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儿,听起来就跟编故事一样,但它就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一个被盖棺定论快三十年的“头号战犯”,死了二十多年后,国家突然要给他颁发一枚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纪念章。
这事儿搁谁身上,谁都得懵圈。
2015年,北京城里到处喜气洋洋,庆祝抗战胜利70周年。
黄维的女儿黄慧南,就在家里接到了统战部打来的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客气又正式,通知她去替她父亲黄维领一枚纪念章。
挂了电话,黄慧南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那个爹,在历史书里是淮海战役被俘的国民党兵团司令,是功德林战犯管理所里的“顽固分子”,蹲了二十七年大牢才放出来。
这么一个人,怎么就跟抗战英雄的荣誉挂上钩了?
这枚小小的金属牌子,背后牵扯出的,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时代拧巴又复杂的故事。
黄慧南对自己这个爹,感觉挺分裂的。
说熟悉吧,也熟悉,毕竟“黄维”这个名字,从她懂事起就跟影子一样跟着她,是历史课本上的一个符号,是别人嘴里那个“国民党大官”。
说陌生吧,那是真陌生。
她1948年9月出生,刚满月,她爹就被蒋介石一纸调令,从武汉的“象牙塔”里拽出来,推上了淮海战场那个大磨盘。
黄维自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一个搞军事教育的,对带兵打仗那套人情世故、派系倾轧烦透了,只想等仗打完了回去继续当他的校长。
可老蒋不答应,硬是把第十二兵团这块烫手山芋塞他手里。
他就这么稀里糊糊地去了,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家。
等他再出来,已经是1975年的事了。
二十七年,黄慧南从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这二十七年里,她对“父亲”这个词的全部理解,都来自她的姨父黄崇武。
黄崇武是抗日烈士黄梅兴将军的儿子,他给了黄慧南一个完整的童年。
而那个亲爹,只是档案里的一行字,是偶尔被允许探视时,隔着一段距离,穿着一身蓝色囚服的模糊身影。
她上高中那会儿,组织上安排了一次正式会面。
记忆里,那个男人局促不安地坐在她对面,小心翼翼地问她学习怎么样,将来想考什么大学。
那感觉,不像父女见面,倒像是两个陌生人在进行一场尴尬的相亲。
黄慧南心里别扭,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那道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二十多年的高墙和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直到特赦后,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可这位曾经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将军,回到家里,变成了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甚至有点木讷的老头。
他跟女儿聊天,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问的都是工作顺不顺心。
那些金戈铁马的过去,他一个字都不提,尤其是抗日那段。
黄慧南以为他忘了,或者是不想提那些失败的经历。
直到1979年秋天,黄维跟着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到南方转了一圈回来,突然对女儿说,想让她陪着去一个地方——罗店。
上海郊区的一个小镇。
黄慧南当时不明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她爹为什么这么执着。
等她跟着父亲站到那片土地上,听着他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场仗,她才明白,有些记忆不是忘了,而是刻得太深,深到平时不敢去碰。
时间倒回1937年。
那年头的黄维,三十出头,刚从德国军事学院喝完洋墨水回来,一脑子的德式战术理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可他一脚踏上国土,还没来得及回学校报到,就被直接塞进了开往上海的军列。
淞沪会战打响了,他被任命为第十八军第十一师师长,任务是守住罗店。
罗店那地方,在地图上不起眼,但在当时的战场上,是命门。
日本人为了拿下它,把压箱底的精锐部队“天谷支队”都派上来了。
飞机、大炮、坦克、毒气,海陆空一体化,打的是立体战争。
日本人的飞机跟不要钱似的,先把阵地来回犁几遍,天上还飘着观测气球,给他们的炮兵校正坐标。
炮火一停,烟雾弹就打过来了,白茫茫一片里,日本人的坦克和步兵就冲上来了。
国军这边呢,装备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白天,在人家的炮火覆盖下,基本抬不起头,阵地丢了是常事。
弟兄们只能凭着一腔血勇,硬扛。
到了晚上,再组织敢死队,把白天丢掉的阵地一点一点抢回来。
一天又一天,白天丢,晚上抢,阵地上的土都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黄维亲眼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一茬一茬地倒下去。
营长打光了,连长顶上;连长没了,排长上。
整个镇子,最后被打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后来人们都管罗店叫“血肉磨坊”。
十八军是中央军的王牌,可这一仗打下来,骨干伤亡殆尽,元气大伤,不得不撤下去休整,直到第二年的武汉会战才缓过劲来。
四十二年后,黄维带着女儿又站在这片土地上。
他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些埋在上海郊外阵地上的弟兄们。
那些年轻的脸,那些喊着“杀”就冲上去的身影,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那一刻,黄慧南才真正走近了父亲的内心世界,理解了他沉默背后那如山的沉重。
其实,黄维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不服气”。
被俘之后,他一直琢磨,自己带的是全美械装备的精锐兵团,怎么就输给了装备远不如自己的解放军。
所以特赦之后,他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申请要去西柏坡看看。
他想亲眼瞧瞧,毛主席当年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地方,指挥着“小米加步枪”,打败了他这个科班出身的将军。
当他真的走进那个土坯房搭建的作战指挥室,看到墙上简单的地图,桌上陈旧的电话,他那点仅存的“不服气”一下子就没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打仗打的不仅仅是武器和战术,更是人心。
说起来也巧,黄维和毛主席的缘分,早在几十年前就定下了。
1924年,黄维还是个愣头青,跑去报考黄埔军校。
当时负责招生工作的,正是毛主席。
也就是说,在那个决定了黄维一生命运的考场上,面试官就是他后来的对手。
五十多年后,1976年毛主席逝世,黄维作为治丧委员会的成员,去为这位曾经的“面试官”守灵。
有记者拍下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黄维,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瞬间,历史仿佛在他身上打了一个结。
1989年3月,黄维在北京去世。
他走之前,还在跟老朋友文强念叨,说自己身体还行,脑子也清楚,一定要为祖国和平统一做点事。
他写信,写文章,呼吁在台湾的老同学、老同事们能常回家看看。
他甚至都计划好了要去台湾一趟,想亲身去弥合那道海峡。
可惜,就在他参加完两会,准备动身的前夕,突发心脏病,两天后就走了。
他去世二十六年后,那枚迟到的抗战纪念章,由他的女儿代为领取。
这枚奖章,是对他四十年代在罗店血战的肯定,也是历史在兜兜转转之后,给出的一个复杂而温情的注脚。
黄维未能成行的台湾之旅,成为他一生最后的遗憾。
那张未曾兑现的机票,或许比任何墓志铭都更能概括他的一生——一个始终在路上,不断寻找归属与认同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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