这算是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一个闪闪发光的“铁饭碗”。厂子大,效益好,每个月三十七块五的工资,加上各种票证补贴,足够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可在我妈眼里,我的人生大事始终缺着最关键的一环——媳妇儿。

“小宇啊,你老大不小了,同龄的李家小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呢?整天就知道跟那些机器图纸打交道,图纸能给你生娃?”我妈的唠叨是我每天下班回家的“背景音乐”,从我二十五岁起,这首曲子就没换过调。

我不是不想找,只是圈子太小,性格又有些闷。厂里女工多,但大多是些咋咋呼呼的小姑娘,或是手脚麻利的嫂子,和我这种整天泡在机油味里、对着零件敲敲打打的人,实在聊不到一块儿去。几次三番,厂里的热心大姐给我介绍,都因为我聊不到三句话就把天聊死而告终。久而久之,我也就熄了心思。

可我妈没熄。她发动了她所有的社会关系,像一张大网,四处为我捕捞合适的姑娘。这张网最终撒到了后勤处的张婶那里。

张婶是我们厂出了名的热心肠,撮合成功的好几对,孩子都能在厂区里跑了。那天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食堂角落,压低了声音,像是传递什么重要情报。

“小陈,婶子给你物色了个顶好的姑娘!”她眼睛放光,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市教育局的,书香门第,父母都是老师。那姑娘本人,也是个文化人,长得那叫一个周正!”

我心里咯噔一下,教育局的?文化人?我一个整天跟扳手螺丝刀为伍的,能跟人家谈到一块儿去吗?我有些发怵,讷讷地说:“张婶,这……这能行吗?人家条件那么好,怕是看不上我。”

“哎,你这孩子,怎么对自己没信心呢?你也是大学生,技术骨干,铁饭碗!配她绰绰有余!”张婶拍着胸脯打包票,“我都跟对方说好了,人家姑娘对你也很满意。就这么定了,周日下午三点,西山公园,老槐树底下见。人家姓苏,叫苏雯。”

她特意把“苏雯”两个字说得很重,我点点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上班的时候,对着图纸都会走神,脑子里全是“苏雯”这个名字。她会是什么样子?是长发还是短发?会不会嫌弃我手上的老茧和怎么也洗不掉的机油味?

我妈比我还激动,把家里压箱底的的确良衬衫给我翻了出来,熨得平平整整,还非要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吹成当时最流行的“港风”发型。我拗不过她,顶着一头僵硬的头发,闻着自己身上雪花膏和发胶混合的奇怪味道,感觉自己像个要去登台表演的木偶。

周日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出了门。心里实在是太紧张了,反复背诵着准备好的开场白和几个自认为还算有趣的笑话。离三点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已经到了西山公园。夏日的午后,公园里人不多,蝉鸣声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树下的石凳上,果然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不是当时流行的花哨款式,剪裁很简单,却显得格外清爽利落。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四处张望,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的人工湖,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的上海牌女士手表。她的侧脸轮廓很分明,鼻梁很高,嘴唇抿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冷和专注。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这就是苏雯?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气质。那种感觉,不像是我在车间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女性,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我攥了攥手心里的汗,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走了过去。

“请问,是苏小姐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些。

她闻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开始磕磕巴巴地自我介绍:“苏小姐你好,我叫陈宇,是张婶介绍来的。我在红星纺织厂技术科工作。”

“陈宇。”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声音清脆,但没什么温度,“我知道。”

这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冷淡得多。我准备了一肚子的笑话和开场白,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气氛一下子尴尬到了冰点。我只能没话找话,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

“我们厂效益挺好的,我是负责设备维护和技术革新的,工作虽然辛苦点,但还算稳定。”我干巴巴地说着,“我家就在厂里的家属院,父母都退休了,身体还行。”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目光却始终没有聚焦在我身上,而是飘向了别处。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是一个正在做工作汇报的下属,而她,是那个心不在焉的领导。

我心里越来越没底,这姑娘也太“冷”了。文化人都是这样的吗?为了打破僵局,我决定问一些更私人的问题,拉近一下距离。

“那个……苏小姐,你在教育局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听张婶说你父母都是老师,家教一定很好吧?”

问出这句话后,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终于把目光完全转到了我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悦?

“你觉得,这些问题适合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谈论吗?”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股子冷意却像是凝成了实质,让我后背一凉。

我彻底懵了。这……这不都是相亲的常规流程吗?不问这些,我们聊什么?聊国家大事?聊车床的转速和纱线的捻度?

我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多了解一下你……”

她没再看我,而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那个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陈宇同志,”她站起身,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我,语气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的时间很宝贵,就不奉陪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淡蓝色的连衣裙消失在公园小径的尽头,只留下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搞砸了。彻彻底底地搞砸了。

我垂头丧气地在石凳上坐了很久,直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请问……你是陈宇同志吗?”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碎花衬衫、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姑娘,正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她的脸圆圆的,带着善意的微笑。

“我是……你是?”

