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阁楼与人影
1990年的夏天,空气里总飘着一股煤渣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我们家住在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楼里,三楼,两室一厅。
我爸妈一间,我哥李军和嫂子陈娟一间。
我就住在那个从厅里搭楼梯上去的,斜顶的阁楼里。
那是我家最宝贵的一块地方。
虽然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冻得人直哆嗦,但那儿是我的。
我叫李伟,那年十八,正读高三,是全家的希望。
爸妈总说,老李家能不能出个大学生,就看我了。
所以,那个小阁楼,就是我的独立王国。
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吱呀作响的书桌,桌上一盏15瓦的灯泡,就是我的全部。
每天晚上,楼下传来爸妈看电视的声音,哥嫂房间里偶尔的说话声,都像隔着一层水,模模糊糊。
只有我这儿,伴着书本翻页的沙沙声,无比安静。
我喜欢这种安静。
可从五月份开始,这份安静被打破了。
打破它的人,是我嫂子,陈娟。
嫂子是三年前嫁给我哥的。
她不是城里人,是郊县一个村里的,长得不顶漂亮,但眉眼很顺,皮肤也白。
她不爱说话,手脚却很麻利,把我们这个不大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妈总在邻居面前夸她,说她“本分,会过日子”。
一开始,嫂子来我房间,理由都还算正常。
“小伟,看见妈的顶针没有?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
她会这么问着,探进半个身子,眼睛在我的书桌和床铺上扫一圈。
“没有啊,嫂子。”
我每次都得从一堆复习资料里抬起头,有点茫然地回答。
“哦,那我再去别处找找。”
她说着,轻轻带上那扇并不严实的木门。
人走了,空气里会留下一股淡淡的雪花膏混着肥皂的味儿。
过几天,又来了。
“小伟,你哥那件蓝衬衫是不是你收起来了?我找不着了。”
“哥的衣服我怎么会收,嫂子你问问我哥。”
“哦,也是。”
她还是探着半个身子,目光在我这小小的空间里逡巡,像是在找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我开始觉得有点奇怪。
我们家就这么大,一共几十个平方,东西能丢到哪儿去?
而且,她总是在晚上九点以后来。
那个时候,我爸妈基本准备睡了,我哥李军要么在外面跟朋友喝酒,要么就在他们自己屋里看电视。
整个家里,只有我的阁楼还亮着灯。
她的每一次敲门,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专注学习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小伟,睡了没?”
又是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我心头一紧,放下手里的笔。
“没呢,嫂子,有事?”
门被推开一条缝,她的脸在昏暗的楼梯口若隐若现。
“那个……你这儿有热水没有?我想喝口水,楼下暖水瓶空了。”
这个借口实在太烂了。
我这阁楼连电线都是我爸自己拉上来的,哪来的地方烧水?
我喝的水,都是从楼下灌好一大杯子带上来的。
“我这杯子里还有点,不过是凉的。”
我指了指桌上的搪瓷缸子。
“哦,凉的也行。”
她说着,就闪身进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完全走进我的房间。
她个子不高,在这斜顶的阁楼里,需要微微弓着身子。
她走到我书桌前,端起我的缸子,仰头喝了一口。
喉咙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雪花膏味儿,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她没立刻走。
放下缸子,她的目光落在我摊开的习题册上。
“又做到这么晚啊,真辛苦。”
她的声音很轻柔。
“快高考了,不拼不行。”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是啊,你可得好好考,给咱们家争口气。”
她说着,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
可那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转而帮我理了理桌角一沓有些散乱的卷子。
她的指尖很白,也很瘦。
“那我下去了,你早点睡。”
她说完,转身,弓着腰,又像一道影子似的,消失在门外。
我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
手里的笔,感觉有千斤重。
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越来越浓。
嫂子,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脑子里。
第二章 楼道里的闲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嫂子来我阁楼的次数,非但没减少,反而更频繁了。
借口也越来越五花八门。
“小伟,你这儿光线好,帮我看看这针怎么穿不进去。”
“小伟,楼上晒的被子是不是该收了?你帮我瞅瞅天。”
“小伟,……”
每一次,她都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紧张,说完事,又匆匆离开。
她在我房间里停留的时间,从不超过五分钟。
可她来过之后,我至少要花半个小时,才能重新把心收回到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拗口的古文里。
我开始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不仅仅是因为学习被打扰。
更重要的,是楼道里开始飘起的一些闲言碎语。
我们住的这种老式宿舍楼,墙壁薄得像纸,隔音效果约等于零。
谁家晚上多炒了个菜,谁家夫妻俩拌了句嘴,第二天就能传遍整个楼层。
那天下午,我去公共水房打水。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二楼的王大妈那特有的大嗓门。
“哎,听说了吗?老李家那个儿媳妇,最近老往小叔子屋里跑。”
我端着暖水瓶的手,猛地一僵,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可不是嘛,我都瞅见好几回了,大晚上的,楼梯上那个人影,不是她是谁?”
