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股“闭馆潮”悄然席卷全国多家博物馆。或因设施维护,或因运营压力,不少曾经门庭若市的场馆,选择暂时或长期关上那扇承载历史的大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南海之滨的深圳博物馆——它不仅没有陷入沉寂,反而在舆论场中意外“火”了,以一种独特而质朴的姿态,闯入了公众视野。
这一切,始于一个看似戏谑的对比。当全国文博界为某幅天价古画《江南春》在拍卖市场的惊鸿一瞥而神经紧绷,连夜盘点馆藏生怕有所疏漏时,深圳博物馆的从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网友们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发现,这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并非价值连城的青铜玉器,而是梳子、镜子、花拖鞋、工服、毛毯、旧手机、老工资条……甚至有人戏言:“在深圳博物馆摔一跤,赔全场的钱可能不超过二十块。”
这座诞生于1981年、几乎与特区同龄的博物馆,其核心展陈,精准地聚焦于“改革开放”与“历史民俗”。走进其改革开放展览馆,时间仿佛倒流至几十年前:印着“深圳欢迎您”的褪色T恤、字迹模糊的暂住证、计算到几毛几分的泛黄工资单、老式传呼机、铁皮玩具车……这些物件,稀疏平常,随处可见,几乎在每个中国家庭的角落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影子。
也难怪网友@老王会调侃:“去转了一圈,敢情馆里就数我年纪最大。”更有@阿珍晒出自家2008年出租屋的圆镜,与馆内展品如出一辙;@电子厂阿强翻出的2005年工资条,几乎就是展柜内的复刻版。
戏谑之声背后,是一个尖锐的提问:当全国许多博物馆因追求“高大上”、守护“镇馆之宝”而倍感压力甚至陷入运营困境时,这座看似“寒酸”、展品“不值钱”的深圳博物馆,凭什么能火?它的走红,仅仅是因为“穷”得清奇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深圳博物馆的“火”,在于它完成了一次博物馆价值的“底层叙事”转向。它不再仅仅仰望庙堂之高,专注帝王将相的文治武功、才子佳人的艺术珍玩;而是俯身倾听,将目光投向了构成城市乃至国家发展最广大基座的普通人——那2亿多默默无闻的建设者、打工者、迁徙者。
这里的每一件展品,都浸透着汗水与温度。那件褪色T恤,可能是一位外来工踏入深圳时最体面的行头;那张暂住证,承载着一个家庭对未来的全部憧憬与数次奔波办证的艰辛;那份微薄的工资条,凝结着流水线上无数个重复日夜的青春。
正如一篇题为《被群嘲的深圳博物馆,到底有没有东西可看?》的文章所言:“这些物品的经济价值或许微不足道,但它们的情感价值与历史文献价值,构成了一个时代最真实的肌理。”
馆长曾笑言,自己捐了百余件物品后,“家里干净多了”。这句轻松的玩笑,却瞬间击中了无数人的情感软肋。它揭示了一个事实:深圳博物馆所收藏的,并非古董,而是“当代史”;不是奇珍,而是“生活的化石”。它用最平凡的物质载体,保存了一个狂飙突进时代里,最普遍、也最易被忽略的生命轨迹与集体记忆。
因此,深圳博物馆的走红,恰恰反衬出当前部分博物馆面临的困境根源之一:与公众日常情感的疏离。当一些博物馆沉迷于“宝物”的争夺与展示,为安保、保险、修复费用焦头烂额,无形中筑起了高雅却冰冷的围墙时,它们与普通参观者之间“何以为我”的情感联结便可能断裂。公众或许会为一件国宝的技艺惊叹,却难以为之感动落泪。而深圳博物馆,则让每一个走进来的普通人,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或父辈的影子,找到情感的共鸣与归属。这种“共情力”,是任何高科技互动装置或豪华展陈都难以替代的核心吸引力。
这并非否定传统博物馆收藏、研究、展示珍贵文物的核心职能。相反,深圳博物馆的实践,恰恰拓展了“博物”的边界,丰富了博物馆的谱系。它告诉我们,博物馆不仅可以收藏“文明的巅峰”,也可以收藏“时代的体温”;不仅可以展示“历史的厚度”,也可以记录“生活的广度”。当一个博物馆愿意蹲下身来,仔细擦拭一个打工妹用过的梳妆镜时,它守护的,是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最真实、最滚烫的“里子”。
所以,当“闭馆潮”折射出部分博物馆在定位、运营与公众连接上的迷茫时,深圳博物馆的“火”提供了一种清醒的启示:博物馆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它拥有什么,更在于它为什么人而存在,记住了谁的故事。城市的奇迹,从来不是从某件冰冷的文物开始的,而是从无数个普通人怀着梦想说“对不起,借过”,然后埋头苦干开始的。那些平凡的“对不起”,最终汇聚成了时代澎湃的“谢谢你”。
若问深圳博物馆值不值得去,或许可以这样回答:那里没有令人炫目的国之重器,但那里,有一段你我皆参与其中的、热气腾腾的来时路。它的面子或许不够“体面”,但它的里子,足够真诚,也足够沉重。在这个意义上,深圳博物馆的火爆,不是偶然,而是对博物馆本质一次温暖而有力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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