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血缘不再可靠，权力如何维系？
翻开《新五代史》，北宋史学家欧阳修用充满愤慨的笔调写下这样一段话："世道衰，人伦坏，而亲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异类合为父子"。这位理学大师显然对唐末五代那个时代的伦理崩坏深恶痛绝。在他眼中，父子兄弟互相残杀，外人却结为父子，简直是人伦颠倒的乱象。
但如果我们抛开道德评判，从历史演变的角度来看，这个"乱象"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更深刻的问题：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当传统的血缘纽带变得不再可靠，当亲生儿子都可能为了权力拔刀相向时，军阀们该如何维系自己的权力？答案就是收义子，用人为构建的"父子关系"来取代靠不住的血缘关系。
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个历史八卦，它实际上触及了一个政治学的核心命题：权力的合法性与稳定性究竟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当我们梳理完唐末五代这段历史，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
一、从府兵到募兵：一场改变历史走向的军事革命
要理解义子现象，必须先搞清楚唐代军事制度的巨大变革。这个变革不仅改变了军队的组织方式，更深刻地影响了整个社会的权力结构。
唐朝建国之初，继承了北朝以来的府兵制度。这是一种全民兵役制，所有成年男子都要自己准备粮食和武器为国家服兵役。这种制度最大的好处是成本低，士兵都是自备武装，国家不需要养常备军。但到了唐玄宗时期，随着国家不断开疆拓土，士兵需要长期在边疆驻守作战，服役期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同时国内土地兼并严重，均田制已经崩溃，很多老百姓连地都没有，就更不可能有余力为政府当兵。
于是朝廷被迫改用募兵制——花钱雇人当兵。这看似只是一个技术性调整，实际上却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募兵制下诞生了一种特殊的军事力量：牙军，也叫牙兵。这些牙军是节度使的私人卫队，从普通士兵中挑选最精锐者组成，战斗力强悍，待遇优厚。在一个军事化的社会里，当牙军简直是人生赢家。
但牙军也是一把双刃剑。他们实力强大，一旦利益需求得不到满足，就会发动兵变，直接把节度使给换了。所以对节度使来说，控制住这支危险的军队是头等大事。最可靠的办法当然是把军队交给最信任的人。亲儿子是首选，但如果亲儿子没这个能力，或者干脆就不够用，那收义子就成了必然选择。
到了唐末五代，局势更加混乱。黄巢起义让藩镇割据更加严重，各路军阀为了扩充兵力，疯狂招募士兵，甚至亡命之徒、强盗土匪都照单全收，只要能打仗就行。这时候问题就来了：怎么控制这帮危险人物？答案还是收义子。
二、从三国到唐代：认干爹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其实认义父义子这事儿在中国历史上由来已久。三国时期的吕布就是个认干爹专业户，先后认了丁原、董卓等好几个义父。但受儒家宗族观念的影响，这种现象在历史上并不普遍。
唐朝就不一样了。李唐皇室本身就有鲜卑血统，整个朝代的包容性极强。大量胡人融入华夏民族，很多传统观念都受到胡族文化的冲击。认义父义母、结拜兄弟这类行为在唐代变得特别常见。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安禄山。这个大胖子为了讨好唐玄宗和杨贵妃，居然认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杨贵妃当干娘。关键是当时的士大夫对此居然不觉得奇怪。
在唐代藩镇里，收义子更是家常便饭。比如河朔三镇之一成德镇的节度使李宝臣（原名李宝成），这个人本来是范阳节度使张锁高的义子，后来又转投安禄山当了干儿子。你看，在那个时代，认义父表示忠诚，收义子表示恩宠，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政治文化。
到了五代乱世，义子现象达到了顶峰，在军阀群体中几乎成了标配。以至于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专门批判这种现象。但批判归批判，这个现象确实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存逻辑。
三、朱温和李克用：两个义子帝国的兴衰
说到唐末五代的义子现象，有两个人物是绕不开的：后梁太祖朱温和后唐建立者李克用。这两个死对头，恰好都是收义子的高手。
先说朱温。这个人收了很多义子，其中最受宠的就是朱友文。朱友文原名康勤，《新五代史》记载他"幼美风姿，好学，善谈论，颇能为诗"，就是长得帅、爱读书、会说话、能写诗。朱温对这个义子的喜爱远超其他义子，甚至一度打算立他为太子。可惜最后朱温的亲儿子朱友珪看不下去了，发动政变杀了朱温，朱友文也一起遇害。这个悲剧其实很能说明问题：虚假的父子关系，在权力的诱惑面前真的不堪一击。