这是三楼另一位张阿姨的声音,尖细尖细的。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那李伟可是要高考的人,这当嫂子的,也不知道避避嫌。”
王大妈的声音里充满了道德上的优越感。
“谁说不是呢。那孩子(指我)看着挺老实的,可这年轻人嘛,干柴烈火的……啧啧。”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下去。
我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脸烧得滚烫。
我转身就走,连水都没打,几乎是逃回了家里。
那天晚饭,我第一次没敢正眼看嫂子。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小伟,多吃点,补补脑子。”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
可这温柔,此刻在我听来,却变了味。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妈在一旁看着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小伟,最近学习是不是太累了?看你精神不太好。”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妈又转向嫂子:“陈娟啊,小伟现在是关键时期,家里的事你多担待点,别老去楼上打扰他。”
我心里一咯噔。
妈也听到了?
嫂子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有些苍白。
“妈,我……我就是有时候找东西……”
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行了,以后注意点就行。”
妈的语气不重,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哥李军在一旁喝着闷酒,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也可能根本不在乎。
他最近在外面跟人合伙搞了个小建材生意,整天焦头烂额,回家来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那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里结束了。
我以为,妈说了话,嫂子总该收敛了。
可没想到,那天晚上十点多,我的门又被敲响了。
还是那熟悉的,小心翼翼的两声。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我猛地拉开门,看到嫂子那张有些惊慌的脸。
“嫂子!你到底想干嘛?”
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她被我的态度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手里攥着一件什么东西。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是不是要交卷子钱?”
“钱的事我妈会给我的!不用你操心!”
我压低声音吼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妈今天都说你了?你能不能别再来了!算我求你了!”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射出去。
嫂子的脸,在灯光下,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攥着手里的东西,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下了楼梯。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世界终于清净了。
可我的心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快。
反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闷得发慌。
第三章 那碗冷饭
自从那晚我对嫂子发了火,她真的没再来过。
我的阁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楼道里的闲话,似乎也渐渐平息了。
我本该松一口气,专心复习。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比以前更乱了。
每天晚上,到了九、十点钟,我都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着楼梯口的动静。
可那里,除了偶尔有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再无其他。
那个曾让我烦躁的敲门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家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嫂子的话更少了。
饭桌上,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吃饭,不再给我夹菜,也不再劝我多吃点。
她好像刻意在躲着我。
有时候在狭窄的客厅里迎面遇上,她会立刻低下头,侧身让我先过,整个过程,眼睛都不抬一下。
她瘦了,眼窝下面,总带着一圈淡淡的青色。
我哥李军的生意,好像很不顺利。
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也越来越重。
有时候,半夜里,我能隐约听到他们房间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多半是我哥在吼,嫂子在低声地哭。
有一次,我下楼上厕所,正好撞见我哥从他们屋里出来。
他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看什么看!读你的书去!家里这些破事不用你管!”
他吼完,摔门就出去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透过门缝,我看到嫂子一个人坐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的。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
妈也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
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天晚饭,桌上摆着四个菜,一盘炒青菜,一盘花生米,一盘咸菜,还有一碗剩了半盘的红烧肉,是前天剩的,又热了一遍。
我哥没回来。
妈,嫂子,还有我,三个人默默地吃着。
“陈娟,”妈突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疲惫,“阿军的生意,到底怎么样了?”
嫂子扒饭的动作停住了。
她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妈,没事,就是……就是最近周转有点难,会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很干涩。
“好起来?我看是越来越糟!”
妈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那是什么做生意的料!从小就好高骛远!当初我就不让他搞,非不听!现在好了,把家里这点底子都快折腾光了!”
“妈,您别这么说阿军,他压力也大。”
嫂子小声地辩解着。
“压力大?压力大就能天天喝大酒,回家就摔摔打打吗?我告诉你陈娟,你别太惯着他!男人是不能惯的!”
妈的情绪有些激动。
嫂子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只是用筷子尖,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那碗饭,早就凉了。
我坐在旁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哥生意失败了?家里没钱了?