“我叫苏雯,”她小声说,“张婶介绍的。我刚才在路上自行车链子掉了,所以来晚了,真对不起。”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她才是苏雯?那刚才那个……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是谁?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苏雯,又想起刚才那个女人的眼神和语气,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到底干了什么蠢事?我把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女人,当成相我亲的对象,还像查户口一样问了人家一堆私人问题!

那一刻,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第2章 公园里的“苏小姐”

和真正的苏雯姑娘的见面,成了一场灾难性的收尾。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魂不附体的状态,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蓝裙子女人的脸。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她那句“我的时间很宝贵”,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苏雯是个好姑娘,温柔、爱笑,说话细声细气。她看出我的窘迫,还主动找话题,问我在厂里工作累不累,问我平时有什么爱好。可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好几次都把“苏小姐”叫成了“陈小姐”,闹得对方也尴尬不已。

半个小时后,这场相亲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苏雯临走时,虽然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神里已经明显没有了初见时的那份期待。我知道,这事儿也黄了。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感觉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八月的风吹在脸上,非但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而让我觉得更加燥热和羞耻。我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下午的场景,试图找出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会坐在那里?为什么会默认自己是“苏小姐”?

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谜,给了我当头一棒,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疙瘩,一连好几天,我都精神恍惚。上班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厂区里搜寻那抹淡蓝色的身影,既害怕再见到她,又隐隐有些不受控制的好奇。可我们厂几千号人,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她或许根本就不是我们厂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相亲失败的沮丧和我妈的失望,很快就被繁重的工作冲淡了。技术科接了个新任务,要对一批从德国引进的二手纺纱机进行技术改造,以适应我们厂的生产线。这是个硬骨头,全科室的人都扑了上去。我作为年轻技术员,更是跟着老师傅王师傅,没日没夜地泡在车间里。

王师傅是我进厂时的师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技术员,脾气有点倔,但技术是全厂公认的“一把刀”。他看我这几天状态不对,一边拧着螺丝,一边用他那浓重的本地口音问我:“小陈,你这几天咋回事?魂都丢了?是不是上次相亲没成,心里不得劲?”

我苦笑了一下,把那天在公园的糗事原原本本地跟他学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那个蓝裙子女人的细节,只说是自己认错了人,闹了个大乌龙。

王师傅听完,乐得哈哈大笑,手里的扳手都差点掉地上。“你小子,真是个书呆子!相亲都能认错人!不过也好,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一个不成,下一个更好嘛!别往心里去。”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压低声音说:“说起来,咱们厂最近可是有件大事。你听说了没?上面要派个新厂长下来,听说是从北京的大部委空降的,厉害得很。还是个女的!”

“女厂长?”我有些惊讶。在1988年,一个几千人的大厂,由一个女人来当一把手,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我们现任的刘厂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好人,管事风格四平八稳,厂子这些年也就在原地踏步。

“可不是嘛!”王师傅一脸神秘,“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厂长听说作风硬朗得很,外号叫‘铁娘子’。估计咱们厂这潭死水,要被搅动起来喽。”

接下来的日子,关于新厂长的传闻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她雷厉风行,在原来的单位搞改革,得罪了不少人;有人说她不苟言笑,开会能把中层干部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人说她至今单身,把所有精力都献给了工作。

这些传闻让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厂长,产生了一种敬畏和好奇交织的复杂情绪。

直到一周后,全厂中层及以上干部大会召开,新厂长正式上任。我们这些普通技术员自然没资格参加,只能在会后听科长老张回来传达会议精神。

老张开完会回来,脸色就一直很凝重。他把我们几个技术骨干叫到办公室,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今天新厂长上任了,在会上讲了话。我长话短说,就三点:第一,强调纪律,以后上班迟到早退、干私活的,严惩不贷。第二,强调效率,所有项目必须有明确的时间表,完不成任务的,负责人要写检查。第三,强调创新,鼓励技术革新,并且成立了专项奖励基金。”

大家听完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三把火,烧得可真够旺的。

“新厂长叫什么名字啊,张科?”有人问。

老张喝了口茶,缓缓吐出两个字:“苏沁。”

“苏……沁?”我听到这个姓,心里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不会……不会这么巧吧?

