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史官的档案中有一组奇怪的数字。东汉的十四位皇帝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但是王朝却存在了一百九十五年。这比秦始皇父子两代就灭亡的秦朝时间要长，和盛唐的二百八十九年相比也不逊色。更为特别的是，在汉质帝被梁冀毒杀的同一年，班超在西域让五十多个国家递上降表；汉桓帝在宫里和宦官争斗的时候，曹操的父亲曹嵩正替朝廷收齐江南三郡的盐税。朝廷混乱成一团，边疆却很安稳，这样的奇特景象大概只有东汉才有。
东汉时期的皇帝有很多寿命比较短。光武帝刘秀活到六十二岁是一个例外情况。从他的儿子汉明帝开始，皇帝们的寿命就开始直线下降。汉明帝四十七岁，汉章帝三十二岁，汉和帝二十七岁。还有两岁的汉殇帝也做了君王。皇宫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夭折的流水线。汉冲帝两岁的时候就夭折了，汉质帝八岁的时候被人毒杀。就连寿命最长的汉献帝，在前半生也是在董卓、曹操的手下做傀儡。这样一来龙椅就好像是烧红的铁板一样。
可这里存在着奇怪的地方。同样是幼主频繁出现，王莽的新朝仅仅维持了十五年就走向了灭亡，而东汉却在戚宦轮流掌权的状况下维持了将近两个世纪。秘密或许就在于光武帝所设计的那一套里：他所打造的那套儒法国家，使得地方豪强转变成为士族，并且还运用察举制给他们提供上升的途径。如此一来就算龙椅之上坐着的是小孩，郡县的税赋依旧能够被收取，边境的烽火台仍然会照常燃起狼烟。比如南阳邓氏、扶风马氏这类大族，他们自己家族的庄园之中豢养着部曲私兵，在面对外敌的时候反而成为了朝廷的缓冲。
我认为东汉的韧性如同一棵烂心的大树。树心被虫子蛀空了，这如同中央朝政十分混乱。而树皮却很厚实，就好像地方根基非常牢固。曹操能够攻破乌桓，是由于他的祖父曹腾是宦官的头目，他的父亲曹嵩担任过司隶校尉，他家在沛国还有武装的庄园。孙权能够扫平山越，依靠的是吴郡四姓的私兵。就连出身卖草鞋的刘备，拉起队伍也要打着中山靖王之后的旗号，造反都得借助东汉宗室的名分。
话说回来，这种比中央强的格局，反而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国防方面的屏障。在黄巾起义爆发的时候，朝廷还没有做出反应，幽州太守刘虞、西凉刺史董卓自己把这件事情平定了。等到董卓进入京城进行扰乱朝政的时候，各地的太守干脆组成了关东联军。虽然后来演变成了军阀之间的混战，但是鲜卑、匈奴这些外敌始终没有踏过长城线。军阀们内部争斗是内部的事情，边境的防务却没有人敢放松懈怠，毕竟谁都不想背上卖国的这个罪名。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文明成果。在梁冀毒杀质帝的同一年，蔡伦改进的造纸术已经传遍了荆州。当党锢之祸中士大夫被追杀的时候，张衡的浑天仪正在灵台记录星象。甚至在汉灵帝于西园卖官鬻爵的时候，太学里还刻着《熹平石经》。这些事情表明了什么？或许混乱的只是权力的顶层部分，而社会的底层依旧按照自身的节奏进行运转。
这么来看，东汉的生存模式有些类似于现代公司的事业部制。总部的总经理也就是皇帝频繁地进行更换，但是各个分公司也就是州郡依旧照常开展KPI考核。只要考核标准保持不变，而这个标准就是儒家伦理，钱粮也不会断绝，钱粮就是赋税体系，即便董事长每日都在更换，公司依然能够实现盈利。不同之处在于，东汉的分公司后来发展成为了魏蜀吴这三个新的公司。
当然存在临界点。黄巾起义之后，中央的权威不复存在。军阀们从代理的身份转变为加盟的状态，这才完全撕破脸皮。可是就算到曹丕逼迫献帝禅让的时候，诏书还得说要效仿尧舜的做法，玉玺得刻上受命于天的字样，连改朝换代都得借助东汉遗留下来的政治语言。
或许可以这样总结：东汉有一个明显的优势，就是能够将国家的运作模式如同操作系统一般进行良好的管理。即使出现像政变这类如同桌面弹窗突然出现并混乱跳动的情况，底层的儒法制度代码依然保持稳定。过了三百多年，鲜卑拓跋部建立了北魏，并且还在效仿东汉时期的均田制。一千年之后赵匡胤通过杯酒释兵权的方式来处理相关事宜，其防备的依然是像东汉时期那样的军阀割据现象。从这样的情况来看，这个短命皇帝众多的王朝，反而成为了后世统治者的一种隐形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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