这些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烦恼着嫂子对我的“骚扰”,烦恼着邻居的闲话。
我甚至,还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愧疚感。
我看着嫂子那张憔ें悴的脸,想起她之前每次来我房间时,那双总是带着紧张和一丝期盼的眼睛。
我开始怀疑,事情,也许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那些在我看来荒唐可笑的借口,背后会不会……藏着别的原因?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顿饭,我吃得如坐针毡。
嫂子碗里的那碗冷饭,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冰冷,又沉重。
吃完饭,我逃也似的回到我的阁楼。
我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满脑子都是嫂子那苍白的脸,和她那句“会好起来的”。
夜深了,我哥还没回来。
楼下,爸妈房间的灯熄了。
隔壁,嫂子的房间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鬼使神差地,悄悄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
我想去看看她。
或者,说一句“对不起”。
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下去。
我怕,我怕我的出现,会让她更难堪。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听到了楼下大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
是我哥回来了。
紧接着,是酒瓶子摔碎的刺耳声响,和我哥带着哭腔的怒吼。
“完了……全完了……”
然后,是嫂子惊慌的呼喊,和压抑的哭声。
我蹲在黑暗的楼梯口,浑身发抖。
我知道,这个家,出事了。
第四章 摊牌的那个夜晚
我哥的生意,彻底赔了。
不仅把前几年攒下的几千块钱全赔了进去,还欠了外面一屁股债。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里炸开了锅。
我哥整个人都垮了,白天蒙头大睡,晚上就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就发脾气。
家里再也听不到电视的声音,只剩下我妈的唉声叹气,和我哥的醉话连篇。
钱,成了这个家最大的难题。
我马上就要高考了,考完就要报志愿,上大学,哪一样不要钱?
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听到我爸妈在屋里小声地商量。
“要不,把我的养老钱先拿出来?”是我爸的声音。
“那点钱怎么够?那是给你看病用的!”我妈立刻反驳。
“那怎么办?总不能耽误了小伟……他是我们家唯一的指望了……”
我躺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心里又酸又堵。
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家都这样了,我还要花那么多钱去上学。
有一天,我对我妈说:“妈,要不……我不考了吧。我去找个活干,帮我哥还债。”
我妈听了,愣了半天,然后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那一巴掌不重,但打得我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混账话!”
我妈也哭了。
“我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你上大学!你哥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没出息,我们老李家就真的没指望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不敢提不上学的事。
我只能更疯狂地看书,做题。
我告诉自己,只有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挣大钱,才能把这个家从泥潭里拉出来。
就在这片愁云惨雾里,我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
嫂子,好像比以前更忙了。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完早饭,就匆匆出门。
有时候我晚上温书到半夜,还能听见她才回来的开门声。
她去干什么了?
我问我妈,我妈摇头说不知道。
“估计是回娘家借钱去了吧……唉,也难为她了。”
我哥对她的早出晚归,似乎毫无察觉,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失败里。
家里唯一的变化是,饭桌上的菜,偶尔会多一小盘肉。
我高考前一个星期,班主任让我们每人交二十块钱,买一本最新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二十块,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回家跟我妈说,我妈当时正在为几毛钱的菜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一层打开,拿出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毛票,数了半天,才凑够了十块钱。
“小伟,你先拿着,剩下的……妈再去想想办法。”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歉疚。
我拿着那十块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我决定,明天去跟老师说,那本书我不要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还是那两声,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嫂子。
这么久了,她竟然又来了。
我心里的火气,怨气,在那一刻,都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坐起来,没有出声。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嫂子。
她以为我睡着了,动作很轻很轻。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到我的书桌前。
我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她。
我看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轻轻地放在我的书本下面。
然后,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在里面摸索着什么。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她到底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我哥在楼下房间里,大概是翻身,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嫂子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手里的东西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是一个毛线团,滚到了我的床边。
借着月光,我看到她慌忙地蹲下身去捡。
黑暗中,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猛地打开了床头的小台灯。
“嫂子!”