“是啊,苏东坡的苏,沁人心脾的沁。”老张感慨道,“这位苏厂长,真人不露相啊,看着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但那气场,啧啧,往台上一站,不说话都让人心里发怵。”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下午在公园里的那一幕,瞬间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那淡蓝色的连衣裙,那清冷的气质,那块上海牌手表,还有那句“我的时间很宝贵”……

一切都对上了。

那个被我错当成相亲对象,还被我盘问了半天个人隐私的女人,竟然就是我们厂新上任的一把手——苏沁!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雷劈中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我到底犯了怎样一个天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不仅冒犯了她,还给她留下了一个轻浮、冒失、不知分寸的印象。

王师傅还在旁边感叹:“苏沁,这名字好听。就是不知道这位苏厂长,手腕到底有多硬。”

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从那天起,我陷入了长达半年的恐慌和躲藏之中。我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每天上班都提心吊胆。我刻意减少了去厂部大楼的次数,吃饭都挑人少的时候去,走路都贴着墙根走。每次在厂区里看到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那是厂长的专车——我就立刻掉头,躲得远远的。

我不敢想象,如果苏沁在厂里认出我,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她会不会当场把我叫住,用她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我,问:“陈宇同志,你还记得在西山公园说过什么吗?”

光是想一想那个画面,我就觉得手脚发软。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工作比以前更加拼命,似乎只有把自己埋在成堆的图纸和零件里,才能暂时忘记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变成一个不起眼的小透明,让她永远不要注意到我的存在。

可命运,似乎总喜欢跟人开玩笑。你越是想躲什么,什么就越是会找上门来。

第3章 躲在阴影里的半年

那之后的半年,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苏沁的名字,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禁忌词。每当同事们在办公室里议论起这位新厂长的雷厉风行,我都会默默地走开,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苏沁上任后,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烧起了熊熊大火。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劳动纪律。以前厂里那种上班时间织毛衣、聊天、溜出去买菜的现象,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她亲自带队在厂区里巡查,抓到几个典型,直接在全厂大会上点名批评,扣除当月全部奖金。一时间,整个红星纺织厂风声鹤唳,再没人敢触这个霉头。

第二件事,是改革生产流程。她请来了省里的专家团队,对我们厂老旧的生产线进行评估,然后大刀阔斧地砍掉了一些高耗能、低产出的环节。这自然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一时间怨声载道。但苏沁根本不为所动,顶着巨大的压力,硬是把改革推行了下去。

我所在的技改项目,也受到了直接影响。苏沁亲自来车间视察过两次。那两次,我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远远地看到她那群人过来,就立刻钻到机器后面,假装在检修设备,连头都不敢抬。我能感觉到她那双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车间,每一次都让我心惊肉跳。

王师傅私下里跟我说:“这个苏厂长,不简单。她看的不是热闹,是门道。上次来,问了几个关于进口设备兼容性的问题,都问在点子上了,连德国专家都对她竖大拇指。”

我听着,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她越是优秀,就越是反衬出我当初的愚蠢和可笑。

这半年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批德国二手纺纱机的改造上。这不仅仅是为了逃避,更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自我救赎。我总觉得,只有在专业技术上做出点成绩,才能稍微抵消一些我在她心中那个糟糕的印象。

我和王师傅,还有科里的几个同事,几乎是吃住都在车间。我们查阅了大量的德文资料,对着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和机械结构,一根线一根线地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试。有好几次,实验进行到深夜,大家都熬不住了,我一个人还在车间里,对着图纸苦思冥想。

那段日子很苦,但我却觉得很踏实。每当我解决一个技术难题,看着那些冰冷的机器在我们手中重新焕发生机,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就会暂时淹没内心的恐惧。

终于,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的技改项目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我们成功地将那批二手设备与我们原有的国产生产线实现了无缝对接,并且通过一些技术创新,使其生产效率比原来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这个消息立刻轰动了全厂。在那个年代,技术革新是企业生存发展的头等大事。我们的成功,意味着工厂的产能将得到巨大提升。

科长老张激动得满脸通红,立刻写了份详细的报告,交到了厂部。报告里,重点提到了我和王师傅在这次项目中的突出贡献。

我看着那份报告,心里既有一丝期待,又有一丝担忧。期待的是自己的努力能被认可,担忧的是,我的名字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苏沁的面前。她看到“陈宇”这两个字时,会想起那个在公园里口不择言的傻小子吗?

报告交上去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直到一天下午,科里的电话响了。是厂长办公室打来的。老张接完电话,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对我招了招手。

“陈宇,你过来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声,走了过去。

“厂长办公室的电话,让……让你现在过去一趟。”老张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和疑惑,“苏厂长要亲自见你。”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身上。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好奇。被一把手亲自点名召见,这对于一个普通技术员来说,是天大的荣耀。

可对我来说,这无异于一纸审判书。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软,机械地换下工作服,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去厂部大楼的那条路,我走了无数遍,但今天却觉得格外漫长。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脑子里预演了无数种见面的场景。她会冷冷地看着我,问我是否还记得她?还是会直接把我痛骂一顿,然后把我发配到最偏远的岗位?

