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前行,刚行出几十里。
马夫惊慌禀告:“时小姐,前方山崩了,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通行。”
风雪渐盛,前方谢孤鸿的侍卫们正在清理碎石。
只能又停顿歇息。
小雪搀扶我进了附近一处山洞,避寒取暖。
进了洞口,便见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已生了火,谢孤鸿就坐在火堆旁。
他的喜嬷嬷热情招呼我一同歇息,随后领着小雪出去抱柴。
柴火霹雳,只余我与谢孤鸿。
我隔着燃烧的火焰,借着火光,去瞧对面的谢孤鸿。
他微闭着双目,一身红衣,清隽俊朗。
我们成婚时,是在国丧期间,因不能大操大办,于是只能穿着寻常的衣服拜过天地就算成了婚。
那晚。
谢孤鸿与我饮过合衾酒,便同我保证。
之后一定会让我穿上凤冠霞帔,他红妆十里替我补上婚嫁之仪。
那天开始,我就在期盼,待我们穿上婚嫁礼服,会是如何模样。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悸。
如今再着嫁衣,却是各自婚娶,再不相干。
我隔着蹿高的火焰,就这样静静地,失神看着谢孤鸿。
不知过了多久,谢孤鸿乌黑眼眸平静朝我看过来,平静的眸光里带着明显的厌恶。
我迅速别开眼。
他却冷然紧绷着一张脸,开了口:“时惊鹊,薛家并无喜讯,也并无纳妾之意。”
山洞狭小,寂静得只能听见急促的喘息声。
冷汗浸湿后背,我的心跳从胸腔里用力往外撞着。
他是……都知道了?
然而,下一瞬就又听他说:“时惊鹊,给薛洵之那浪荡子做外室,是你自愿还是家人定下的?”
他竟以为我是给薛洵之做外室。
外室,是比妾还要低贱的。
也不怪他如此想。
阿爹出事时,他曾上门来问过的,他问我是不是怕拖累他,才与他和离。
他在雨中站了整夜,说若阿爹有冤屈,他替我申;
他把房契地契交给我,他说他会努力科考入仕,替我撑起时家门楣。
那时我怎么说的?
我说:“替我撑起时家门楣?谢孤鸿,你一无权势二无根基,往后更是无能,你倒是说说要替我怎么撑?”
我还说:“若你真的想再娶我,那便认回谢相这个父亲,给我荣华富贵,我还能忍着恶心和你这个废人在一起。”
谢相是他发誓断绝关系的父亲,更是为了扶正外室逼死他母亲的仇人。
我捡最伤人的话说,也将他伤了个彻底。
收回思绪,我低下眼,强扯出一抹苦笑:“我若不愿,没人能让我低头,我自是心甘情愿的。”
“薛洵之虽浪荡多情,但家财万贯,对外室更是愿花千金哄着,我就是欣赏他性情做派,与我一样。”
谢孤鸿厌恶的眸光几乎是直直扎了过来。
犀利得我不敢抬头去看他。
他冷笑一声,讥嘲淡淡从唇角溢出。
我紧攥着手心,任他的漠然冰冷,刺得我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
小雪拿着婚书进来,慌慌张张打破了这沉寂。
“时小姐,婚书都被风雪弄潮湿了……”
她走得急,被碎石一绊,整个人‘砰’地向前栽在谢孤鸿面前,怀中婚书‘唰’地散开,摊开在地。
谢孤鸿垂眸,目光落在那纸幽契上——
【今有薛家郎君宥舟为国捐躯,哀其魂孤,时家女惊鹊自愿与君结下幽契。】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小雪手快,忙将婚书捡起爬了起来。
我呼吸已经变轻,突然又想起谢孤鸿有夜盲症,身处暗处便视物不清。
刚找回喘息,后脚进来的,他的喜嬷嬷讶异追问:“婚书?时小姐不是要嫁入薛家为妾吗?正妻才会有婚书呢。”
我几乎是直接脱口而出:“是小雪的婚书,我替她在上阳相看了人家。”
替小雪相看了人家是真的,我死后,便放她自由。
谢孤鸿却是径自转了身,这让我面上极力维持的平静又显得可笑极了。
风雪沥沥不停歇。
丫鬟婢子们熬了一日,这夜终于支撑不住,横七竖八靠在洞壁边睡了过去。
呼吸声渐渐绵长,我却全无睡意。
洞外风雪声渐弱,洞内柴火霹雳,我浑身有些发烫,想吹些凉风散散热气。
行至洞口,却发现谢孤鸿倚在洞壁旁,有些怅然失神,拿着酒壶仰头往喉腔里灌。
我旋即往后退,想回山洞,却踩到了枯树枝。
“嘎吱”一声,惹得谢孤鸿回了头。
我一眼便看到了他脖颈上那道狰狞疤痕。
记忆翻涌而来。
那一年祖母生辰,他陪我回府庆贺,祖母给姐妹们备了锦织布匹,我去得最早,却是最后被σσψ允许挑选的,捡的都是她们剩下的。
几日后,我寝房桌上便放了一件华贵的云锦罗裙。
我感动落泪,感动不解风情的我的郎君,懂我未曾言说的难过。
很久之后,我才从他的同僚口中得知,那云锦罗裙是马球比赛的彩头,他脖子上那道疤痕便是那次打马球落下的。
“时惊鹊。”
谢孤鸿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有些诧异:“嗯?”