橘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阁楼。
也照亮了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她吓得“啊”了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手上,还缠着几圈毛线。
而在她的脚边,散落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已经织好的,或者织了一半的毛衣袖子,还有几根明晃晃的毛衣针。
我的目光,顺着那毛线,落在了她的手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原本白皙秀气的手,此刻布满了红肿的口子和厚厚的茧子,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劳作而变得粗大变形。
这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多岁女人的手。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之前所有想不通的环节,在这一刻,全都串联了起来。
她那些荒唐的借口,那些在我房间里短暂停留的夜晚,那些楼道里的闲言碎语……
她不是来找什么顶针,也不是来找什么衬衫。
她是在利用我阁楼里这唯一一盏深夜还亮着的灯,偷偷地干活。
因为我哥的大男子主义,绝不会允许她去做这种在他看来“丢人”的、像农村妇女一样的手工活来贴补家用。
因为我妈的敏感,她不敢在楼下开灯。
所以,她只能选择我这里。
这个家里唯一安全、唯一有光的角落。
而我,我这个被全家寄予厚望的大学生,却把她的苦心当成了驴肝肺。
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揣测她,用最伤人的话语攻击她。
我就是个混蛋!
“我……我……”
嫂子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想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可手抖得根本不听使唤。
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蹲在她面前。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把那些散落的毛线团,毛衣袖子,一根根的毛衣针,全部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她的布包里。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抬起头,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上满是泪痕,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委屈,和一种被撞破秘密后的绝望。
“嫂子……”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对不起。”
第五章 那把钥匙
我说出“对不起”那三个字之后,嫂子哭得更凶了。
但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无声的哽咽。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把头埋得很低,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手足无措地蹲在她面前,心里像被刀子反复地割。
我这才看到,被她压在书本下的,是十块钱。
皱巴巴的,跟白天我妈给我的那十块钱一模一样。
这两份钱凑在一起,正好是二十块。
是那本高考指南的钱。
原来她今晚来,是给我送钱的。
我的眼眶一热,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嫂子,你别哭了。”
我笨拙地安慰着。
“是我不好,我是个混蛋。”
她摇着头,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不怪你……是我……是我吓到你了……”
她断断续续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
我哥的生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欠了外面快两万块钱。
在1990年,两万块,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哥彻底垮了,嫂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托娘家亲戚,从南方一个毛线厂里,接了这种织毛衣的私活。
织一件成人的毛衣,手工费是五块钱。
她手快,不眠不休地织,一个月也就能挣个百十来块。
这点钱,对于巨额的债务来说,是杯水车薪。
但至少,能让家里的日子过下去,能给我凑齐学费。
“你哥那人,死要面子。”
嫂子擦着眼泪,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我要是让他知道我干这个,他会觉得我丢他的人,肯定会跟我闹。”
“所以……你就只能晚上偷偷地织。”
我接过了她的话。
“嗯。”她点点头,“家里就你这儿晚上还亮着灯,我就……我就想借点光。每次都怕打扰你,看一眼就赶紧走。”
我心如刀绞。
我想起她那些“找顶针”、“穿针线”的借口。
那根本不是借口,那是真的。
她是在借着我桌上的灯光,干那些最细致的活。
而我,却把这一切,想象得那么龌龊不堪。
“楼道里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我问,声音在发抖。
嫂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所以,那天我妈说了你,你就再也没来了。”
她又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怕……我怕真的影响到你高考。你是我们家唯一的指望了。”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可我却连他们在我背后默默的付出,都看不到。
那一晚,我们俩在阁楼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我觉得,我和嫂子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拿着那凑齐的二十块钱,去学校买了书。
回家的路上,我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口有个配钥匙的老师傅。
我把我阁楼门上的那把小铜锁,递给了他。
“师傅,这锁,能修吗?”
这把锁早就坏了,只能从外面锁,里面却扣不上。
这也是为什么,嫂子每次都能轻易推门进来。
老师傅看了看,说:“锁芯坏了,修不了,换个新的吧。”
“不,师傅,”我摇摇头,“我就要这个。您能不能帮我把它改成……能从里面反锁的?”