怀着这种赴死般的心情,我走进了那栋灰色的小楼,敲响了三楼最里面那间,挂着“厂长办公室”牌子的门。

“请进。”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也很整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一排高大的文件柜,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生产流程图。苏沁就坐在那张办公桌后面,正在批阅文件。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职业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显得更加干练和威严。

她没有抬头,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淡淡地说:“坐。”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办公室里只有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寂静得可怕。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她批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合上笔帽,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嘲讽、愤怒或是鄙夷。那是一种非常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纯粹的审视。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在打量一块刚刚被送到他面前的材料。

“陈宇同志。”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是,苏厂长。”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进厂几年了?”

“五年了。”

“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机械自动化。”

“这次的技改项目,报告我看过了。”她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正是老张交上去的那份,“你在其中提出的几个关于优化传动比的方案,很有想法。说说你的具体思路。”

我愣住了。她没有提公园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她就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直接切入了工作。

我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但神经依旧紧绷着。我定了定神,开始结结巴巴地,将自己那段时间的研究和思考,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一遍。

一开始我还很紧张,但说着说着,进入到我熟悉的专业领域,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话也说得流畅了。我讲了我们是如何通过调整齿轮模数和改变连接方式,来解决新旧设备转速不匹配的问题的。

苏沁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她的眼神非常专注,偶尔会点一下头。等我说完,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问题。

“你在大学毕业论文里,是不是也提出过类似的设想?”

我再次愣住,这次是彻底的震惊。她……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毕业论文?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她从手边的一摞档案里,抽出了一份已经泛黄的册子,推到我面前。

封面上赫然写着——《关于提高国产纺织机械传动效率的几点探讨》,指导老师下面,是我的名字:陈宇。

这是我的毕业论文。

“我调阅了厂里所有技术人员的档案。”苏沁的语气依旧平淡,“你的这份论文,很有价值。但是,为什么这几年,你在工作上一直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据我了解,你这五年,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些常规的维护工作。”

她的问题,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为什么?

我刚进厂时,也曾满怀激情,也曾想过要大展拳脚,用自己的知识改变厂里落后的技术面貌。我把毕业论文里的想法,整理成了一份详细的改革建议,交给了当时的主管。可换来的,却是对方不耐烦的敷衍:“小陈,你刚来,不懂情况。厂里的设备都是这么用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说改就改?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先把手头的工作干好再说。”

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被泼冷水,渐渐磨平了我的棱角和锐气。我开始变得“合群”,不再提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学着像老师傅们一样,安于现状,只求把分内的事情做好,不出错就行。

我把这些经历,用一种近乎于检讨的语气,说了出来。

苏沁听完,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那目光很复杂,有探究,有思索,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惋ą。

“我知道了。”她最后说,“你先回去吧。关于技改项目的奖励,厂里会开会研究的。”

我如蒙大赦,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走出厂部大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她没有认出我。或者说,她假装没有认出我。

但不知为何,我心里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她看过我的档案,看过我的毕业论文,她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在她面前,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小丑。

第4章 一纸调令

与苏沁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原本已经竭力维持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她没有提公园的旧事,这让我暂时松了口气,但她对我过往的了如指掌,又让我生出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人,所有的优点、缺点,甚至那些被我自己尘封起来的、不愿再触碰的锐气和失落,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感觉,比当面被她揭穿糗事还要令人难堪。

回到科室,同事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苏厂长找我说了什么。

“小陈,是不是要给你发奖金了?”

“厂长有没有夸你?你小子这下要在厂里出名了!”

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付着,说只是问了问技改项目的情况。王师傅看出了我的心事重重,把其他人打发走,给我递了根烟。

“别想太多。”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透着过来人的通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苏厂长这个人,我观察了,是个干实事的人。她看重的是你的技术,不是你的过去。你只要把活干好了,比什么都强。”

王师傅的话,给了我一些安慰。是啊,不管她记不记得,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他说的那样,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厂里果然下发了对我们技改小组的嘉奖令,我和王师傅都拿到了一笔在当时看来相当丰厚的奖金,还上了厂里的光荣榜。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在院子里跟邻居们炫耀了好几天,说他儿子出息了。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份荣誉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流。

我依然在刻意地躲着苏沁。虽然有过那次谈话,但我心里的那道坎还是过不去。我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她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然而,我没想到,更大的“意外”还在后面。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天气阴沉沉的。我刚到办公室,就看到科长老张的脸色不对劲。他把我叫到他的小办公室,关上门,递给我一张纸。

那是一张正式的A4纸调令,上面用宋体字打印着:

“兹决定,调技术科陈宇同志至厂长办公室工作,即日起生效。”

落款是厂办公室的红色公章,签发人那一栏,是两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苏沁。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它有千斤重。

调我去厂长办公室?这是什么意思?

厂长办公室,在整个厂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那里是全厂的中枢神经,处理的都是最核心、最机密的文件和事务。能进那里工作的,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不仅要有能力,更要绝对可靠,是领导的心腹。

我,陈宇,一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甚至还得罪过一把手的普通技术员,怎么会被调到那种地方去?

