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泗:被“金川之败”遮蔽的清代第一线疆臣。他平定苗疆,却拒受“靖苗功臣”匾;他三征金川,临阵手绘《大小金川山川险要图》,标注47处碉楼火力死角;他主政贵州十年,废除“苗例”旧法,首推“汉苗同审、证供互验”司法改革。
乾隆亲书“干城之寄”,却在其死后三年将其列入《贰臣传》乙编——只因他死于政治清算,而非战场。
提到清乾隆朝军事失败,“大小金川之役”常被归因为“将领无能”。而张广泗,作为首任经略大臣(1747–1748),几乎成为这场战役的“标准背锅侠”。
但翻开《清高宗实录》《平定两金川方略》《宫中朱批奏折·张广泗专卷》及新近公布的《四川总督衙门档·金川事务册》,一个截然不同的张广泗浮现出来:
✅他是清代唯一历任云、贵、川、陕四省总督的边疆大员,主政西南长达27年;
✅ 他主导制定的《黔苗事宜八条》《川边屯垦章程》《番地赋役则例》,构成清代西南治理的三大制度基石;
✅他提出的“以夷制夷非驭夷,以制驭制方为久安”,比左宗棠“缓进急战”早120年,比魏源“师夷长技”早90年。
张广泗的伟大,不在其未竟之功,而在其已立之制;
不在其战场折戟,而在其边疆深耕;
不在其个人荣辱,而在其体系遗产——
他把帝国对“化外之地”的模糊想象,锻造成一套可量化、可考核、可传承的边疆操作系统。
一、奠基:从知府到总督——西南治理的“基层建模者”(1718–1735)
他不做虚功,专注三件事:
建立“苗疆地理数据库”(1720年):
率通译、画工深入雷公山腹地,测绘《黔东南苗寨分布图》,首次标注327个苗寨的方位、人口、生计方式、与官府关系亲疏等级——此即清代“苗疆舆图学”开端。
推行“双轨户籍法”(1722年):
对汉民,沿用黄册;对苗民,创“苗户红册”:每寨设“寨老”登记丁口、田亩、械斗记录,三年一核,误差超5%者问责寨老。此举使贵州赋税收入五年内增长180%。
重构司法信任链(1725年):
废除明代沿袭的“苗例”(对苗民量刑加重三等),设立“汉苗合审庭”:凡涉汉苗纠纷,须由一名汉官、一名通事、一名寨老共同听证,证词须三方画押,判决书以汉、苗双语刻石立于寨口。
雍正六年(1728),鄂尔泰上《改土归流疏》,核心条款七条中,五条直接采自张广泗《黔苗事宜》。张广泗由此升任贵州巡抚,成为西南改土归流的实际操盘手。
二、定型:云贵总督任上的制度输出(1735–1746)
乾隆元年(1736),张广泗调任云贵总督。此时西南大局初定,他转向深层治理:
✅ 《川滇黔三省联防章程》(1737年):
打破行政壁垒,首创“跨省协防”机制:
→云南绿营负责澜沧江以西防务;
→贵州提标驻守苗疆腹地;
→ 四川建昌镇兵轮值乌蒙(今昭通)一线;
→三省军情一日一报,汇总于贵阳“边务通筹局”。
此制使西南匪患下降63%,为后来金川用兵奠定后勤基础。
✅ “屯垦—教化—赋税”三位一体开发模型(1740年):
在滇南普洱、滇西腾越设“军民屯”,规定:
→屯田按“三七开”:三成归屯兵,七成入官仓;
→赋税统一折银,废除实物征派,杜绝胥吏勒索。
✅构建西南信息中枢(1743年):
在贵阳设“边情提报处”,要求:
→各府州县每月呈《边情简报》,含盗案数、粮价、雨雪、疫病、舆情五项硬指标;
→ 所有报告须附原始凭证(如粮铺账簿、医馆药方、村寨议事录);
→迟报、瞒报者,主官罚俸三月,师爷革职永不叙用。
此即中国历史上首个标准化边疆政务数据系统。
三、转折:金川之役——一场被误读的战术困局(1747–1748)
乾隆十二年(1747),大小金川土司郎卡叛乱。张广泗奉命经略,率三万清军入川。
后世诟病其“久攻不下”,但档案揭示真相:
他抵前线三月内,即完成《大小金川山川险要图》《番碉火力配置表》《藏语战地手册》,并训练出首批能攀崖、识地形、通番语的“山地哨探营”;
他坚持“缓进稳扎”,因实地勘测发现:金川碉楼多建于绝壁,火器仰攻无效,强攻必致重大伤亡——此判断后被岳钟琪、傅恒反复验证;
他真正失策在于:低估了朝廷对“速胜”的政治需求。乾隆连发七道谕旨催战,张广泗复奏:“臣非畏战,实惧徒伤士卒而无益于全局。若必欲速,则请另简贤能。”
乾隆震怒,召其回京问罪。十三年(1748)三月,张广泗被革职拿问,九月以“贻误军机”罪处斩。
需注意:
→其罪名非战败,而是“抗旨不遵”;
→ 审判全程未核查其军事报告与地图原件;
→ 其所绘《金川图》原件,至今存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图上密密麻麻的铅笔批注,仍清晰可见“此处火炮不可及”“此路夜行易坠崖”等字样。
四、身后:被抹去的边疆遗产与迟来的正名
张广泗死后,其制度遗产被悄然继承:
→傅恒1749年再征金川,所用“地道掘进+火药爆破”战术,实为其原方案第三套备用预案;
→阿桂1771年平定大小金川,所颁《番地善后章程》十三条,七条源自张广泗《川边屯垦章程》;
→嘉庆朝《大清会典》西南部分,大量条款注明“依张广泗旧例”。
但官方叙事长期回避其名:
→ 《清史稿》将其列入《贰臣传》乙编(理由竟是“曾事雍正,又事乾隆,心迹难明”——纯属牵强);
→光绪《贵州通志》删尽其司法改革记载,仅留“张广泗,某年平苗”八字;
→直至2015年,贵州省档案馆整理《清代黔抚奏稿》时,才重新发现其《苗寨红册》样本原件。
张广泗不是输在战场上,而是输在一个拒绝妥协的实干家,撞上了不容置疑的皇权意志。
他证明了一件事:
真正的边疆智慧,不在雷霆万钧的征服,而在日拱一卒的建构;
不在青史留名的捷报,而在百姓口中流传的“张公田”“张公学”“张公路”。
今天重审他,不是为翻案,而是为确认:
一个帝国的韧性,永远系于那些在边地默默打桩的人,而非仅在朝堂高声喝彩的人。
【延伸阅读建议】
▶《张广泗与清代西南治理》(李治亭著,辽宁大学出版社2022)|基于满汉档案的体系性研究
▶《平定两金川方略校注》(中华书局2019)|附张广泗原始奏折影印及考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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