他红衣立于风雪中,霜冰落在墨发间,声音也冻人。
他说:“以后别再有意无意出现在我眼前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
话落,他不等我回应便转身走向更远的山洞外。
是去查看碎石清理进度。
我的艰涩也来得后知后觉,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
看着谢孤鸿越走越远的身影,听着雪山上只有呜咽的风声。
我这一生,一直在顺从,唯一忤逆父母,便是嫁他为妻。
那三年好像一场不真切的幸福幻梦。
他曾对我那样好过,我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谢孤鸿这一走,就没再返回山洞。
第二天晨光幽微时,路便通了。
侍卫替谢孤鸿牵来骏马,他披上大氅,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即刻启程”的命令格外铿锵。
谢孤鸿迫不及待地扬长而去。
我抬眸往远处看,一袭红衣在青灰色的天幕中渐渐隐去。
他启程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
我的送嫁队伍直到天黑黑尽,才赶到上阳城城门口。
我已经有刻意拖延,好与谢孤鸿迎亲队伍错开。
没想到,还是再次遇见了。
谢孤鸿的随从们还在清点那数不清的聘礼。
一箱箱璀璨珠宝,如流水摆了至少一里长。
小雪看红了眼,难受得直哽咽:“时小姐,从前大人娶您时,聘礼礼单一张纸都写不满,如今娶郡主却如此奢华……”
我却淡然如水。
他摒弃家族身份,弃武从文官拜大理寺卿,是越过了种种艰难的。
如今的风光无双,是他应得的。
我思绪渐浓时,身旁随行的嬷嬷来告辞:“时小姐,送你到此处,老奴便要回去复命了。”
送嫁原本是该有亲眷送的。
阿娘说晦气,便只差了她贴身的嬷嬷来送。
“时小姐,夫人交代过了。您嫁入薛家,薛夫人定会问你还有何遗愿,届时请你恳求薛家在圣上面前多为时家美言几句。”
“得到薛家照拂,时家未出嫁的女儿才能求得美满婚事。”
听她说完,我只问了句:“阿娘可还叮嘱其他?”
嬷嬷摇头,表示再无他话。
我喉腔堵涌,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我将身死,可我的阿娘,竟连一句,愿我一路走好,来生康健的话也没有。
嬷嬷见我垂眸失落,轻声道:“时小姐,你身为长女,这些是你该承受的。”
因是长女,便该受苛责冷待,就连谢孤鸿也跟着我受尽屈辱;
因是长女,便该为了家族利益,牺牲我与薛小将军冥婚。
大雪纷纷扬扬落着。
我眼中氤氲雾气,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话音未落,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面容精致的女子提着狐毛大氅,笑着从车轿中跳下,直奔谢孤鸿身前。
“谢孤鸿,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冰糖葫芦,可甜了!”
不肖猜,如此金贵的定是那扶桑郡主
他笑着接过:“郡主怎么来了,天寒地冻的,按礼,今日郡主是不可见我的。”
郡主扯住他的衣袖,就着他的手,将冰糖葫芦送入他嘴里:“可我想见你。快尝尝,甜不甜?”
他无奈宠溺地咬了一口,皱着眉说:“甜极了。”
细细碎碎的雪还在下着,沾染我一身湿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