“张科,这……这是不是搞错了?”我难以置信地问。

老张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搞错,人事科的通知都下来了。是苏厂长亲自点的名。”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小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苏厂长这是什么意思。按理说,这是天大的好事,一步登天。可……”

他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可这太不合常理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消息很快就在科室里传开了。同事们的反应比上次更加剧烈。羡慕和嫉妒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一些平时跟我关系还不错的同事,眼神也变得有些疏远和猜忌。

“行啊,陈宇,真人不露相,什么时候攀上苏厂长这棵高枝了?”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同事啊。”

这些夹枪带棒的话,让我觉得无比刺耳。我百口莫辩,只能报以苦笑。

王师傅把我拉到车间角落,递给我一支烟,眉头紧锁:“小陈,这事儿透着蹊奇。苏厂长把你调到她身边,到底想干嘛?是想重用你,还是想……敲打你?”

他的话,正是我心里最深的恐惧。

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每天看着我,这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监视?她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可控,所以要把我拴在身边,慢慢地“收拾”?

一想到要每天面对苏沁那张清冷的脸,在她那双锐利的眼睛下工作,我就觉得一阵窒息。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去找苏沁,告诉她我不想去,我只想留在技术科,跟这些冰冷的机器打交道。

可我没有这个勇气。在那个年代,服从组织安排是铁律。拒绝调动,就等于是在公然对抗领导,后果不堪设想。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团乱麻。我想起了在公园里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想起了在办公室里她审视我的目光,想起了她翻看我毕业论文时那平静无波的表情。

我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去解读这个名叫苏沁的女人。可我发现,我根本看不透她。她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谜,每一个举动都出乎我的意料。

我甚至向我的闺蜜,或者说,更像是我哥们的发小,周涛,倾诉了我的困惑。周涛在市里的机关单位上班,比我懂得多一些人情世故。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那次尴尬的相亲,都跟他说了。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

“陈宇,你想得太复杂了。你总觉得她是冲着你个人来的,是报复,是考验。但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在她眼里,根本就没有‘公园里的陈宇’,只有‘技术科的陈宇’?”

“什么意思?”我不解。

“意思就是,她是个纯粹的领导,一个纯粹的工作狂。她做决定的出发点,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工作。她看中了你的技术能力,看到了你那份毕业论文里的潜力,所以她想用你。至于你当初的冒犯,在她看来,可能根本就不值一提,甚至她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你把自己的那点糗事看得太重了,但在她那种人的世界里,那可能连一粒灰尘都算不上。”

周涛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这样吗?她真的完全是出于工作的考虑?

我不敢完全相信,但这个解释,似乎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合乎逻辑,也最让我能接受的一个。

带着这种忐忑不安和一丝侥幸,第二天,我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走进了那间我曾经无比畏惧的厂长办公室,开始了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煎熬的一段职业生涯。

第5章 寂静的办公室

厂长办公室比我想象的还要安静。除了苏沁,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姓王的秘书,王姐,一个四十多岁、总是笑眯眯的女人。她负责苏沁的日常行程安排和一些对外联络工作。而我的位置,被安排在办公室角落的一张小办公桌上。

我的工作,琐碎而具体。整理文件、打印资料、接听一些内部电话,有时候还要负责给苏沁和王姐的暖水瓶打水。这些工作,跟我在技术科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感觉自己从一个技术员,变成了一个打杂的勤杂工。

苏沁对我,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她很少直接跟我说话,大部分的工作都是通过王姐来传达。她每天都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报表中,开会、下车间、接待上级领导,忙得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

我每天就坐在那个小角落里,看着她雷厉风行地处理着各种事务。她说话语速很快,条理清晰,从不拖泥带水。她打电话时,哪怕是跟上级领导汇报工作,语气也总是不卑不亢。她看文件时,眉头总是习惯性地微蹙着,眼神专注得像一潭深水。

在这里,我离她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但同时,我又感觉离她很远,远到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属于那个运筹帷幄的世界,而我,只是这个世界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

最初的日子,我过得如履薄冰。我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件小事,把文件按照她的习惯分类整理,把她的茶杯总是续上温度正好的热水。我极力地想表现好,以此来证明我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但苏沁似乎对我的这些努力视而不见。她从不表扬我,也从不批评我。大多数时候,她甚至不会多看我一眼。那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严厉的批评都让我感到压抑。

我开始怀疑,周涛的分析是不是错了。她把我调过来,或许真的就是为了折磨我。把我从我擅长的技术岗位上挪开,让我做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杂事,磨掉我的锐气,让我认清我们之间的差距。这是一种比直接批评更高级,也更残忍的“敲打”。