再说李克用。这个沙陀人起家于代北，跟随他的都是当时雄壮勇武的豪杰之士。李克用把这些人收为义子，组建了一支"义儿军"。相传李克用的义子有13个，后世小说演义中称为"十三太保"。但实际上，义儿军的规模远不止13人。《新五代史》记载，义儿军是以父子关系相维系的，下级将士是上级将士的义子，层层相连。这实际上是一种金字塔式的军事组织结构，用人造的血缘关系把整个军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后唐的崛起，主要就靠这支骁勇善战的义儿军打天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克用比朱温更聪明，他不仅仅是收几个义子放在身边，而是把整个军队都纳入这个"父子"体系，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权力网络。
四、制度的逻辑：为什么乱世需要"假父子"
唐末五代堪称中国历史上的大乱世，政治极度混乱，战争连绵不断，大小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种环境下，军阀们不得不用义子这种手段来凝聚力量、笼络人心。但为什么偏偏是义子？为什么不能用其他方式？
这里面有几个关键因素。第一，血缘关系在那个时代已经变得不可靠了。我们翻开五代史，到处都是父子兄弟互相残杀的故事。朱温的亲儿子杀了朱温，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称帝后也被部下所杀。在权力的诱惑面前，血缘纽带太脆弱了。
第二，纯粹的雇佣关系也不够牢靠。募兵制下的士兵是拿钱当兵，但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显然不能。士兵可能因为别人给的钱更多就跳槽，也可能因为待遇不满意就哗变。需要一种更强的纽带来维系军队的忠诚。
第三，义子关系恰好提供了一种折中方案。它比纯粹的雇佣关系多了一层情感和道德约束，但又比真正的血缘关系更灵活——你可以选择最优秀、最忠诚的人作为义子，而不必像亲生儿子那样只能听天由命。
从这个角度看，义子制度其实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理性选择。它是中唐以来募兵制下将领私兵发展到极致的产物。虽然从儒家伦理的角度看很荒谬，但从权力运作的角度看却很合理。
五、虚假的纽带终究靠不住
但是，再合理的制度设计，如果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最终还是会崩溃的。虚假的父子关系终究是靠不住的，即使有名分约束，五代依然是一个"兵强则逐帅，帅强则叛上"的时代。所谓的父子情谊，在权力的诱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朱温和朱友文的悲剧就是最好的例证。朱温那么宠爱朱友文，甚至想立他为太子，但最后还是没能保护他。朱友珪杀了父亲和这个受宠的义弟，自己当了皇帝。可是朱友珪的下场呢？他只当了几个月皇帝就被人杀了。权力的魔咒一旦启动，就停不下来了。
李克用的义儿军看起来更成功一些，确实帮助后唐打下了江山。但后唐的皇帝李存勖，最后也是被部下所杀。整个五代时期，几乎没有一个政权能够长久稳定，皇帝的平均寿命都很短。这说明什么？说明制度化的忠诚远比人为营造的血缘关系更可靠。
历史最终证明，只有建立在法律和制度基础上的权力结构，才能真正稳定长久。到了宋代，统治者吸取了五代的教训，开始建立一套完整的文官制度，用制度而不是人情来维系权力。虽然宋代也有很多问题，但至少在政权稳定性上，比五代强多了。
文史君说
唐末五代的义子现象，看起来是一个历史趣闻，但其实触及了政治学和人性的深层问题。在那个极端的时代，人们用极端的方式来解决权力和忠诚的问题。义子制度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既反映了制度的困境，也折射出人性的复杂。
今天我们回望这段历史，不应该简单地用道德标准去评判。欧阳修批判"人伦坏"，但他生活在太平年代，很难理解乱世的生存逻辑。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收义子可能就是活下去、保住权力的唯一办法。
但历史也告诉我们，任何建立在虚假基础上的制度，最终都会崩溃。真正长久的，是那些建立在理性和制度基础上的秩序。这或许就是历史能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参考文献
[宋]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华书局，2015年。
王庚武：《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中西书局，2014年。
谷霁光：《泛论唐末五代的私兵和亲军、义儿》，《历史研究》1984年第2期。
（作者：浩然文史·文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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