老师傅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接了过去。
“行吧,我给你捣鼓捣-鼓。”
半个小时后,我拿着那把修好的旧铜锁回了家。
晚上,我趁家里没人,把锁重新装了回去。
我又去了巷子口,把家里大门的钥匙,多配了一把。
夜里,十点。
我听到嫂子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
我知道,她大概是要去公共水房洗漱,为她漫长的“夜班”做准备。
我打开阁楼的门,走了下去。
我们在楼梯口遇上了。
她看到我,眼神又习惯性地躲闪了一下,低下头,想让我先过。
我没有动。
我伸出手,把那把崭新的,还带着金属冰凉触感的大门钥匙,放进了她的手心。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嫂子,”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阁楼的钥匙。”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我阁楼的钥匙。
我阁楼的钥匙,就挂在那把旧铜锁上。
我给她的,是这个家的钥匙。
是一份通行证。
是一份承诺。
她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的手攥紧了那把钥匙,攥得很紧很紧。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我的阁楼。
我把门,从里面,轻轻地扣上了。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这个小小的阁楼,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王国。
它也是嫂子的避风港。
第六章 毛衣针的声音
从那天起,我的阁楼,有了第二个主人。
每天晚上,等我爸妈都睡下,我哥也喝得烂醉回来之后。
我阁楼的门,就会被钥匙轻轻地打开。
嫂子会像一道安静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她不再找任何借口。
她会先看看我,如果我在学习,她就冲我点点头,然后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在我的床边,铺一个小马扎坐下。
如果我睡了,她就会把动作放得更轻。
然后,她会从她的布包里,拿出那些毛线和毛衣针。
很快,阁楼里就会响起一种细微而又有节奏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是毛衣针相互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却很执着,像不知疲倦的春蚕,在静谧的夜里,啃食着桑叶,也啃食着漫漫长夜。
我不再觉得那声音是噪音。
我坐在书桌前,在灯下奋笔疾书。
身后,是嫂子在飞快地舞动着手指。
我们俩,一个在为这个家的未来搏一个前程。
一个在为这个家的现在,缝补着一个个破洞。
我们之间,隔着三米的距离,却好像在同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
我们很少说话。
有时候,我做题做累了,会回头看看她。
她总是低着头,神情专注,昏黄的灯光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手上的动作快得惊人,那两根细细的毛衣针,在她手里,像是有了生命。
有时候,她会停下来,捶捶自己僵硬的后背,或者揉揉酸涩的眼睛。
每到这时,我就会把我那杯早就晾好的凉白开,递过去。
她会接过去,冲我笑笑,那笑容里,有感激,也有温暖。
我高考那天,她比我妈还紧张。
早上,她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一根油条。
“小伟,吃了这个,保你考一百分。”
她把碗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熬得通红。
我知道,她又织了一整夜。
我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她和我妈。
我妈在焦急地张望。
而她,就静静地站在我妈身后,手里,提着我的那个大搪瓷缸子,里面肯定装满了她晾好的绿豆汤。
看到我,她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是我见过,她笑得最灿烂的一次。
后来,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
一所南方的,重点大学。
拿到通知书那天,我妈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我爸背着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好,我们老李家祖坟冒青烟了!”
我哥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出息!”
只有嫂子,她没有哭,也没有大声地笑。
她就站在人群后面,安静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比我阁楼里那盏15瓦的灯泡,还要亮。
我知道,那是我挣来的光,也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光。
我去上学的前一晚,她又像往常一样,来到我的阁楼。
但她没有织毛衣。
她递给我一个布包,很厚,很重。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深蓝色的毛衣。
款式很简单,但针脚细密,织得又平整又厚实。
“南方的冬天,湿冷,你穿这个,能暖和点。”
她说。
我又看到布包的角落里,放着一沓钱。
有大有小,被一根红线仔细地捆着。
“这……这是我这几个月攒的,不多,你拿着,在外面别亏待自己。”
我看着那件毛衣,看着那沓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抓起她的手。
那双手,比我上次看到时,更加粗糙了。
上面的口子,旧的结了痂,新的又裂开,像一块饱经风霜的土地。
“嫂子,等我。”
我看着她,郑重地说道。
“等我毕业了,挣钱了,这个家,我来扛。”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好,嫂子等你。”
我走了之后,那个小阁楼,就彻底成了嫂子的“工作室”。
我妈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她抱着嫂子,哭了很久。
我哥知道后,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没出门。
出来后,他像变了个人,不再喝酒,不再抱怨,跟着一个老师傅,老老实实地学起了修车的手艺。
生活,好像都在慢慢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很多年以后,我们家早已经搬离了那个拥挤的筒子楼。
我哥的修车铺,也开得有声有色。
我的事业,也算小有所成。
但每到冬天,我都会穿上那件深蓝色的毛衣。
它已经有些旧了,但穿在身上,依然那么暖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仿佛还能听到耳边传来那熟悉的,细微的声响。
咔哒,咔哒,咔哒。
那是我记忆里,最动听的声音。
它告诉我,在一个贫瘠而又窘迫的年代里,曾有一个女人,用她粗糙的双手,和一颗坚韧的心,为这个家,织出了一片最温暖的希望。
那咔哒、咔哒的声响,不再是搅乱我心神的噪音,成了这间小屋里,最安稳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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