这种想法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我变得更加沉默,每天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说一句话。办公室里的气氛,总是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压抑的气氛逼疯的时候,一件事的发生,让我对苏沁的看法,开始有了一丝动摇。

那段时间,厂里正在申报一个省级的技术创新奖。申报材料非常复杂,需要整理从建厂以来几十年的技术档案,从中筛选出有价值的革新项目,汇编成册。这项工作落在了厂长办公室。

苏沁把最核心的技术档案整理工作,交给了我。

“陈宇,”她第一次直接叫我,并交给我一项具体的核心任务,“这些是厂里三十年来的所有技术改造报告和图纸,非常杂乱。你用一周的时间,把它们按照时间、设备类型和技术方向,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并且写一份摘要报告给我。”

我看着眼前那几大箱积满灰尘、纸张泛黄的档案,心里一沉。这是一项极其浩繁且枯燥的工作。很多早期的报告都是手写的,字迹潦草,图纸也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一周时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没有提出异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把那几箱档案搬到了我的角落。

那一周,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我一张一张地看,一份一份地整理。那些尘封的图纸和报告,把我带回了工厂过去的岁月。我看到了老一辈技术人员的智慧和汗水,看到了工厂技术发展的每一步足迹。

在整理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份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报告。那是二十年前,一位名叫李工的老工程师写的,关于改进染色工艺以减少污水排放的设想。这个设想在当时非常超前,但因为技术和成本的限制,最终被搁置了。报告的末尾,还附着几张因为失望而画得有些潦草的工艺流程图。

我看着那份报告,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共鸣。我想起了我那份同样被束之高阁的毕业论文,想起了李工在写下这份报告时,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和遗憾。

在完成苏沁交代的整理工作后,我鬼使神差地,多做了一件事。我花了一个通宵,将李工的设想,结合我们厂现在的技术条件,重新进行了一番论证和完善,并绘制了新的工艺流程图,形成了一份独立的补充报告。

当我把厚厚的摘要报告和那份补充报告一起放到苏沁的办公桌上时,我的手心全是汗。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会被认为是多此一举,甚至是不知本分。

苏沁拿起那份补充报告,只看了一眼标题,就抬起头,用她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我。

“这是你做的?”

“是……是的。”我紧张地回答,“我整理档案的时候发现的,觉得很有价值,就……就自己做了一些补充。”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非常仔细地看了起来。她看得极其认真,时而蹙眉,时而用笔在上面圈点。办公室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过了很久,她才放下报告,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记得的话。

“有价值的东西,不应该被灰尘埋没。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而是多了一丝……我当时读不懂,但很多年后才明白,那叫做“认可”。

她站起身,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指着我图纸上的一个细节说:“你这个关于回流管道的设计,想法很好,但如果把阀门的位置改在这里,是不是能更好地控制成本和能耗?”

她开始跟我讨论起了技术问题。我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在那堆满灰尘的旧档案旁,对着一张图纸,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作为“苏厂长”之外的另一面。她对技术的理解,竟然比我这个科班出身的技术员还要深刻。她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她的每一个建议,都让我有种茅塞顿ken的感觉。

那一天,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我开始明白,她把我调到这里,或许真的不是为了“敲打”我。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让我接触到整个工厂核心运作,跳出原先那个狭隘的技术圈子,去看更广阔天地的机会。

而整理档案,就是她给我的第一道考题。她想看的,不是我能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而是我有没有能力,从一堆废纸里,发现金子。

第6章 凌晨三点的图纸

那次关于旧档案的讨论,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我和苏沁之间一种全新的工作模式。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将一些涉及技术层面的文件和报告交给我,让我先阅读并提出初步的意见。

我的工作,不再是单纯的打杂。我开始接触到工厂的生产计划、技术引进、成本核算等核心领域。苏沁会把一些重要的会议纪要给我,让我整理,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了解了她管理整个工厂的思路和决策背后的考量。

她就像一个严厉的导师,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逼迫着我快速成长。她从不手把手地教我,只是把问题和资料扔给我,让我自己去思考、去寻找答案。我写的每一份报告,她都会用红笔批改得密密麻麻,从措辞、逻辑到数据,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回到家,脑子里也全是各种报表和方案。我瘦了很多,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我感觉自己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各种新的知识。那种每天都在进步的感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我渐渐习惯了办公室的寂静,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寂静。因为我知道,在这份寂静之下,是两个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而高速运转的大脑。

然而,真正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质变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生产危机。

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天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王姐打来的,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小陈,你赶紧来厂里一趟!三号车间的进口设备全线停机了,德国专家又回国了,没人能修好!”

我心里一惊,立刻穿上衣服,骑着自行车就往厂里赶。

三号车间是我们厂的“心脏”,里面是我们刚刚改造成功的那批德国纺纱机,承担着全厂一半以上的生产任务。它停机,就意味着整个工厂的生产链断了一半。

我赶到车间时,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车间主任急得满头大汗,几个老师傅围着那台瘫痪的核心主机,束手无策。苏沁也来了,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站在机器旁,脸色凝重地听着车间主任的汇报。

“……我们试了所有办法,重启、断电、检查线路,都没用。屏幕上全是看不懂的德文故障代码。”车间主任的声音都快哭了。

苏沁听完,没有发火,也没有慌乱,只是冷静地问:“当时负责技改的德国专家,留下的技术手册和图纸呢?”

“都在档案室锁着呢。”

“陈宇,”苏沁转过头,目光锁定了我,“你跟我去拿图纸。其他人,疏散现场,保持警戒,不要乱动设备。”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车间里,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慌乱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开始按照她的指令行动。

我和她一前一后,快步走向档案室。冬夜的厂区,空无一人,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有把握吗?”路上,她忽然问。

“我……我尽力。”我老实回答。那些设备的核心控制系统是全德文的,而且经过了加密,当初技改时,我们主要负责的是外围的机械对接和电路改造,对核心程序并没有深入研究。

“我不要你尽力。”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要你把它修好。”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带着一种强大的信任。我的心脏,莫名地被这句话撞了一下。

我们取来了厚厚的一摞德文图纸和手册,在车间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铺开。苏沁让王姐给我们找来了字典和两个暖水瓶,然后就守在门外,把所有前来打扰的人都挡了回去。

小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王师傅,还有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我们对着那些天书一样的图纸和代码,一个词一个词地查,一行一行地分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天色从墨黑变成了深蓝。

凌晨三点,我们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是一个核心控制模块的逻辑程序出了错,导致系统陷入了死循环。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重写一小段代码,绕过这个错误逻辑。

但这需要德国总部的授权密码。

王师傅一拍大腿,绝望地说:“完了,这下彻底没戏了。等联系上德国人,拿到密码,黄花菜都凉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盯着图纸上那段复杂的逻辑结构,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初在进行外围电路改造时,为了方便数据传输,我曾经利用系统的一个漏洞,设置过一个物理“后门”。这个“后门”理论上可以绕过密码授权,直接对底层代码进行修改。

但这只是一个理论,风险极大。一旦操作失误,可能会导致整个控制系统彻底报废。

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王师傅听完,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太冒险了!这批设备可是咱们厂的命根子,万一搞坏了,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也犹豫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苏沁走了进来。她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

“情况怎么样?”

我把我们面临的困境和我的冒险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屋子里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决定。这个决定,关系到整个工厂的命运。

过了足足一分钟,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陈宇,你有几成把握?”

我迎着她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说:“五成。”

这是一个诚实的回答。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否决。然而,她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震惊的话。

“好,那就干。出了问题,我负责。”

那一刻,我看着她清瘦但笔直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既怕她,又服她。那种敢于担当的气魄,那种在关键时刻敢于把所有责任都扛到自己肩上的决断力,是我从未在任何一个领导身上看到过的。

我不再犹豫。我带着两个助手,回到了主机旁。在王师傅他们紧张的注视下,我开始进行那场豪赌。

连接线路,进入底层系统,修改代码……我的每一个操作,都像是在走钢丝。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冰冷的机壳上。

终于,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按下了回车键。

主机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随后,控制面板上所有的指示灯,由红色,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绿色。

机器,恢复了正常。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我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我抬起头,看到了苏沁的脸。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淡,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却足以融化所有的冰雪。

“辛苦了。”她说。

第7章 那扇不再紧闭的门

凌晨三点的危机,像一场剧烈的化学反应,彻底改变了厂长办公室里的气场。

从那天起,苏沁办公室那扇总是紧闭的门,似乎对我敞开了一条缝。她不再仅仅是把我当成一个处理技术文件的下属,我们之间开始有了一些工作之外的,虽然依旧简短,但却带着温度的交流。

有时候,她会在我加班到很晚的时候,淡淡地说一句“早点回去休息”;有时候,她会把出差带回来的,一些我们本地买不到的书籍和杂志,随手放在我的桌上,说“这些给你看”。

有一次,我因为劳累过度,得了重感冒,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等我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带着淡淡皂香的大衣,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感冒冲剂。苏沁就坐在不远处,像往常一样看着文件,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默默地喝下那杯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个外表像冰山一样的女人,内心深处,原来也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温暖。

我开始不再那么怕她,甚至敢在工作上,提出一些自己不同的看法。她也从不以领导的权威来压制我,而是会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和我辩论。我们的争论,纯粹是基于事实和逻辑,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每一次争论,都让我受益匪浅。

在她的影响下,我的眼界和格局,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拓宽。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解决技术难题的工匠,而是开始学着从一个管理者的角度,去思考整个工厂的运作和发展。

那年年底,厂里进行中层干部竞聘。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苏沁提名我竞聘技术科副科长的职位。

消息传来,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我觉得自己太年轻,资历太浅,而且性格也不适合当领导。

我去找苏沁,表达了我的想法。

她听完,只是平静地问我:“你觉得,一个领导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我说:“是技术过硬,能服众。”

她摇了摇头:“技术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要有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期许:“这两点,你都有。你缺的,只是自信和经验。而这些,是可以在岗位上锻炼的。”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

“陈宇,”她打断我,“你还记得你整理出来的那份关于染色工艺的旧报告吗?你说,有价值的东西,不应该被灰尘埋没。人也一样。”

那一刻,我无言以对。

我终于明白,从她把我调到办公室的那天起,她就在为我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她看到了我身上被现实磨损的潜力,然后用她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灰尘拂去,让那点微光重新亮起来。

我参加了竞聘,并且成功了。当我站在台上,面对着台下上百双眼睛,发表我的就职演讲时,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坐在第一排的苏沁身上。

她还是那副清冷的表情,但她的眼神里,分明有一丝欣慰的笑意。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1988年那个夏天的午后,在西山公园的老槐树下,我问她:“苏小姐,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答案。她读的书,叫“未来”;她看的风景,是远方。而我,只是她人生这本大书里,一个被她偶然发现,并随手修正了错别字的,小小的注脚。

竞聘成功后,我搬出了厂长办公室,回到了我熟悉的技术科。只是这一次,我的身份不同了。我开始学着去管理一个团队,去制定计划,去协调资源。

我和苏沁的交集,又变回了工作上的汇报和会议。我们之间,又恢复了那种上下级的距离感。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苏厂长,而我,是她手下的一个兵。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在她那扇紧闭的门后,有一双眼睛,始终在关注着我的成长。

有一次,我去她办公室汇报工作,结束后,她忽然叫住我。

“陈宇。”

“苏厂长,您还有什么指示?”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色请柬,递给我:“这个周末,我结婚。”

我愣住了,接过请柬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请柬上,她的名字旁边,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新郎是市里一家研究所的学者,看起来文质彬彬。

“恭喜您,苏厂长。”我由衷地说。

“到时候,你也来吧。”她说。

我点点头,退出了她的办公室。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失落吗?好像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那个在公园里,被我误以为在等待着什么的女人,原来真的在等待着属于她的那个人。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在公园里的那场误会,是那么的幼稚和可笑。我用自己那点关于风花雪月的狭隘想象,去揣度一个胸怀着星辰大海的女人。

第8章 站台远望

苏沁的婚礼,办得很简单。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一些亲近的同事和朋友。我去了,以一个普通下属的身份,送上了我的祝福。

婚礼上,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灿烂,不再是那种浅尝辄止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像花儿一样绽放的喜悦。她的丈夫一直温柔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和欣赏。

我忽然明白了,能配得上她这样女人的,必然也是一个能读懂她内心世界,并给予她足够支撑的男人。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我们厂在苏沁的带领下,效益蒸蒸日上,成了全省的明星企业。而我,也从一个副科长,成长为技术科的科长,成了厂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之一。

我变得自信、果敢,学会了如何去领导一个团队,如何去面对和解决各种复杂的问题。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阴影里,畏畏缩缩的年轻人。

是苏沁,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然而,就在我们厂发展得如日中天的时候,一纸调令,又将苏沁从我们的世界里带走了。她因为出色的工作表现,被上级调往了省里的工业厅,担任更重要的领导职务。

她走的那天,很多人去送她。厂部大楼前,站满了自发前来的工人。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辆黑色的伏尔ga轿车。

我也在人群中。我看着她和众人一一握手告别,然后上车。车子启动时,她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她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也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车子开走了,消失在路的尽头,带走了一个时代,也带走了我整个青春里,最深刻的记忆。

苏沁离开后,我常常会想起1988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想起那双锐利的眼睛,想起那句“我的时间很宝贵”。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偶尔会在省里的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和照片。每一次,她都显得更加沉稳和干练。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回到西山公园的那棵老槐树下,坐很久。我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认错人,顺利地和苏雯姑娘相亲、结婚、生子,过上一种平凡安稳的生活,那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或许那样的生活,会很幸福。但我的生命里,也必然会缺少那段被一个卓越的女性,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强行拔擢成长的经历。我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潜力到底有多大,永远不会看到,山顶之上的风景是何等壮丽。

人生没有如果。那场啼笑皆非的误会,像一颗投错航道的石子,却意外地为我激起了一片壮阔的波澜。

如今,我也早已两鬓斑白,从厂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回首往事,那段在苏沁手下工作的日子,依旧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宝贵的财富。她教会我的,不仅仅是工作的方法,更是一种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格局。

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领导”,也是一位从未说破,却胜似知己的“故人”。而我们之间所有的故事,都始于那个炎热的午后,那句荒唐的开场白:

“请问,是苏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